我的名字叫里里,我姓顧,今年四歲了。
我有兩個姐姐,小冬姐姐是我們里頭最白的一個,她話少,但是特別溫柔。晚來姐姐白白胖胖,口味愛咸,一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小冬出去打工,晚來就陪我一起看電視,教我寫作業、做手工,但她受不了給我講故事,堅持兩天就說不干啦不干啦。每天上完學,我和晚來就開始等小冬回家。從前是我一個人等,現在是兩個人。就像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小狗,只能等主人來牽自己。晚來有時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忽然會感慨一句:“明明宋冬野話那么少,怎么就讓人覺得很重要呢?”
為什么呢?里里也想知道。
日子一天天就這么過去,知道有那么一天,爸爸敲響了家里的門。
過去小冬時常拿著一張照片給我看:“要記住啊,如果有一天你認不出他,他會很傷心啊。”
就是那個人,紅著眼睛對我伸展開一雙臂膀:“爸爸回來了,里里。”
晚來姐姐原本在倒牛奶,聽到門口的動靜匆匆擦干手跑過來,然后她愣了,爸爸也愣了。爸爸松開懷里的我,尷尬地說:“您是……宋冬野的朋友?”小冬姐姐的名字從他嘴里念出來,他自己都有些陌生,微微皺起了眉。所以里里打算告訴爸爸——小冬說做女兒的要孝順——所以我說:“那是晚來姐姐,是小冬的朋友,她剛搬來呢,和小冬一起照顧里里……這個,”我指著高大的身影,“這是我爸爸。”
兩個大人打過似乎必不可少但又從來沒有過用處的招呼,晚來忙跑去切水果。爸爸捏著我掌心的一團軟肉摩挲,說什么也不肯放開的樣子。等啊等啊,直到太陽拖著疲憊的尾巴消失掉,又看見月亮遺憾著再一次沒能趕上曬太陽的好時機,爸爸才覺得不對。
“里里,你小冬姐姐什么時候回家?”“姐姐回來可晚了,她忙了一天,你可別惹她生氣。”我學晚來的話告訴他,晚來倚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胳膊一滑,磕在了腿上。我同時也發現,爸爸摩挲的動作變慢了。像是在暗中回答:“我就是來惹她生氣的”一樣。
我們等著宋冬野,宋冬野不來。所有的水果都切好,茶水鋪在木頭茶幾上放涼掉,不好的氣氛,不好的沉默,也許就是這一天呢?像玩得正高興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說,里里,時間到了,該走了。我于是拉了拉爸爸的衣擺:“里里困了,先去睡了。”晚來也趕緊說要睡。我回到我的房間,爬上小床,盼望小冬能在我睡著之前回來。
半夢半醒的時候,我聽到了什么盒子啪噠落在地上的聲音。悄悄推開門,偷跑到沒有開燈的客廳,只有月光透過窗冷冷地灑在地上。小冬兩手撐著頭,手肘支在曲起的兩膝上,爸爸正看著她,她卻沒有抬頭和他對視。
“我知道顧念被小繆帶進去的事了……謝謝你幫我照顧里里。”爸爸的眼睛映著月光,閃著又亮又叫人難過的光。小冬還是不愛說話的老樣子,但她這副動作我只見過兩次。還有一次是在她和林紓哥哥唯一一次吵架之后。在那以后,她就開始工作,并且很晚很晚才回家。
爸爸和她也吵架了嗎?還是大人之間,總有比吵架更令人痛苦的交流方式,明明只是坐在一起,卻連對視都沒有了。“真是……到頭來一點尊嚴都沒有剩。”小冬抬起頭,眼淚從她的面頰下流下一道水印子,“顧弇,你要我吧。”
“你別這樣。”“這人世間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小冬姐姐支起頭,一邊用袖子抹眼淚一邊哽住了,十分像個小娃娃:“我一輩子沒干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啊,我就只是喜歡上了你,看你起高樓,看你宴賓客!看你樓坍了!你盛時我何曾強沾你半分光彩?你敗時我才干蒙這頭兜著臉去看你一眼。你這人真是瞎了嗎憑什么就只是瞧我不上!“
”冬野,我們之間,早就已經沒有路了。你心底清楚的。“爸爸閉上了眼,聲音很淡很淡。”我們整個世界是不同的。讀書的時候,你是好學生,是尖子,而我是后進生,打架早戀。我喜歡搖滾你喜歡民謠,我愛鬧你愛靜……但這些都不重要,只是你還年輕好看,你前途無量,而一事無成的我卻要拖著別人的孩子和你過一輩子,這對你來說太可笑了。你總有一天會恨我的,你愛的我未必就是真正在你眼前的這個人……冬野,你會后悔的。“
小冬倔氣地看著他,但終于也沒有說話。
”明天……我會帶里里回她奶奶家,這些日子你花的錢,我回去領出來還你。“爸爸溫聲說,”以后,好好過自己的日子。“眼淚啊沒招呼就掉下來,然而里里不敢出聲,里里想等小冬的話。爸爸把我看作拖油瓶——我知道他還是很愛我——但我會記得自己是怎樣得阻止著他的生活,我還會一輩子記得他曾這樣想過,盡管本意無傷,一輩子那么長,我不屬于他。也,或許不屬于已經忘記長相的母親。我可以……屬于小冬嗎?看著我會忽然紅了眼眶的小冬。
那個在我哭著走出幼兒園時抱我說”不會離開“我的小冬,我一直以來都悄悄懂得她愛爸爸的小冬,忽然,踉蹌著向后退一步,泛著淚光的眼角瞇起來:”你混蛋!“
忍不住哭出來之前,我飛快地跑回了房間,將被子狠狠地捂住嗚咽的聲音。可它還是那么過分、那么過分地逸出來,充滿了整個房里。他畢竟是我的爸爸,可她畢竟不是我的媽媽!哪有什么留不留我,根本連留的理由都沒有!為什么時間都有那么多分離,來了這個,就要告別那個?為什么里里總是在等待,等別人回家、出獄、轉身牽住我的手。而別的孩子都是被等待的?原來等,就是一個人最初的蒼老,最開始的長大。我學會了對收養我的陌生時的小冬笑,就像我會故意讓自己受傷,希望爸媽不要再吵下去一樣。冬野教會我最偉大最可憐的愛,所以我才愛她。因為她真正知道里里是里里,所以才喜歡我,不是喜歡那個努力逗大人開心后泛起一身雞皮疙瘩的假的孩子。但爸爸呢、媽媽呢?他們喜歡的期望的就是其實根本不快樂的我。認為我的安靜是病,爭吵辯論到我不得不學做鬼臉、吐舌頭、咯咯直笑像得只小麻雀似的。
然而這就是命,里里從沒出生就注定好了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