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2章 送別

宋冬野一歲到十九歲,都住在前庭后院的平房里。這種房子于她看來很有趣,租客房的都是些樸實平和的外地人,他們或勤勞工作,或努力著活,身上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一種踏實感。宋媽媽稱曾很不以之為然,埋怨宋父不趕好時機貸款買房,又時時念叨“怎么還不拆遷……?”可人啊,住久慣了一個地方,倘真要拆,她也是難于猝然割舍的。

十八歲的宋姑娘倚著半拉開的藍漆皮鐵門,身上是入夏的T恤衫,和褲腳松垮的大撒花紅風涼褲。她在暮色里看家門口不遠處十字街口行色匆匆的歸去車騎。租客此刻只有一對老夫妻在,外幫菜的翻炒聲彌散在靜謐的庭院里送外賣的小伙的電瓶車像夏蟬一樣沖著電嗡嗡發響,主人卻失落無考了。

“切(吃)夜飯咯,儂立的伊里(那里)做甚?”她祖母是個矮胖而面相尖酸的老婦人,一行喚人一行數落。宋冬野看了她一眼,嬉皮笑臉起來:“此風量(吹風涼),恩早吃甚(今天吃什么)?阿語啥好小菜(啊有什么好吃的)?”祖母便笑著拍她:“小赤佬,自尬起看(自己去看)!”越過祖母后,宋冬野臉上的笑都散盡了,倘若夕照偶投,驚人的有疲憊色。

飯桌上依舊是鄰里的家長里短,祖父和祖母嘔著氣,兩人在父親的調解下不再多言,只是偶爾目光一觸,仍烏眼雞一樣,沒個夫妻情分。父親中年貪安,性格懦弱又憤世嫉俗,夾在這雙怨偶似的父母親間儼然使他成了苦人了。宋冬野看向母親,自從她高中成績一落千丈后,母親越發胖了:嬌小的個子上的臉下糊了兩層雙下巴,且油亮得不成樣子。每次她只消一看到這張臉,便如同百八十斤的胖子自己自己照鏡子一樣悲哀――這可憐的對自己寄予厚望的親人已經承認了她女兒并不能滿足她辛苦近二十年的夙愿,因而心境抑郁,暴飲暴食的結果全在身體上顯現出來。宋冬野跨進廚房門檻的一刻,父與母兩張臉紛紛抬起來,使她不可避免地想起《千與千尋》里小千父母變成豬后回頭的那一幕。

她知道,這是個不求上進、斤斤計較、讓靈魂無地可倚的家庭,它一天天地向衰亡的墳墓走去。這是個無可避免的趨勢。可她深情地愛著這些湮沒了生命之火的人,她從小到大一直迫使自己達到他們的期望,可她也該有累了休息了的權利――就是犁了半生地的老牛也有權利憩在碾坊旁吃草曬日頭的。顧弇走后,一切積累的疲倦一齊洪發:那些頭腦沒靈氣的她放棄社交使勁做輔導書的日子,顧弇來和顧弇往的日子,父親外地工作后母親一力擔起教養責任、夜半下工回家輔導自己的日子,還有她幼稚時同母親爭吵的日子……童年少年的宋冬野,每天擔心的不是錯過小店賣的冰沙烤串,而是父親會不會在外遇上別的女人,不要了操勞過度的發妻和年幼的女兒。當她學會了去理解和去愛自己的正日漸老去的媽時,甚至想過以殺死父親可能會有的小三來威脅他回家,回家,好好守著這個女人給,她應得的陪伴。哪怕不再愛了也不可以讓他快活地同別人逍遙。

暴戾、愛、謊話連篇、難信任人,都是宋冬野小小年紀養成的。

“昨天不是才洗的頭?”宋媽看見冬野剛吹半干的頭發皺了皺眉。宋冬野淡淡道:“體育課出汗了。”其實她在夜里有了自己的主意。聽聞顧弇在酒吧駐唱了,她想看看那個人彈吉他唱歌的樣子,那個他從未示人的一面。飯后姥爺去遛狗,阿花興奮起來,一改白日里能肚子貼地躺坐就絕不站著的樣子,快活得跑前跑后,叫姥爺直喊:“哪嫩(怎么)套狗鏈?阿花扶要(不要)叫!”

宋家十點歇下,燈火暗淡,沉浸在蒼然的夜氣里的老房子靜默而厚重,像座永立不倒的地標。黑色的夜黑色的長連衣裙,還有那十八歲姑娘烏亮的披肩長發,緩緩從朱紅的正廳大門里露出在月下,復而跑出臉色的漆皮鐵門。庭外四人環抱的竹子樹叢在風里瑟瑟地搖動它的高枝和細葉,祖母從公園里挖來種在屋前的一株薔薇開了六七朵花,顯出更深的黑影。塑料紙箱里并列種著的紫葛葉費力地把肥大的葉片支展伸長,恨不能在一夜間攀到為它準備的木籬上。

宋冬野把手里的黑色便帽按在頭上,遮去白凈扎眼的膚色。訂好的出租車司機瞥了她一眼,她上了車。從來沒有在這么晚出過門,車窗外的景象由沉黑到斑斕,游樂處的燈紅酒綠想來真正叫人流連,街上一個個錫紙燙和大波浪走過,也偶有穿著清爽的女學生和她們眉目深刻的情人。下了出租車后,宋冬野脫帽進了翡翠灣酒吧,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在陰影里坐下去。顧弇沒在,她在等他,此刻已拉低了帽檐,困倦感陣陣涌上后腦。

低沉的聲音就這樣忽地響起在困意中,朦朧渺遠,宋冬野閉著眼拉低了帽子,不用眼睛,她認得這個聲音。他在唱那時流行的《紙短情長》,宋冬野可以想象燈火憧憧下的那雙眼睛該有多么的動人,那是雙看電線桿子都有種柔情似水感覺的眼睛。宋冬野任由歌聲把自己浮起來。夜很長,也很短,誰知道今后還有沒有機會再見了?

臺上唱的人只感到周身的寂寞。他臨上臺的路上在燈影里被一個背影攥住了咽喉,現在那個黑色連衣裙獨個兒倚陷在角落座位上,靜靜的像是盹著了。他努力不去看她,可目光它不能自主地落在那個位子。后來或現在顧弇遇到過很多女孩子,她們呼朋伴友、熱熱鬧鬧地來給他捧場,卻再沒有一個姑娘癡纏地坐在不起眼的地方,把他的歌聽到散場。

要唱最后一首歌的時候,顧弇低頭對同伴說了幾句,在對方訝然的眼神里撥拂過吉他面。是那首《莫妮卡》,宋冬野清楚地聽到“你黑色的裙”,面上無可不可地紅了。人生何其巧啊,沒得叫她幾動不該動的心思。這首她在網易云里喜歡的歌,她怎生禁得住是顧弇的嗓音唱出來?宋冬野難以抑制地彎起嘴角,這輩子足夠了。她對自己說。

那年的顧弇風頭無兩正是不會透過繁榮看見真心的時候,他知道宋冬野喜歡自己卻并非多么在乎,只是習慣性的想撩撥她。可他的撩撥又不似對別人那般明顯,是了,因為這個喜歡他的宋冬野和別人也半點不像。她只是坐在陰影里寂寂地聽他唱著,促使那年輕的嗓音變得深沉卻不自知。顧弇想,她真無趣,就想一潭興不起波浪的湖水,難以激起別人的激情。宋冬野拉下了帽子,黑色使人看不清那雙水色湛湛的眸子,那是顧弇結婚前,她最后一次見他。

主站蜘蛛池模板: 女性| 屏东县| 宁陵县| 女性| 新津县| 仙桃市| 出国| 屏南县| 耿马| 永平县| 肥西县| 博客| 义马市| 监利县| 温宿县| 凤阳县| 如皋市| 神木县| 榆社县| 深圳市| 吉木萨尔县| 丰顺县| 子长县| 通道| 稷山县| 江华| 伊宁县| 积石山| 兴安县| 白朗县| 焦作市| 宜春市| 鄂伦春自治旗| 定结县| 广南县| 松滋市| 黎城县| 高尔夫| 雷山县| 乌什县| 原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