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夜無星,唯一汪紅月懸空。風沙似是薄水淡淡,飄逸在迷石林里,繞過八十一尊長梭。玄墨挺立的影佇立在這片死寂中,醞釀隨時降臨的血月殺局。
來者也只孤身一人。
她隱藏在肥大的赭色斗篷之下,月色將她的黑影拉得很長很長。
「凱勒軍長?」她走近那位負手而立的男子,抬手撥下自己的帽兜,長發如風中的花瓣散開。這位來自戈林部落高層的女子,竟支開了隨從與侍衛,在深夜單獨約見對家。
凱勒淡淡地看著她:「有事?」
這位軍長許多時候表現出的冷淡,來源于軍人的習慣。北月圣女死亡、那蘇執意去往中州開疆拓土,偌大沙漠的傳教權便落在元老院與教主手中:比起軟弱無能的教主,元老們更能掌握一片天地。
因早年的天鵝坪內亂牽涉至元老院,除開拜翎與被那蘇告知因果的凱勒,無人知曉曾經有一名少女用果醬與葡酒挑起了長老間的猜忌,他們的仇恨與怨懟皆如刀槍一般指向明教的元老們。天鵝坪再也不會信任元老院,再也難以放下成見;是而當元老試圖與大漠最為富饒的天鵝坪周旋時,族人們強硬地拒絕了和解的提議。
和平相處、各取所需的時候,天鵝坪可以是元老院最大的助益;當雙方反目,掌握著元老院把柄的它又成了必須殲滅的對象。那蘇與汝南尚未回歸大漠的前一年,大漠東部爆發了堪稱‘失明之爭’的大戰。元老院私自組建血河聯盟,將刀鋒直指天鵝坪,誓要以族人之血染紅塔里木長河。
戈林部落便是在那時崛起,借助著元老院的能為,囤積資金與聲望,打出了‘喀達爾之刀’的名號。此戰之后,北月圣女名望徹底墜落,她的俠情好心因為一個名字而成了虛情假意。確切來說,是四個人的名字,‘鏡花水月’。
人是短淺低矮的存在,他們的角度永遠只能仰望天才,而不能從神的角度俯視天才的全部。北月之名成了叛離與陰謀的象征,曾經提起那蘇殺害北月,族人們尚且義憤填膺;漸漸的,變成了躊躇、淡漠,然后嘲諷。
戰爭最終因光明殿的介入而平息。明教圣女之位因殺與被殺而傳遞,天鵝坪縱然盛怒,也無法憎恨光明殿。
北月成了所有負面情緒的發泄對象。凱勒親眼看著往日被族人參拜的她的畫像如何被撕碎、踐踏、拋入火中。與月見一模一樣的面容遭受著不公而陷入火海,依舊輕笑著,像自由的金絲雀。
他相信月見是純善智慧的,于是也愛屋及烏,相信她想保護的北月,同樣無辜。他寧可認為‘鏡花水月’的存在是一場騙局,而所謂的與北月并肩的天才——非鏡、嶙花、天水,都是用心險惡的陰謀家。
所以……他對這位戈林部落的女子沒有任何期望。在附屬于戈林的薩陀部落提出用十車銀幣交換魚梁石后,她卻繞開了所有人,提出與凱勒商榷它的歸處。瞧瞧,比起北月圣女,究竟誰更像叛離者。
天水緊緊地握起雙手,做出祈禱的姿態。她看起來溫柔極了,比一抔星砂更容易讓人憐惜。「我承認,薩陀是戈林的手,真正想要魚梁石的是戈林部落。」
凱勒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水不知道對于薩陀的提議,是否讓你們動心。但水想,富饒天鵝坪加入這場爭奪、成了贏家,也不太愿意把戰利品輕易交換……水并不是來勸說你應允薩陀部落的要求、也不是勸說你私下與戈林交易,相反,水更希望你能拒絕、暫時守住魚梁石。」
她溫婉的眼角微微低垂,似正凝聚著純凈的水汽,真是惹人憐惜。長風吹動她柔軟的斗篷,細縫中飄出一抹素白,像荒蕪天地間一捧新雪,美麗極了。
負在背后的手指微微點動,一次次按在溫熱的手腕上。凱勒沉著眼色,面色并不為任何新鮮事物而改善。他比較想聽有用的話,在他耳中,天水只是說了一大堆無意義的廢話。
他嗤笑一聲,轉頭就要離開。
天水倏然提高了音量,那溫柔似水的腔調略微激動了些。「戈林與哈德斯都在明處,軍長當然可以輕視,那暗處的人呢?包圍在布圖多遺跡的伏兵,夜中刺殺幼莉圣使的殺手,不是血河聯盟的任何人!」
凱勒仍然沒有搭理她,行步如風地離開漫石林。
其實他想的更多的是:要是讓幼莉發現自己應了其他女子的邀約,應該會感到生氣吧?
軍長大人明顯想多了,失去記憶的圣使此時正愜意舒適地躺在床榻上,支起腿看她的好義弟邊碎碎念邊原地打轉。
「七天了,還沒云徹的消息!你們能不能別那么冷靜了!」
妙雪面無表情地仰望他,「沒消息也是好消息,至少無人發現他的尸體。」
幼莉添油加醋道:「也說不準是遇到黑風暴被活埋了,或者被食人族抓取生吞活剝~」她感受到醫師森冷幽怨的注視,隨手撩起絨毯蓋在腰間,難掩曼妙的身材。
妙雪出聲道:「喀達爾沒有食人族,幼莉。」
「啊~那真是對不住~」
聽著一唱一和,溫文感覺自己快待不下去了。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到來根本就是這些個人計劃好的,什么洛殊什么加明,根本都是黑心肝的。
凱勒在營帳外聽到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搔得他心頭一動,恨不得把那姑娘捧到星月上去。多好啊,如果有那么一天,星砂原的熒草盛開、抖落光彩點點,銀色的月華灑落在白沙上,滋養著老樹永遠堅不可摧;她撐著雙手,無憂無慮地坐在高隆的樹根上,衣裙在微風中漾開漣漪的弧度……
他帶著這樣的幻想,闊步走入帳中,僵直地望著榻上搔首弄姿的姑娘。感動地想到:姐姐果然是姐姐,做什么都那么好看。
當然,如果他敢這樣說,溫文就敢為他診斷為:眼睛有病。
「喲,原來是軍長~深夜造訪有何貴干~」幼莉攏了攏耳畔松軟的卷發,眉角一朵紫蝶隨著她的笑眼而活靈活現。
凱勒想了想,義正言辭地回答:「多利亞現在被天鵝坪占領。」所以我在哪兒都可以。
叫人誤會的話落入耳中,幼莉登時不屑地哼了一聲,只當他威脅光明殿幾人老實呆著。
妙雪抬眼捕捉到他衣角的石灰,淡淡說道:「漫石林。」
焦躁不安的醫師隨即鎖緊眉頭,警惕地問道:「你去見過什么人了?你先說的合作,不能反悔噢!」
凱勒傲睨自若,根本不把人放在眼內:「你沒那價值。」
溫文:「……」
凱勒說:「三日后,與薩陀部落在漫石林完成交易。」
戈林部落已經坐不住了。
待商議完相關事宜,妙雪已經沉默許久了。小巧玲瓏的姑娘正閉眼撐在桌面上,發絲擦過手腕,她的腦袋一點一點地下沉,快要磕到邊角。
溫文手快地將她攬起來,她的睫羽微微顫動,撬開一條狹小的細縫。朦朧的水汽彌漫在眼中,顯然是瞌睡許久了。
「溫文……困……」她縮縮身子,調整出一個令她能安穩入睡的姿勢。
溫文問:「你不是挺倔嗎?」他攬在妙雪肩頭的手艱難地上移幾寸,按在她細白的脖頸上,診斷說:「毒素沒清干凈。我先帶你回去,然后調藥給你飲。」
幼莉趴在榻上,沒正經地吹了聲口哨,歡送辣眼睛的兩人以及慶祝自己終于可以安安穩穩睡個好覺……如果忽略杵著不動的凱勒的話。
幼莉頂著他冷寒的目光,輕笑道:「軍長~有什么悄悄話要悄悄說,可以先熄燈噢~」
聽說凱勒對誰都沒好臉色,男人也就罷了,大漠美妙的可人從來不少,身居高位還一塵不染,那可就不是假正經那么簡單了——指不定是應了話本里的套路,不愛女子愛男人。
幼莉堅定地想:只要足夠風情萬種,就能讓凱勒退后一萬步并關上門!
她期待地等著那一幕發生。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凱勒自始至終都淡淡地盯著她,目光一分不移。
「……」加油幼莉,你可以的。她暗暗打氣,掛著標志的笑容拍拍身邊的床板,誘惑道:「軍長,不如我們蓋棉被慢慢聊咯~」
凱勒正氣凜然地點點頭:「好。」
幼莉:「……???」你有病還是我有病?
晴空霹靂,老天沒眼。凱勒一掀衣擺坐在榻邊,視線牢牢地粘在她臉上。
幼莉僵硬地扯扯嘴角:「軍長到底有何貴干……」
凱勒蹙起眉頭,認真地問道:「你不關心我去漫石林見過誰?」
「……」兩人湊近了許多,一股清涼如雪的香氣便清晰許多。幼莉迷茫地想: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凱勒見她沉默,更是抓心撓肺地難受。他試圖激道:「我去見了‘鏡花水月’的天水!」
「……‘鏡花水月’?中原辭藻,怎么在大漠也盛行?」幼莉猛地支起身來,「這是什么人?你讀著這四個字就不覺得拗口嗎?」
淺淺的鼻息散在凱勒的手背上。不合時宜的,這廝面頰飛紅。
幼莉驚恐道:「???不是,你這什么毛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