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殺人了……’
他的手掌貼在映照銀月的刀身上,細微冰涼鉆進骨里,刺得他神情落寞。悄然失色,細密的睫羽對著星河打下兩片陰影,遮了淺淡的眼眸。
忠實的信徒不會忤逆教條規(guī)章,不想殺人,便是不再傳教了。她正為貓兒喂著清水,聞言才漫不經(jīng)心地瞧他一眼。對她來說,這些都可以無所謂。
他身邊躺著一名形容狼狽的姑娘,她的衣裙被火燙出惡劣丑陋的缺口,黑煙熏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自綠洲中救起的祭品的孩子,他想這就是死者最后的執(zhí)著。
她似乎是隨口問道:「為何呢」
他靜默著,散亂的理由漂浮著,卻毫無編織成章的意愿。他只是想,狂熱的信徒以人為祭、贊頌偉大的光明神,而傳教者但凡失敗就將整個部落殘殺……兩者之間并無差別。他排斥著血腥的祭禮,可仔細回想,他何曾有立場反對?
覆著薄繭的手掌打開在他的眼前,血腥瘋狂涌現(xiàn),在眨眼之間消失不見。是幻覺,又是真真切切。
熟睡的姑娘吐露囈語,她呼喊著父親與母親,眼角滑下淚滴,破碎在塵沙里。這位可憐人該往哪里尋求庇護,以躲避荒唐的追捕……
他想,只能是光明殿。
姑娘坐在駱駝上哭得昏天黑地。他牽著韁繩,一路沉寂。球球總是不合時宜地發(fā)出旖旎的撒嬌聲,軟和的爪子墊在她的胸口。
她大約覺得耳邊聒噪,臉色沉悶,風雨欲來。
「安靜」
回應她的是更大聲的哀嚎。她哼了一聲,倒是想起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來。
那一年她剛滿十八,商隊臨走前是她第一次掛好駝鈴。這條漫漫絲路紅曼飛揚,散在陣陣清鈴里,少女清亮的歌聲如同飄在萬丈光芒中的飛絮……阿爹說,出了大漠就是中原,進入中原就安全了……
原來這片土地,在爹親看來早就不安全了。當初她不明白,大漠是她的故鄉(xiāng),人在故鄉(xiāng)為何會生出‘危險’的錯覺。那不是錯覺,向往自由的商隊婉拒了明教的傳教,遭遇了歸順光明神的馬匪。自光明殿決定庇護馬匪而無視十九人的死亡開始,黑白便不重要了。
她在族人的掩護下拼盡全力終于逃出,藏在胡楊林里三月不敢妄動。圣教在搜尋她的蹤跡,為了‘大義’而再犧牲她一人,很劃算……她不想死,為何她非要死?
她做錯過什么,何曾威脅到光明殿的利益!她可以站在明教的立場考慮,她可以把自己徹底藏起來、就像消失在人間……明明雙方還有共存的方法,可為什么他要出現(xiàn)!
指爪將刀柄抓得吭哧亂響,眼底泛起瘋狂的艷紅。
不知不覺,眼前已是圣墓山。她揚起嬌好的面容,柔和的月光朧在她的臉上,眼前這樽滿月,與三年前當真一樣美妙。
『這世上唯有夢與愛不可辜負。夢太多太遠,愛近在咫尺。別讓我們互相等到太久,好嗎……』
『我愛你……非常愛你……』
她笑了一聲:虛情假意,胡說八道。
情濃之時如火,情濃之人如蛾;縱然一朝撲火,心中也道值得……值得嗎,那一句‘放手’,卻是絕望的怨懟啊。
星河浩渺,淺淺移動,如同盛華的浮世繪鋪蓋天穹:神俯視下的世人如斯渺小。依傍圣墓山的樓閣燈塔偶爾閃爍,光點昏黃。凄寥的宵風吹動腐朽的枯木,搖出嘎吱扭息。
氣氛不對。他警覺地停下腳步,駱駝上的姑娘約莫哭脫氣力,仍然睡得濃甜。
「一人與百人的選擇,光明殿早就做過了」
你忘記了嗎。
她風輕云淡地望著數(shù)多明教弟子在方圓內(nèi)現(xiàn)身,無人之境頓時比肩接踵。這語調(diào)帶著唏噓,她正訴說著一樁可憐的陳年舊事,這舊事又偏時常發(fā)生。
他退了幾步,虎視眈眈地盯著百名信徒。他的手搭在姑娘腕上,呼喚她的名字,毫無回應。原本緊繃的心弦將近斷裂,他驚恐地扶起姑娘,氣息尚有,卻有沉睡之態(tài)。
水……他察覺了,訝異地看向她。
仿佛與她無關(guān),她的面色很自然,連手也從刀柄上滑下。一觸即發(fā)的時候,她逆行在風沙里,睫絲仿佛黑化的鳳羽。
「你甚至不是合格的教徒」
他忘了,圣女說過,尊重部落禮儀與祭奠、無條件維護部落的尊嚴……
圣女自光輝鋪路的圣壇上步步走近,赤紅是她的衣袍,是流進他眉眼的血腥。一身創(chuàng)傷,半條性命,也攔不住熟睡的姑娘被百人爭奪。
他無意識地發(fā)出警惕的聲音,頭腦混沌,編織不出一句話語。
圣女憐惜地捧起他的腦袋,他不得不望著她,聽她說話。分明天籟的音調(diào),沐浴在圣光下,原來也能透出絲絲薄情。
「我可憐的孩子,知錯嗎」
就像用冰墜刺穿心口,他只感冷氛濃重,牙關(guān)止不住地打顫。他撕扯著受傷的嗓子,發(fā)出比墓地鴉啼還要嘶啞的聲音。
他的嘴唇干裂著,血無法滋潤這些傷口。細微的疼痛不足以與身上六十八道刀痕相提并論。
他想說什么呢……不知錯?他知曉的,雙手洗不凈的血,骯臟皮囊里流動的血,最開始都與他無緣。是圣教給了他生存的機會,他該感恩戴德,用這一生來償還天大的恩情。知錯嗎……他想做些自認為正確的決定——保護那個姑娘,很顯然在光明殿看來,他罪孽重了。
于是他選擇了沉默。這個世界很公平,公平到連沉默也可以同樣是答案:一個引人誤會的答案。
圣女失望地嘆息,她將他丟在地上,用琉璃鏡前的圣水仔細洗干凈細嫩白皙的雙手。
「三年前錯的,如今你仍然錯了」
圣女心情甚好地哼唱著柔美婉轉(zhuǎn)的歌謠,飄散在空曠的禮堂中。污穢的血沾在裙擺上,拖了一路。
三年前……怎樣……他回憶不起,也無法回憶了。不斷缺失的血液令這副軀體難以承受,疲倦卷著冰冷的海潮跌宕著脆弱的精神。這個世界的是非若是由大多數(shù)人決定,那真是……太悲哀了。
她自暗影中走來,恍如當年胡楊林中,對他伸出堪稱‘救贖’的手。這只手撫過昏厥者被血浸濕的長發(fā),被血勾勒的眉眼,被血染艷的嘴唇。
『‘業(yè)火’也算是信仰嗎?』
『燒在惡人身上的火,秉持同歸于盡的剛烈,即便結(jié)局是與惡人一同沉淪也無怨無悔……業(yè)火是反抗不公的怒火,假使有一日黑主宰了白,‘業(yè)火’自是一把利器……』
『那與‘夢’有什么關(guān)系?』
『希望,失望,絕望……人世大業(yè),三千婆娑,夢幻泡影,三昧往生……』
『我聽不明白,能細說嗎?』
他驚醒在樹林里,手指挖進沙中,和了滿掌血腥。她翹著細白的皓足,輕松自在地顛了不知幾回。球球繞著她的足尖滾了許久,短小的爪子終究夠不到什么。
「她死了,剝皮抽筋,不堪入目」
他瞪大眼睛看著她,含沙的荒風再一次讓他與她的距離那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