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人最頭疼的兩個季節,一是夏天,一是冬天,夏是不下雨的夏,冬是光見天冷不見下雪的冬。
孔珊在給班里蔫搭搭的植物噴水的時候,忽聽見吃完飯回來的同學說:”前兩天在我們班考試的,好像說有個人作弊,老師被叫去調監控看了。“”不是后來那個人說是擤鼻涕的紙嘛。“”那班主任不至于大半節課沉著個臉吧。“”更年期唄,誰知道她啊?“……
陳存善從總務處走出來的時候,還真是頭痛。隔壁那個年輕女老師班里男生的作弊沒抓到,反而看到班里一個有望最好高中的女孩在偷翻別的孩子的課桌抄筆記。她當然不會任由這事影響孩子了,費了好大口舌才讓那些一起看錄像的迂腐老頭子明白,中考前不要擾亂軍心,要不整個班的紀律在關鍵時候亂掉,考壞了那是一整個班啊。處分剛被提起就被壓下去,還好,還好。
趕回到班里給默寫不及格的學生重默完,她已經在心里有意且成功地把這件事丟開去了。午自習的電視新聞準時開播,陳存善就站在講臺上,盡職盡責地批今天的英語報紙。忽而,小電視畫面卡頓住了,她抬起頭的時候,王質已經主動從第一排站起來去調試了。不知為什么,她心里隱約有點不舒服,看著那張從來覺得富有責任感的臉,微微心悸。
然而更令她驚悸的事情隨后便接踵而至了,投影上放著的語文默寫答案忽然被替換成了監控的視角。陳存善看到的那一刻,就知道完了。沒有什么比自己辛苦集成的智慧為他人竊取更叫人憤然的了——那與作家被抄襲了,在微博上跳起來瘋狂怒罵同理。竊取別人的智慧以達成自己榮光的人啊。這種最直接可觀生動的畫面激起了迅速而旺盛的眾怒,但卻被得體地掩蓋在面皮之下,隱忍不發。接著畫面被拉進,一段段不為人知的背后言論被加上了字幕地播放。陳存善點了半天“關閉窗口”無用,不得不去關掉主機。她含了慍怒地對王質道:“先回位置上去。”看似是責怪,實則力圖及時止損。可事態已經不可控制了,有的女孩已經發出了嗤笑,竊竊私語起來。就在這時,中央總控的新聞被陳存善極力免掉學生處分的視頻代替。
畫面正中出現了兩個頭戴紙盒的女生,一個微胖的舉著“校園霸凌”的牌子,另一個舉著個粗俗的“干“字。瘦些的姑娘先開口:”陳存善,職業:教師,教職生涯中有兩位學生因故退學,一位跳樓致死。“此話一出,滿室靜可聞針。”陳,誠也。存善,求善也。據您處理退學的兩名學生口述,在受霸凌期間是您不斷為施暴學生奔走擺平,這樣的回憶,給他們的生活帶去了極端痛苦的影響。“
中央總控室里,校長室來電響個不停,技術員焦頭爛額:”像是黑客入侵了,關不掉啊!!!“”講到哪兒了?還是在講陳老師嗎?“技術員愣了一下,不知為什么猛然聽出弦外之音,心間一涼:”您——?“他的手本來正要打開集成板箱去拔電源,”您在害怕什么?“那一刻他只覺得,這份臨工同某些東西比起來,似乎也不多重要了。
但宋冬野沒有繼續揭發下去,她只是湊近了一點鏡頭,那個”干“字醒目又鮮明。她在給所有人留足了思考回想的時間后,重新開口:”如果沒有人去主持公道,而都只是寄希望于各人自會有因果報應,那作惡者豈非一生落落灑脫?“一陣靜默,然后鏡頭竟后傳來一道男聲,別樣的清潤干凈:”一切問題已形成文件形式呈上教育局靜候佳音,視頻已上傳網絡。面對校園問題,或是有色眼鏡、區別對待,或是霸凌,寬柔的手段已證實無效。這是陳老師和校長先生自主選擇的行為,所帶來的相應后果。可能有人會覺得這樣的揭發太過火,會導致嚴重的后果。可我們始終堅信一點,惡人是不會抑郁的。抑郁者反而是那些寧愿傷害自己也不傷害別人的人,而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黑了這所學校網域。我們沉默得太久了,悲劇足夠多了,是時候發出一點不一樣的聲音了。接下來是正常的午間新聞,小朋友們注意查收。“
新聞男主播的聲音和清晰流暢的畫面取代了粗糙的錄像,學生樓里,猛然爆發出一陣陣拍掌聲。他們中,或許有被欺壓傾軋過的,也有良心備受煎熬卻不敢伸出援手的,或是不缺少受類似傷害的故舊朋友。這一場掌聲響得酣暢淋漓,且不管未來輿論會把這個旨意正義的行為定義成何種罪名,這一刻,它的榮光無以復加。
初三五班的教室里,畢業班的孩子們正要午睡,他們頭一次不吵也不鬧順從地趴在課桌上,有什么固有的在心底,慢慢通過這次教育里被忽視的吶喊聲改變著。這是他們人生中第一堂在學校學到的關于良心的課。說來,怎么倒有些可悲。
宋冬野把棕紙盒摘下來的時候,外賣恰好到了。林紓腿快,搶先去拎進了門。陳潤生大叫著解放,把連日查訪印成的資源團成團扔進垃圾桶。晚來笑嘻嘻的去接米線。
”看看清完了沒?“宋冬野穿著居家長裙,明黃軟嫩的色彩叫人看著心中清爽。”清完啦清完啦~“林紓和陳潤生同時回答。男人一旦高興起來,溫易得像兩只橘貓。”阿野,咱都說了要傳到網上,為什么不僅不傳了還要清理掉啊?“晚來把筷子勺子遞過去的同時道,紅撲撲的圓潤微方的臉上帶了不甘心:“這種事就該讓社會知道,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有底稿威脅一下教育局重視也就夠了,有時候’過猶不及‘。”陳潤生幫女朋友盛了一碗招牌米線,把他們那一碗里她愛吃的輔料統統掃了一遍,手上之余嘴里還以律師的精明還解釋著,“你上傳了,他有辦法給你下架,反正是力也出了臉也丟了,破罐子破摔吧誰還去調查前因后果?反而不上傳,讓上位者心頭總有種擔驚受怕的感覺,卻能促使他們做點實在的、有利于人類社會進步的事。”
宋冬野在邊上甜甜地笑。
對于這種,林紓已經是見怪不怪,畢竟在知道他們談朋友時他就和宋冬野拜了把子當兄弟,第一桶狗糧熱乎著就吃上了。現在也就只有晚來還有些鄙夷這種糖度,一副怨念臉。
“深夜小島”外下著急行雨,天色漠漠昏黑,小屋中的燈火打亮了兩個女孩子和林紓這個大老爺們一起匠心布置的溫馨家具。陳潤生要努力養活自己未來的妻子和可能降臨的孩子,所以在夜里仍趕著畫稿。宋冬野在一旁看著他畫,這是上個月一位外國人預定的中國畫。附帶著一張江城水巷的老照片,鄰水錯落著黑色的瓦楞和屋脊,水道上的蜂腰橋旁有一株巨大的老黃葉木生長,在沉靜中流動著什么永不停息的東西。
“如果我不考教師證,還真想學畫畫呢。”宋冬野把加奶的手磨咖啡放在矮幾上,“我小時候就有記錄東西的意圖,總覺得那些動人的、重要的,假如不記錄下來,最后都會因為記憶消缺被我忘記。那也太可惜了。”陳潤生端詳著畫,同時喝了一口咖啡,像是陷入了什么里,半日才道:“冬野,往往動人的東西是因為不再被擁有而觸動人心。就像這棵老樹,或者像很多畫,它們使人念念不忘是因為其中或暗示了某段逝去的時代,或象征了某些記憶、有些人——真正動人的真實是人自己的感情吧。是你的感情為它增了值,讓原本隱沒入世的東西有了不同的光。是不是因為經歷的時間久了,你根本忘記了一開始,其實照亮它的人是你,卻固執地以為是這個發著光的東西打亮了你?……”
這是陳潤生第一次說出讓她刺心的話。
同時那也撕開了和平寧靜的生活外衣,讓宋冬野明白,原來,還是會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