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坪軍長日理萬機,白天見不著他,是他坐在軍營里處理要務;晚上見不著他,是他守著那方無人的星砂原,不叫任何人打擾。起初還有慣會做作的男男女女來此處幽會,或者哪些個女子想要攀上高枝,久在此地相等;凱勒一臉陰沉地擦著箭,低喝一聲‘滾開’,將人都趕跑了。
遵紀守法的凱勒軍長,不論是浴血奮戰過后,還是受了贊譽記上功績,他都每晚來這里。他似是將這片沙地圈為自己的領地,霸占著它,不讓他人靠近。旁人指指點點搖頭嘆息,唯他自己知曉,他守的只是一個承諾、一片真心。
數不清第幾個熒草盛開的星月之夜,他坐在樹根前,對著狼牙發愣。那蘇說,月見姐姐在光明殿——她過的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她?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她?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只怨自己站的太高,高得抽不開身、悄悄去圣墓山偷看姐姐一眼。
信徒來時,他并不樂意見他。
『誰準你進來的。』
信徒驚恐地顫栗起來,心驚肉跳地支吾起來,最后豁命地雙手呈上一封無名的書信,迅速道:『光明殿送給凱勒軍長的信,請軍長務必閱讀!』
凱勒面色一僵,那股許久未現的欣喜又翻滾在眼底。他的神情是冷的,心口之下卻回過溫來。
信徒見他不為所動,也沒有拒絕,便匆匆忙忙地用最適宜的角度送給這位冷酷無情的軍長。凱勒果然接下,書信一離手掌,那信徒便逃命似的跑了。
他沒心思管那廝有多膽小怕事,拆了信封,那中規中矩的筆跡并不讓人歡喜。凱勒秉著盡職盡責的態度,閱了宛如死水的字。
【明日亥時,妙雪與幼莉將往布圖多遺跡。】
那平平無奇的名字,倏然引動了浪潮。他噌地起身,急匆匆地往長老會趕去。幾個老頭子正商量著要出兵多利亞,緊閉的門哐當一聲被軍人推開,嚇得他們摔掉了手中的瓜。
『凱勒軍長,你你你來得正好,多利亞……』
『我去。』凱勒雙手撐在桌面,陰沉地掃過幾位長老,說:『給我手令。』
她確實來了,比從前更高挑曼妙,歲月憐惜她的命運,給予她年輕美貌。她有些憂郁地跟著一位少女,瑩潤的嘴唇便不歡喜地嘟著,穿著張揚如爪的艷麗衣裙,抬腳將一塊擋路的小石頭踢得老遠。
石頭落入幾丈外的沙里,恰好是他的面前。
他循著方向瞧見她來不及收回的腳,今日她也不喜歡穿鞋。
……
凱勒端詳著偽造的魚梁石,不得不說,模樣確實與多年前天鵝坪遺失的那塊一模一樣。長老會守命似的守著一塊毫無稀奇的破石頭,到頭來還是弄丟了。每每聽到老頭子們拍著大腿抱怨,他便忍不住回以冷笑。
多利亞出現魚梁石的消息是突然傳入天鵝坪的,幾個腦袋不靈的長老憤恨地肯定,是多利亞盜走了他們的寶物。拜托,想要提前休職可以直接說,何必拉低自己的人品檔次——凱勒默不作聲地鄙夷,但這也讓他不得不思考,只有高層知曉其存在的魚梁石,是怎樣消失、怎樣從遠在西南的多利亞傳出消息,又是什么人將這個消息投來天鵝坪。
通報的兵衛聽著光明殿三人此起彼伏地應答,最終還是將目光投射在軍長身上。
凱勒說:「不見。」
溫文、幼莉目瞪口呆。妙雪沉默著湊近茶盞,想要貪涼地飲一口清涼的酸果汁,半分距離之外,突來爪牙將那盞果汁搶走,眨眼間換成了冒著熱氣的藥湯。
她平靜地頓了三秒,然后在臭鳥醫師快要實質化的注視下,放到了手邊桌上。
「你飲啊,怎么不飲。」溫文居高臨下地蔑視這位姑娘——各種意義上的居高臨下。
妙雪淡淡地說:「我的苦是你的喜、我的甜是你的悲嗎,溫文。」
溫文不出所料翻了個白眼:「不喝拉倒,哪天毒死了別拉我墊背。」
妙雪搖搖頭:「我們還需要分彼此嗎。」
在幼莉快要冒出粉紅泡泡的注視下,被點名的人忙不迭打了個寒顫:「恁老祖的鬼天氣。」他只能這樣罵一句了。
凱勒拒絕讓薩陀部落的使者見到魚梁石。并不是他懷疑月見的能為,當初花神典如何平安無事地渡過、人們見到五華神像時如何嘖嘖驚嘆,如今他也很難忘記。或者說,關于她的一切,他都牢記在心。
他的決定很容易被人理解。如果天鵝坪真正奪得了魚梁石,怎么可能無故讓他人觀賞。那些貪婪的目光只會污染了圣潔無上的寶物。而薩陀部落為了鑒定真偽、將之奪取,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不留余地的拒絕,有時能收獲更多的東西。
幼莉被一道復雜的目光盯得渾身難受,她心說這軍長是不是哪哪都不正常?為了保證自己不被感染,她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而后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這會兒日光猛烈,曬得房屋之外的世界一片刺眼白芒。
她的身形融入到光芒之中,像極了沒有月見蹤跡的那些年的夢里,她朝難以移動的他擺擺手,然后毫無留戀地離開。
凱勒猛然站起,在溫文‘發生什么了’的驚疑目光之中,快步追了出去。
日光將沙土曬得滾燙,銀紅的開叉裙擺在她越來越快的腳程下漾開自由柔軟的弧度,像極了——鯉魚的尾巴。這套衣裙涼爽妖嬈,唯一的不足便是:當有人不安好心地踩住裙擺,她若無察覺便會不可避免地摔跤。
就像現在這樣。
失了重心的美人一聲‘哇靠’,直直地往前摔去。老實說她連眼睛都閉上了,難以判定整個人摔在那么燙的沙地里,到底會不會毀容。
她的腰間被有力的手臂錮住,那廝終于饒了她那裙擺,在幼莉下意識的掙扎中攬起她的雙腿,輕而易舉地將她撈在懷里。
幼莉于是看清了罪魁禍首的模樣。不得不說,這小子確實俊俏剛勁。利落的短發、健康的膚色,英挺的劍眉、銳利的藍眸,這無可挑剔的輪廓與身材,的的確確能叫萬千少女春心蕩漾……
但這與她有什么關系?
看多了中原話本的幼莉,只想看男人與男人相愛相殺。
她便古怪地盯著他看,在凱勒看似面不改色其實心猿意馬的沉默中,問道:「你要抱到什么時候……」
凱勒愣了剎那,心頭的小鹿在‘姐姐又與我說話了’的喜悅中撞得找不到方向。
他抿抿削薄的唇,忽然覺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想了想,問道:「你不覺得我風度翩翩英俊瀟灑?」
「……」幼莉看他的眼色更加詭異。心道:這人那么自戀的嗎?
得不到回應,凱勒將她抱得更緊了些,語氣帶上了急切:「也不覺得我堅忍不拔強硬霸道?」
幼莉默了一陣,才顫顫巍巍地問道:「你別是個有病的吧……」
話落,她便又掙扎起來,邊顛腿邊嚎道:「放我下去啊你大爺的頂著大太陽不動你得的是絕癥吧!你不走我走!!」
素來冷靜的凱勒軍長登時慌了,頂著不茍言笑的皮囊,他緊緊地按住撲騰成兔子的女子,不經意將兩人的距離拉得更近。如果幼莉留心一些,一定能感知到他加速的心跳——
只可惜圣使大人一心覺得他犯病了。
午夜,一道黑影鬼魅般潛至主帳外,狹細的草桿探入細縫、裊出催人沉睡的濃煙。
待到草桿燃盡,他躡手躡腳地撩開營帳,融入幽暗。迅捷地撇了一眼床榻,借著月光確認軍長確已入睡,這廝急急忙忙地翻找起來。
魚梁石一定被凱勒收著!在哪里,藏在哪里了——他摸到一塊凸起的木料,頓時生出希望來。隱蔽的暗格在機關按下后突出柜臺,他激動地發抖,將精美鐵匣取出時,簡直像被神明眷顧。
他吞咽著口水,小心地打開了盒子——什么都沒有!比失敗更讓他驚恐的,是帳外倏然清晰的腳步聲。
那是鐵靴踩入沙子、壓出的咯吱聲。凱勒并不在主帳里。
榻上原該沉眠的人罵罵咧咧地掀開被褥,順手抄起一柄小刀朝他砸過來。潛行的人敏銳地察覺那股燥亂的刀風,靈活地彎下腰。
刀子擦著燈芯而過,瞬時點燃了燈火。
醫師抬起他的右手,三柄不同長短粗細的小刀正嵌在指縫中。
「安定葉混合麻草煮成的藥湯,涂在星沙稈上烘干,燃燒時產生催眠藥煙。本來是用來麻痹病痛的,一般軍醫都會準備。」溫文皺著眉頭,「可這是我提供的方法……」
那廝才不聽他廢話,惡狠狠地把鐵匣劈頭蓋臉砸過去。溫文歪過腦袋,那鐵匣擦著他的短發,撞到了營帳上。再看時,人已無蹤。
凱勒回來時,已過了兩刻鐘。溫文扭傷了脖子,正一臉悲憤地揉捏著。
「人呢?」
凱勒睥睨著他,冷漠道:「走了。」他俯視微微抱怨的醫師,又說:「你也可以走了。」
溫文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你這個人怎么……」
凱勒無情打斷:「我要睡覺了。」
溫文:「……最后一個問題,他看到魚梁石了嗎?」
凱勒嗤笑著說:「廢話。」
這一天,臭鳥醫師光著腳被丟出軍長的營帳,獨自在夜空下瑟瑟發抖,并連打八個噴嚏。
「喲,好義弟,難得你我同心~」
第二日早晨,圣使幼莉飲著果茶聽完溫文的抱怨,尤其憐惜地摸摸他的黑眼圈,結果被后者一爪子拍開。
溫文奇詭地看著他百代風騷的義姐,由衷地感慨道:「你們都有病!」
有病的幼莉吃完了早餐,靠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哼歌;有病的妙雪盯著桌上烏漆麻黑散發詭異味道的藥湯,面不改色地挪開并飲了半盞冰果汁。沒病的溫文眼睛疼頭更疼。
幼莉心滿意足地顛著蹄子,忽然咵一下將腳擱到了才桌上,柔滑的長裙如流水般退下,露出爬滿線條的腿來。她戳戳愈合七八分的傷口,笑道:「好義弟,可以拆線了吧,要是留疤了可怎么辦~」
溫文不解風情地哼道:「那正好治治你不穿褲子的毛病,免得你老了腰酸背痛腿抽筋。」
幼莉嘖了聲,此時屋外跨進一名劍眉寒眸的男子,那推開門擋住陽光的身形與她目光交錯時,停滯了許久。凱勒輪廓健碩,黑漆漆地佇在門口,幾人像是火爐中的熔鐵自爐口眺望,驀地生出些驚嘆來。幼莉收了腿挪挪屁股,眼神不自然地飄開去。
門口的人這才走進,將一卷羊皮紙丟在三人眼前,抱著手臂斜睨道:「薩陀部落要用十車銀幣換魚梁石。」
掉錢眼里的醫師匆匆打開那卷紙,看著書文頓時掉了下巴。心頭的算盤噠叭噠打得亂響:十車大約是多少?他無聊時偷翻了多利亞商隊的賬目,一年四趟往中原作生意,左不過賺來兩百銀幣。十車,大約夠多利亞胡吃海喝百年。他琢磨著回去圣墓山之后查查薩陀部落與戈林部落例年來上繳了多少,他可不記得他們那么財大氣粗。
「居然真以為破石頭是真品……原來我手藝那么好……」
幼莉得意地哼唧起來,感受到兩道古怪的注目,理不直氣也壯地分別瞪了回去。氣氛沉寂了會兒,只有妙雪吮著蘆稈咕嚕嚕吹泡的聲音。三人窒息地望向那盞生出許多泡泡又很快破滅的果汁,忽然覺得這姑娘還只是個孩子——
都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