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神的恩澤惠及大漠的每一線生機,這是圣女祈福的開場。風沙將眼界卷得迷離,商客的愁緒卻愈加清晰。他抓緊水囊,眼簾遮蓋了半片星眸。
他未質疑過圣教的教義。曾被大漠拋棄的孤兒,因光明殿的恩惠才終于長大,圣教收留一無所有的他,教他武學、教他認知、教他信仰。無緣的感情是圣教的恩賜,他怎能返回狐疑賜他禮物的圣教……
『原來你的教義就是送命』
她的聲音是打破迷障的一束光,堪堪地穿透濃霧,將周遭的粘稠打得晃亮。迷失的人探出手,無比期望地想要將它抓住。
送命,送誰的命?已經很多了,這雙手上沾染著倔強的血,透進肌理難以洗清……原來這才是她的意思。
傷勢好轉些許,光明頂的圣光穿透云霄。那是召集的訊號,大漠中每一名傳教者都明白它的意義。他扶著燈塔起身,遙望通天的光束,遐想著未來與過往,竟然產生許多迷惑來。
他該清楚,他從來都無法講解大光明錄的內涵,也不能明白圣經的意義。他是失敗的傳教者,更是失敗的信教徒。
縱然如此,他仍然回去了,在光明殿前見到了她。他驚愕地說不出話,她如何能出現在這里,這名異教徒。
她抱著一只貓兒,神情淡然,好似站在此地本就是理所當然。幾位教眾試圖與她說話,皆被她冷眼唬退。她的周圍空閑出來。
他走近她,盯著她懷中的貓兒:這是我的球球。
「這本就是我的貓」
她蹙眉之間,臂彎傾轉,將球球護在薄紗下。貓兒舒服地叫了幾聲,爪子攀著她的手臂,不愿松懈。
他愣了瞬息,心口仿佛被誰的爪牙錮死,喘不過氣。他發覺自己確確實實忘了球球的來歷——自己為何照料了三年?三年前怎樣了,三年前發生過什么?
他顫了聲,升起異樣的感覺,牽扯著心口隱隱作痛。
真的是你……?
夢不是夢,而是真實的過去?
「別將我當成替身,我知道你在想念別人」
那失去的三年前的記憶呢?難道不是你自火海回歸——他的眼瞳顫抖著,他想起來,她本不認識他啊。
她露出不屑的表情。
他不再糾纏這理不清的話題。他問:為何你也在此?你是異教徒,甚至從圣教手下搶占部落。
「如你所想,我是奸細」
她輕松地說,「我自幼潛入明教,修習明教的武學,得到圣女的信任……然后也成為傳教者」
成為傳教者后,她就能得到一張圖,將已歸順的部落標明。是而只要避開這些部落,她就能順利散播自己的教義。
你怎承認——來不及出口的詢問。
「逆教徒是被‘圣訣’殺死的」
她忽然抬眼笑道,「我只是為圣教祛除逆教徒」
沒有把柄,沒有證據,也不知她背后有多少教徒……即便他想為圣教鏟除禍害,也無從下手。那些所謂‘歸順’的部落,內中究竟有多少異教徒……
「圣女一定對你說過,‘你迷路了’」
我能出來。
「要賭嗎,賭你將徹底沉淪」
代價是……我消失,或你留下……
他停下傳教,對照著圖想找出混淆在圣教中卻早已歸順她的部落。她忽遠忽近地跟著他走,鮮紅的薄紗輕微飛揚,時而被頑皮的貓兒抓撓。
老實說,她覺得他自尋死路。明教給予大漠太多壓迫,在烏云下殘喘的族民并不希望有人統轄他們的自由。向往信仰自由的部落意料之中地仇視明教,如果告訴他們,聚集起來、韜光養晦,然后一舉摧毀光明殿,他們一定相當樂意。
他是明教弟子,他會被排擠,會被針對,甚至會暴虐瘋狂的部落留下一身血、斷骨抽筋。帶著炸藥獨自行動是危險的事,他應當帶著更多的教眾一起尋找紕漏——可惜并無幾人理會失敗的傳教者。
他只能一人前往。就像混進藥丹的一罐糖果,他無法預知抽到的東西帶給他幸福的‘生’或痛苦的‘苦’。
他與她在接近一處綠洲時,聽到了《神恩明世錄》的頌文。‘圣火明昭,圣光天耀。圣火明昭,圣光天耀……’透著些許古怪地癡迷。
只有這兩句,無限地循環,聽不見其他任何內容。右眼皮倏然劇烈跳動,他有股不好的預感。
火光肆意在祭壇上,他臉色煞白,阿鼻煉獄也不過這番景象。教徒們圍繞著祭壇起舞狂歡,高呼著圣教主的名字,將它措進那八字中。火中的人被十七支木樁死死訂在地面,撕心裂肺地哀嚎。血從祭品身上的窟窿中溢出,還未聚集便被烈火燒干。
火焰爬上殘破的身軀,祭品痛苦地嘶吼,撞破腦袋也要起來。掙扎中木樁與血肉擦出可怕的聲音,手腳早就廢了。大叫著生生扯斷了一條腿,木樁巍然不動。令人作惡的焦肉味鉆進鼻腔,教徒卻舞得更加興奮。
他眼看祭品扭曲的五官逐漸產生死態,瞪大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看。好像是怨恨,也好像是……別的什么。
不該這樣。他撲進圣火中,同樣瘋狂地拔著木樁。它們訂得太死,一人之力無可奈何。火舌舔上他的衣角,這是破壞祭禮的人。族民憤恨起來,舉起刀錘大聲咒罵。
他的眼中滿是慌亂,慌亂之下更多崩潰。無法撼動的木樁,就像圣教的教條。她混在族民中,見證他一點點崩毀……
『圣火燒灼一切罪惡,碧空如洗、光明庇世』
不……不是這樣……
祭品最終死亡,帶著極其扭曲的死態。
信仰帶給這片土地什么。最初圣教的初心是平定部落的紛爭,當所有人都向往光明珍惜光明,便會放下手中的武器;教徒愈加忠誠,圣教全心全意地保護著它的孩子們,但凡光明神庇護的部族受到侵犯,光明殿毫不猶豫地援助……
「直到三年前,馬匪襲擊了一支商隊。你知曉明教站在哪一方嗎——馬匪」
不可能,這不合理!教主與圣女尚有明辨是非之心!
「‘是非’,有時可以舍棄。犧牲商隊十九人,與穩定教徒的質疑相比,算得了什么」
原本懷著僥幸的教徒在意外發生后向光明殿發難,光明殿不得不放棄商隊,就是這么理所當然。
『……三年前那二十人是遇了匪徒,大漠多馬匪……』
他的腦中炸開空白。活下來一人……對于幸存的人來說,光明殿的包庇泯滅良知……
他分不清了,是眼前的她,還是夢中的她。
她冷笑著背過身去,球球在她腳邊依戀地蹭了幾回。他包扎好灼傷,繃帶纏了他條軀體。
「快些吧」
打破祭禮,他們正被癡狂的教徒追殺。他怔怔地望著水面,原來信仰本身就是荒唐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