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教分設光明殿與元老院,光明殿坐落咯達爾大漠中心的圣墓山上,而元老院卻在距其千里之外的落日川。百年演化,職務變換。與前者宣講教義、編整部落不同,元老院的職責在于內部教務的管理與決策。
兩者看似分工明確互不干涉,但更多方面看來,元老院的地位,在于光明殿之上。
便是說,若想脫出光明殿的管控、且能以現狀安穩于如今的咯達爾大漠,唯一的選擇就是元老院。為便于統轄朝圣事宜,歸順明教的部落皆是由一名族長帶領。而要想維護絕無僅有的長老會,天鵝坪與元老院由此有了合作的可能。
在此基礎上,元老院要確認的只有一件事:天鵝坪能為它帶來什么——
幼莉記得薄櫻說過,元老院的殺手來自各方。
搜羅販賣殺手必然有特殊渠道,而這渠道光明殿未必知悉,最有可能的方法便是來往各處的商隊。
天鵝坪富饒繁盛、地大物博,商人來往比尋常部落更加頻繁,他們在此渠道中更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一旦天鵝坪陷入內亂,元老院能索取的物資將大大減少、甚至停滯。元老院貪得無厭,既然眼看天鵝坪繁榮昌盛,更想分一杯羹,而長老會的頓葛獨斷專橫、難以控制,妨礙了他們的路,因此才惹來殺身之禍。
對于一名被元老院控制的殺手來說,挑起天鵝坪內亂無異于自尋死路。可元老們恨之入骨,反而不會輕易叫她死去……
她要忍受煎熬,等下去,等到有人開始找出斗神場關閉的真正原因——觀賞決斗的權貴因先后實用被下蠱的果醬與塔西木河水釀制的葡酒,蠱蟲因酒中發物而狂亂……再后后知后覺地追尋至塔西木河畔,找到曾經進貢給元老院的器皿。
天鵝坪必然要與元老院反目成仇,最后大舉進犯。即便光明殿與其他部落收到訊息而趕來援助,也太慢了——
薄櫻見沙蟲又來吞吃傷口,急匆匆地將它們趕開,邊兒幾乎用哭腔勸道:『幼莉,你是最出色的殺手,只要你認錯,元老院一定會寬恕你的……幼莉,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她隨即發覺幼莉的眼神黯淡無光,仿佛吊著的是被抽去了靈魂后的皮囊。幼莉無神地望著地面,一只灰暗丑陋的蝎子正不安地團團轉。她幾乎分不清,自己是什么了。
地牢里驀然傳來另一人的腳步。幼莉的眼珠僵硬地轉過一些角度,她看向不知所措的薄櫻。她知道她是偷偷溜進來的,元老院的意思是重刑施虐、自生自滅,當然不會想到為她送來水與馕餅。
薄櫻驚慌地捂住嘴,只怕打草驚蛇。怎么辦,怎么辦——她惶惶地看看神志不清的幼莉,又看看那逐漸明晰的火星。
『桌下……』
那是干涸嘶啞的顫音,失了穩,也失了往日冰冷高傲的滋味。薄櫻嗚咽一聲,抱著水壺與碟子擠到了角落的桌子下。俯身前她瞧見了刑罰的工具,忍不住放大了悚悸。
沒多久,那院士便到了。他隨口問了幾句‘知錯嗎’,得不到回應,也不影響他的心情。他湊近墻上的身影,抓著她亂糟糟的頭發向后扯去,無力的頭顱不得不揚起臉來。
幼莉疲倦地垂著眼,蒼白的臉蛋上沾了血,應是她自己的。院師拍拍她的臉頰,忽然對她笑起來。
他壓低聲音,似乎在于什么親昵的人說悄悄話。他拿捏出憐憫的語調,問她:猜猜今天給你帶來什么禮物?
幼莉一聲不吭地漠視他自潔白的衣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在自導自演的哄誘中一點點割破她的肌膚??谧永镉砍鲂杉t的血液,滿墻的沙蟲都為之瘋狂,在叫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里,爭先恐后地吮吸。
她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翕動的嘴唇抖出微弱的喘息。她朝傷口瞧了一眼,層層疊疊的沙蟲因愉悅而蠕動,那是世間最令人作嘔的花朵。
冰冷的刀子抵住她的下巴,強迫著她再次抬頭。
幼莉在愈加濃重的昏沉中,聽見有人問她:什么時候脫離控制的?為什么天鵝坪會內亂?
她好似笑了笑,也好似沒笑。院士見她不答,笑意終于開始凝固。
惡魔脫下了最后的偽裝,那蘸了鹽水的鞭子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在暴怒的辱罵中,毫無好轉的傷口添上新傷。血滴滴答答地落下來,順著鞭子打過的痕跡,撇了一路。
會死的,這樣的處罰一定會死的——薄櫻不忍地閉上眼睛,黑暗中的鞭聲卻越來越清晰。
院士終于用完了他所有的耐性。最后一次審問也得不到應答,他憤怒地高舉鞭子,狠毒地朝著幼莉的頭頂劈去。
幼莉靜靜地閉上眼睛。預備接收的疼痛并未到來,只有一股熱血澆在她的臉上,燙灼了眼皮。她聽見薄櫻吃痛的悶哼,隨即就是軀體倒下的聲音。
她第一次感到慌張地睜開眼,眼睜睜看著院士踩住了她瘦弱的身子。
『幼莉……幼莉……』她虛弱地呼喚著她的名字,對她微笑,好像看到了光。
幼莉睜大眼睛盯著她的面龐,雙手不自覺地抓緊了鎖鏈。
院士碾轉著鞋靴,加諸沉重的力道,皮開肉綻的背脊迅速被血液染得一塌糊涂。不堪痛苦的姑娘忍不住落下淚來,泥沙與熱淚糊得她一臉狼狽,可她突然有了氣力,堅持喊到:
『幼莉別怕,別怕,我沒事,一點都不疼——嗚』
她隨即咬住自己的手臂,不再發出一點聲音。
幼莉惡狠狠地對上院士哂笑的面孔,嗓子沙啞得如同秋風掃過腐朽的門窗。
『巫教』她艱難又堅毅地說,『巫教意圖鏟除元老院,天鵝坪內亂是他們挑起?!?
院士停下了折磨,狐疑地盯著墻上的少女?!菏裁次捉??你想誆我?』
幼莉冷笑道:『在塔西木河下毒,致使飲用斗神場葡酒的權貴死亡,造成斗神場恐慌,不得不關閉會場并壓下消息求取生存空間;同時先后引來長老會,挑起誤解令他們自相殘殺……一切都是巫教。』
院士將信將疑地皺起眉頭:『你怎么知道?』
幼莉面色又難看了許多,這些話消耗了她為數不多的力氣:『我聽說頓葛在塔西木河游蕩,不巧看見幾個苗人往河中倒了幾個瓶子。最初我不在意,直至斗神場外內戰,我才知曉……元老院要殺,就殺巫教……』
她昏死過去,不論薄櫻如何喊她,都沒了聲息。院士抄起一桶鹽水,潑了她滿身。沙蟲死去脫落,姑娘卻始終沒有轉醒。
院師又恨恨地朝她的肚子踢了幾腳,轉眼瞧見了倒地難起的薄櫻,若有所思地摸摸胡子,便在后者無力的掙扎與求救中,拖著她的頭發,離開地牢。
※
福禍相依,禍不單行。幼莉抬頭瞧了瞧夜空,云層已經將月光遮掩得近乎窒息。她的目光遂又不得不落在眼前的姑娘身上。
‘福’能不能降臨在她頭上她不知道,‘禍’一定不會少她一份就對了。
幼莉仍是故作鎮靜地掩唇嬌笑,一雙狡猾動人的媚眼毫不避諱地打量著她。
荒野疾奔,夜半攔路;前者是幼莉,后者是妙雪,怎么看都像是一樁被撞破的陰謀??上У氖牵藭r的幼莉并沒有什么腹案。
她只得迎上前去,朝新晉的圣女問候:「妙雪圣女也是孤身一人啊~」
水色衣衫的姑娘淡漠著神情,對什么都不以為意。她許久沒有回應,饒是幼莉也不知要如何揣度她——這丫頭知曉了什么?為什么出現在這里?她也去布圖多遺跡觀視,還是要阻攔自己?
歸根結底,她不知妙雪的盤算。
死寂使空氣變得焦躁不安。幼莉藏在袖中的手已經捏出了汗。
過了許久,她才終于聽到一個不喜不悲的聲音散在耳邊。
妙雪問:「如果人不成長,是否就不會挖掘讓自己痛苦的事情?」
幼莉心跳倏然加速,每一次跳動都讓她有些絞痛。她相信妙雪聽說過什么了,甚至追溯出了更久遠的答案。
「不妨說,挖掘到了令自己痛苦的事情,人才終于開始成長——這更適合光明神的子民。」幼莉輕笑道。
妙雪搖搖頭,反問道:「既然會痛,又為什么要挖?人活一世活于己身,難道不應該設法讓自己舒心歡愉?如果痛是成長,為什么不能放棄?」
幼莉看著她的目光充滿了訝異。她是第一次與這位圣女交流,雖早聽教眾提起妙雪圣女古怪固執,然而正在面對時,猶有恍惚之感。
「如果世界允許,每個人都能活成自己的樣子。但那太奢侈了,這個世界有許多東西是無法填滿的,人只能背負著遺憾死去。」
妙雪眨眨眼睛,擦不掉眸中朦朧的霧氣。這層霧氣好像阻隔了她與人世的交流,她總是在訊問,像一片孤獨的葉。
「如果此世的人霍盡心力填補世界的空缺,千萬年之后的后輩就能不再痛苦。是這樣嗎,幼莉?」
「也許……」幼莉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于是她問:「圣女想做什么?」
妙雪想了想,僵硬地擠出疑惑的表情。她直勾勾地望著幼莉,眼神與話語卻讓人毛骨悚然。
「三十年前,蘇伊爾綠洲來了一名天鵝坪的客人?!?
幼莉驚駭地顫了眼眸。
「您說的客人——」
妙雪忽然抬起食指貼在唇瓣上,示意她安靜。幼莉不禁屏住了呼吸。
「客人名叫‘阿九’,是我的母親?!姑钛╊D了頓,隨即詭異地笑道:「不論如何,我們都會面朝同一個方向。對嗎,幼莉?」
幼莉忽然覺得此夜陰冷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