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花雨
- 你落地了嗎
- 風子浣
- 3343字
- 2019-07-27 11:00:00
三日,能做的事很多。凱勒抱著手臂立在太陽之下,監督著天鵝坪兵衛跑了十公里,汗水染濕了他們的頭發,順著棱角滑入里衣,水汽悶在鐵甲之下難以消散。領隊頂著過分的潮紅,中氣十足地喊道:報告軍長,熱身完畢,請下達指令。
被莫名邀來的幼莉躺在陰涼下的躺椅中,對精力充沛的軍人們輕巧地吹了聲口哨,試圖打破這嚴肅的氣氛。當然,效果幾近于無,凱勒手下的鐵血衛即便是掉進了花妖的洞窟里,也照樣坐懷不亂、面不改色地除了這些個妖魔鬼怪。
在訓練正式開始之后,更無人關注這位閑到吹風的光明殿圣使了。
幼莉沒趣地咬著蘆稈,清涼的果汁也失去了滋味。濃重的黑影遮在她的面上,擋住了戳眼的日光,倒顯得他高大威武。她干脆將琉璃高盞往桌上一擺,撐起腿來擺弄姿態。
「我還當軍長忘了我,平白無故曬了我一個時辰~」她魅惑地眨眨眼睛。
凱勒呼吸一滯,沉聲說道:「你想知道‘鏡花水月’,我可以告訴你……還記得北月嗎?」
幼莉想起昨晚詭異的氛圍來,忍不住斂起黛眉、整個人向后挪了不少,直至邊界,才防備地想:可不就是死小孩那蘇的師長,教出個逆徒最后不得好死……提這陳年往事做什么?
凱勒說:「北月被傳為‘鏡花水月’之‘月’,‘鏡花水月’是血河聯盟的組織。二十三年前元老院與血盟討伐天鵝坪,‘花’與‘水’在塔西木河畔截殺三千族民。此戰之后,兩人位及戈林部落高層,參與議會。」他留心觀察幼莉的神色,卻發現她幾乎無動于衷。
「那‘鏡’呢。」幼莉問。
「無人見過‘鏡’,也不曾聽聞他做過什么。」
幼莉擰著眉心,纖嫩美妙的手指沾著一點果汁,緩緩地擦過綿軟的嘴唇,將原本的朱紅染得晶瑩剔透。凱勒屏息凝神地望著她,一瞬間覺得頭腦發熱、鼻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醞釀。他似有所感地背過身去擦了擦,瞧見一片紅彩。
幼莉順著她細膩的臉頰,指尖輕柔地拂開被薄汗黏在額角的碎發,她無所察覺軍長的異狀,不慌不忙地說:「與血盟不共戴天的天鵝坪軍長,昨晚是偷偷將人打了一頓嗎~」
凱勒捂著鼻子,悶聲回答:「天水在此時單獨現身,說明戈林部落的決定與‘鏡花水月’意見相左;既然你說‘鏡花水月’是中原辭藻,想必他們的來歷與目的也別有深意。」一幫頂著中原名號混跡血盟高層的人,不論怎樣想,都像是一場陰謀。
而這場陰謀的起點,應就在于戈林部落為何想要魚梁石?
很可惜,幼莉并不在乎這個問題。比起抓破腦袋掉光頭發想那些陰謀家的小九九、與他們比拼誰的心思更黑更臟,她更愿意想想如何一口氣掐死三位圣女然后篡位——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對‘圣女’兩字如此執著,沒回想起時,總會覺得心口一陣抽搐。
那帶著遺憾、自責、痛苦的情愫,如同被按入水中的浮木,一旦卸去力道,便咕嚕嚕地冒起來,顛簸在水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她明智地將一切歸結為:翻身農奴又受壓迫。
她大約比較喜歡做一只自由的花蝴蝶,誰都別想壓在她的頭頂上。
在漫長的痛苦與煎熬中,她甚至學會了自欺欺人——先自欺、再欺人。她惋惜著在北月聲名狼藉最為脆弱的時候,沒能掌控最后一刀然后登上顛覆,卻忘了當初在察覺阿姐的計劃之后、孤身跑去光明殿替她受死……然后晚了一步,姐姐的尸身被焚化在圣火里,腦袋被圣子抓著,高高舉起象征他的勝利。
錯亂的記憶,沒有自覺,也沒人為她更正。她便一直這樣錯下去,沉淪在一片無名的海域。
三十六個時辰過得很快,他冷漠地將幼莉扯到身邊,然后將吱兒哇亂叫的女子放到駱駝上,靜靜地整理她一片片如花瓣綻放的裙擺。他繃著臉,粗糙的手指不慎劃過她腿上的傷疤——
我碰到姐姐了!!!!
冷靜,冷靜。
幼莉迷蒙地看著他猝然轉過身去,悶聲不響地牽起韁繩領著大部隊往漫石林里去。
她平平穩穩地坐了幾里路,不知怎的這厚臉皮的圣使渾身變扭起來,回頭望去,多利亞的旗幟已經小得看不見了。幾十名精英兵衛肅穆沉默地邁動歸整有力的步調,兵甲摩擦出鏗鏘厚重的聲響。
這待遇,這陣仗——幼莉有點懵。
她習慣的是眾星捧月,不是一枝獨秀。
幼莉忍不住抬腳戳了戳凱勒的肩膀,俯下視線與之四目相對。尚未開口,那俊俏男子便壓抑著滿面烏云,問道:「渴了?」
她眼皮微跳,嬌妖著討饒道:「天陽灼熱,我受不了~好軍長,讓我……」
回去唄?
凱勒十分理解地‘哦’了一聲,脫下外袍罩在她的頭上,遮了大片日光。
「……」
幼莉表示自己真的不知道這看誰都像欠了自己幾百萬的軍長為什么非要捎上自己——不就是場交易嗎?
凱勒大抵意會了她的心思,適時地說:「為防光明殿反悔、統合兵衛反殺我天鵝坪,我必須帶一人同行。」
當然不是,這位軍長的私心多了去了。
幼莉沉默了許久,十分老實地指認道:「那你倒是挾持圣女啊……」妙雪和溫文如果真有那心思,怎么可能為了一名小小的甚至包藏禍心的圣使,而放棄退回光明殿的籌劃。
在她看來這完全是多此一舉。暗哨未退,誰敢輕舉妄動。若光明殿真來人救援,也要等他們后知后覺地想到——‘哇,云徹與溫文也沒有一點消息誒’了。
一群不靠譜的人……呵。
她還是接過了凱勒遞來的一壺白水,用冷凝草浸泡過的水清甜甘冽,一點也沒被曬熱。幼莉貪涼地多飲幾口,余光不由瞟到默默牽繩的凱勒身上:行軍的人不會那么講究得動用冷凝草泡茶吧?
難道是特地為自己準備的!
不可能不可能。
她寧可相信明天的太陽從西邊出來。
只是這想法一旦冒起,就跟樹芽撒了歡似的生根抽枝,怎么也打消不了。幼莉一邊堅信著自己胡思亂想,一邊又忍不住思考,若真要有個男兒來與凱勒相配,那應當是怎樣的……謙和有禮的富家公子?活潑可愛的狼族少年?憨里憨氣的無名兵衛?老神在在的神壇祭司?……好像都不錯!
凱勒忽然感到芒刺在背。
眼前已是那不小的漫石林:坐落于多利亞與薩陀部落之間最適于埋伏、刺殺的地點。原本便是戒備的兵衛此時更加嚴謹認真,不敢有一絲馬虎。駝鈴晃晃悠悠地停下來,最后一聲清響也散在九霄云天。幼莉環顧著一望無際的昏黃沙海,天邊幾抹云彩也被渲染得暗沉無光。
腰間倏然勾上一股氣力,將她從駝峰間攬下,幼莉穩穩落地,目光落于抓在自己腕上的手。他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
幼莉撇撇嘴,猛地掙脫開去,揉捏著發紅的手腕:怎么的呢,我這個在元老院打滾三年有余的殺手還能讓后輩看笑話?
凱勒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對她說‘注意保護自己’,然后重新領著浩浩蕩蕩的大軍往漫石林中去。
幼莉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怎么有種不好的預感。
事實證明她的預感沒錯,方至石林中央,她便敏銳地捕捉到不屬于己方的聲息。
幾柄迅捷的匕首突刺額心,凱勒橫過軍刀,有些吃力地擋下。原本堅固锃亮的刀身,只因這一回抵擋,而徹底折了光明。
來者能為不凡。
隨即,來不及閃避的暗器的兵衛幾聲慘叫,倒癱在地。血從臉面、脖頸、手腕上噴灑而出——這三處是僅有的裸/露在空氣下的皮肉。
「戒備。」凱勒低聲令下。軍衛默契地將唯一的圣使包圍起來。被護在中央的幼莉默了頃刻,理智地認為自己并不需要保護甚至還能做餌。
血累積成蜿蜒的長蛇,延續到她的腳下。她靜靜地退開一步,眼瞧著一群遮頭遮臉的殺手蜂擁而出。鐵血衛無懼生死,很快展開一場交鋒。
凱勒巍然不動,眼神死死鎖在西邊一樁寬石上。那處忽地傳來幾聲陰柔的輕笑,霎時飛沙走石、天落繁花,退紅的花雨在滿目昏黃之中尤其突兀。
來者拳腳極好、身法靈敏。攻勢出其不意,上一秒人尚在寬石之后,眨眼卻是一拳打向凱勒肩窩。彎折的軍刀傾前削過,刀風割裂了他嶄新的衣衫,一片衣襟幽幽垂落,那人堪堪停下拳頭,向左一翻,恰好制住凱勒握刀的手。
只聽一聲悶響,兩人空手白拳撞到一起,互不相讓暗中較勁。凱勒陰沉著面色、一言不發,反倒是來者俊美無雙、鳳目吊梢。
幼莉對他有幾分興趣,畢竟那衣裳上繡的花樣足夠精細別致,叫她實在想問問,是哪家出的新料子。
‘花’早有手戮三千人的‘惡名’,軍長棄了軍刀與之單打獨斗,卻也不落下風。兩人纏斗許久,誰也沒敗下陣來。
幼莉悠哉地踢開快倒到自己身上的一具尸體,琢磨著‘鏡花水月’領兵來劫,還有‘花’親自出手,可見阻攔交易的決心。更重要的是,他們有不歸整于血盟的下屬……為什么她有點同情血盟?
「光明正大地攔截,‘鏡花水月’要與血盟撕破臉了?~」幼莉難掩興奮。
‘花’正巧退到一邊,聽著她的嬌笑,便也對她露出笑意:「‘鏡花水月’不拘于塵世污濁。‘鏡’追隨著‘月’同去同歸,花也能為‘水’除卻紅塵障礙。」他轉而對凱勒說:「‘水’期望的靜和歲月,花粉身碎骨也要為她爭取。」
凱勒陰沉道:「與我無關。」
‘花’說:「你讓‘水’失望了。」
幼莉……幼莉覺得他與自家圣女一定很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