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立這個“深夜小島”的郵箱已經半年了。我由從前一兩封日記似的吐槽信件開始回復，到如今竟然擁有了規模可觀的求助信。宋冬野自顧弇去后，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她同樣地看了我們郵箱的信件，并且選擇了第一個客人——一個女學生——不知道為什么，她似乎對學生特別關心。

現在我們的對面，正是那個寫信的女孩子。十四五歲，水蔥似的干凈清爽。她寫信是為了自己一個有狐臭的同學。

按照定下的營業規矩，夏天鮮芋仙，冬天麻辣燙，然后一頓飯吃完，我們盡力為求助者解決問題。宋冬野說，因為如果這世上有白送上門的好事，反而會讓人望而卻步。我和宋冬野點了芋圓四號，伊不停地把紅豆和珍珠扒拉到我碗里。我于是哼氣表示不滿：“不曉得老娘胖嗎？”“那算了，還我吧。“她眼都不抬伸勺子就來舀。”錯了，錯了！“我忙護著碗叫道：”就不能讓我矜持下？嗯？“

”你們真有趣兒。‘對坐的小姑娘吃吃笑著，然而笑意忽而因想起什么一淡。她低聲嘆了口氣：“夏天就要到了。”“夏天也總會過去的。”我聽見宋冬野說。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是一清早走進教室，門窗緊閉，她在里頭看書，對一室垃圾車的味道仿若不知，可每一個人都面露難色。”孔珊沒動桌子上的芋頭風暴，只是攪了攪，然后繼續道：“我是個對味道特別敏感的人，尋常回家沒進門都猜得到晚上燒了什么。所以厭惡先于一切感受壓倒而來。難怪在王質說出：‘你不知道嗎，她有狐臭’以前，夏天室內有揮之不去的異味。難怪剛開學那女生就三天一發糖、五天一送吃的。我想，那怪道老話講，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感情這是嗅覺補償費？“

“這種情況也真是挺難受的。”我不由道。

“那你知道為什么，我改變了態度希望你們幫助她的嗎？“孔珊笑容有些凄然，在我欲答未答時，自己答道：”因為我和她一樣被孤立了。因為我發現了其實比狐臭更可怕的是一些人丑惡的靈魂。”宋冬野咬勺子的動作忽然一滯。“起始于我忽然發現有人在我不在時翻過了桌肚，從此有了疑心。”小姑娘單薄的面龐上流露出不忿，雙腳不自覺縮向了椅下，”我本來只希望當成是課代表一時因為我去做值日沒叫作業來翻了翻，但同時卻也在離開前在好幾本書的側邊里夾了頭發。畢竟這種事我以前也在貼吧上看見過，不能不留個心眼。結果，我發現被翻動的是我的筆記本——一本用了五年做得最詳細的筆記，幾乎每一點都是分數——像我自己養大的小孩似的。然后我才明白過來，為什么王質的語文成績忽然上去了，還有某次她的作業被抓去展示時，答題格式和我記錄的瘆人地分毫不差。這筆記，大考前我有時還會自己借給別人看，可這種暗地里拿去抄，真的把我氣愣了很久。“那張正值最好年華的臉上帶了薄薄的冷意，”慢慢的，我想明白了，當日狀似口無遮攔說出同舍女生有狐臭的，可不就是她嗎？女生宿舍常有這樣的事，各種小事交惡表面上卻還是友好的樣子。她們宿舍一共三個人，你明白吧？這就意味著必然會有一個人相對被冷落。王質率先行動，她是受不得當被冷落的人的，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首先孤立那個自身有缺陷的女孩。細思極恐，大抵如此。”

“那你呢，你為什么會……”我和宋冬野交換了一個眼神才道。“啊，對了。”小姑娘感受到我們的驚駭，近乎尖利刻薄的語氣才稍稍平復：”筆記本的事只是個引子，它使我發現了這個所謂討喜的人不一樣的面孔。從前因為是前后桌，我和她關系大概算是很好。她飯卡沒錢時（為了減肥不充錢逼自己，卻總是堅持不了）我就借她吃，相處了一年半后，一天中午我想著晚上想去小賣部買一個雞腿，卡上錢大概要沒了，于是對她說：‘晚上你借別人的卡刷一下吧。’這本來沒多大事，和我們一起吃飯的還有兩個跟她要好的女生朋友。可她卻當著兩個女孩的面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啊？’我他媽，她是我養的豬嗎我必須供她一日三餐？可想想還有兩個一起吃午完飯回來的女生看著，我就說：‘算了算了，一起刷吧。’我想著不吃飯了，吃個雞腿也就夠了。卡上剩下十四多，她中午在我之后刷的飯，而我事前又沒有看余額的習慣，所以只有她知道。可這個人買了面包小零食又折回來想拿飲料，我出于良心提醒了一句：‘不是減肥嗎？少吃點甜的。’她就把水放下去排隊刷卡了。我撿了一個雞腿擠出來，就看見她等阿姨算錢輸入提款機，真的是活生生看著顯示屏余額啊。擠過人群她把卡遞給我說：‘十塊五。’，然后頭也不回回宿舍洗澡去了。排到我時，一刷，機器‘滴滴滴‘叫起來，我余光一瞥以為余額三十幾，只當接觸又不好了，就連刷三次，人老太太說：’你沒錢了吧。‘我才發現一隊伍人都看著我，我則在尷尬中看清了卡上的數字，像第一次認識這個數也像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一樣：我只覺得心寒。三塊幾，若我沒叫住她買水，那就只余幾毛了——我雖然體育課加大課間跑了四圈操場餓得很，卻也不想在買個白土司將就一下，我是真動氣了。一年半，我付出的都是對朋友的真心，真的到此足夠了。”

“于是我拒絕了往后她一起吃飯的要求。那是個信不足而多言的人，我是比較默默無聞的那種。我在分開后曾無一言半辭誹謗她，我只是沉默。魯迅大爺不是說過，’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嗎？我蔑視這個人的八面玲瓏和皮下城府，不屑與之為伍。我忽然覺得世界自由、明亮起來——不用再聽她懷揣惡意的閑言碎語，不用聽她和她的朋友對食堂里看見的各種素昧平生的男孩起外號:有點好看的叫星星，樣貌差些的叫老鼠。我固然承認，包括我會對厭惡的人加以兩三的諷刺，但對平居無過的人這樣做，完全違背了我的本心。”孔珊終于喝了口奶茶，流露出茫昧的神色：“可她對這個不同流了的我，逐漸采取了和對付小越一樣的手法。我從不知道她在背后說了些什么，可很多事真的變得不一樣了。躲開我走的人；拉開儲藏室的門倒水時，里頭圍成一圈講悄悄話的女生忽然噤聲，只余下明晃晃的無聲的眼睛看著我；站起來認真回答問題時底下一陣的嘻笑……我，“她伸出手肘支起在桌上，雙手交疊著按在自己的額頭。我像是隔著窄窄的一條桌子，感受到了這孩子的無助和絕望。宋冬野的樣子，像是陷入了什么思考或記憶里，我就先開口了：”你放心，我們會幫你的。“

”不啊……我只是想得到一個回答，大姐姐。“女孩子的有些閃爍：”這世上真的有因果報應嗎？還是像她那樣圓滑討喜的人會順順利利走上社會，把曾經一切傷害過的人全都拋在昨天，繼續快樂地生活？我們的世界只有親疏沒有對錯，可以為了包庇錯的使對的被逼腐爛在泥里嗎？……人生對心懷善意的人無異于活著遭受地獄之苦，世界的本質就是弱肉強食，對嗎？那我們又為什么還要堅守自以為是卻沒有用處的底線，不去做個沒有良心、聰明極了的自利小人？“

我看著小姑娘的目光，有燃燒的如同一把明火的東西在里面。但可笑的是，習慣了這樣子的世道的我竟已經無話回答她。這時，宋冬野溫吞的聲線插了進來：”小孩子別那么憤憤。“她笑著，聲音篤定悠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善良比聰明更難做到。這世界總會天理昭彰、善惡有報的。或許只是上天為找個合適的時候，多想了兩天罷了。“

我知道，宋冬野一定有主意了。看那溫然的笑意吧，多半對策來得窮兇極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