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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答案

  • 你落地了嗎
  • 風子浣
  • 4033字
  • 2019-07-09 11:00:00

追求‘美’是作為人的天性。閨閣小姐守著一紙薄薄的窗,期盼敲開它的心上人是俊秀拔卓、英勇無雙;瀟湘游子負手而立江畔,希望畫中姑娘能出現在一灣皎潔月色下、采蓮歌唱。

可當同樣美好的人物出現在在面前,他們仍會心動、愛慕,乃至追隨。他們清楚,所有的臆想都不一定能實現,而眼前真實的珍寶若是錯過了,自己定要遺憾許久。

但行走在麥田的人,永遠無法知曉手中這一株是否最為飽滿,他們不會虧待自己,于是在下一刻遇到更好的一株時,會毫不猶豫或真情實感地拋棄……

所以今天,世人會為溫婉如玉的姑娘吹響口哨,明天也會為妖冶曼妙的女子獻出鮮花。他們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但顧枕山不同。比起滄海或是森木,他的心更像一捧清冽的淺潭,小小的一方,靜謐而澄凈。偶爾,有風揉起微妙的漣漪波紋,內里卻仍然安靜。

十幾年間,這方潭水波光粼粼,也無有波動,似是死水,不漲不退。可忽然有一天,水中游入一條魚兒,她活潑好動、攪得淺潭時時激起水花、丁零當啷不得安寧。路人只笑她稀奇古怪,連她自己似乎也不以為意……可他卻珍惜極了。

他小心翼翼地記錄每一朵水花盛開的模樣,細數她落入水中時泛起了幾圈漣漪。他吸收著光熱,想將一身冷冽化去,然后捧出盡可能多的溫暖與柔和……因為那一點‘緣’,一點惺惺相惜。

……

顧枕山再回過神的時候,自己手中已經多了一串滾了白芝麻的麻糍。他后知后覺地眨眨眼,移開麻糍后便瞧見她討賞的笑臉。

張燈結彩,煙火絢爛。暖光打在她的臉上,看清薄薄的汗紗。她轉眼看上了一幅面具,齜牙咧嘴的又丑又好笑。她噗嗤地笑出聲,眼角璀璨得仿佛被星光親吻。

顧枕山忍不住抬起手,卻在加明刻意湊近時,轉了個彎取出手帕,塞到她手里。

「你要是懶得洗……擦完了送還給我也行。」

加明見他轉頭就走,一時茫然地叫道:「去哪里啊喂,等等啊烤羊肉就快好了!」

顧枕山果然又轉了回來。不知是燈光還是煙火,他的面頰微微發紅。

「老板,加辣,多加點……再加!」加明胡亂地抹了把臉,興沖沖地指揮著攤販瘋狂撒佐料。

等到幾串油滋滋的羊肉被辣子粉裹得紅彤彤厚實實,她才歡喜地接過來,嚼得昏天暗地自我陶醉。

攤販看得眼睛發直,又想起其余幾串,問道:「也加嗎?」

加明發出愉悅的哼聲,嘴邊粘著辣子粉末,指指顧枕山,笑道:「不加了,這位養生。」

那老板佩服她,便與她聊起來,從哪里的羊肉最好,到了東海的珊瑚能長成什么鬼樣。顧枕山斷斷續續地聽進幾句,拎在心里的一句話卻是柳阿伯私下說的。

他問:臭丫頭喜歡你,你真看不出來?

顧枕山瞧著這條在心潭躍起、用水滴掀開霓虹的魚兒,不知不覺捋過她松軟的金發。他感到它的主人戛然而生的詫異,金發流過指尖,對上他回神后略帶驚訝的眼眸。

加明抿了抿嘴,義正言辭地說道:「枕山你……不會是書讀多了開始頭禿了所以羨慕我的發量了吧?雖然說卷發確實好看啦金色也很厲害,但是不大適合你,千萬別學壞哦。」

「……」

現在收回臆想還來得及吧?

上元節可以做的事情不多,但吃的確實不少。加明拒絕吃任何與晚餐相關的東西,將零食點心從街頭吃到街尾。

期間有幾個姑娘邀請顧枕山猜燈謎,加明沒等他拒絕便厚著臉皮叫囂著要贏一盞超級大的燈籠,并拒絕任何人的幫助。

結果便是這廝捧著五六七八個無用的勞什子,氣得招攬生意的攤販直翻白眼。

兩人走了一路,臨近河畔的時候,已經遠離街巷了。喧鬧吆喝遠遠地飄著,就像漁家在霧中若有若無聽見蛟人的歌喉。

煙花盛世,恍若淡忘。

河面上飄著祈愿的蓮花,蓮中靜靜躺著紙條,不外乎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加明將燈籠送給了跑過的孩子,手頭除了一包蝴蝶卷,沒別的東西了。她干脆坐下來,雙腿掛在河面上,脫了鞋,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蕩著。

她咬了大口酥脆香甜的點心,含糊地感嘆道:「今晚月色真美。」

顧枕山記得立在她的身邊,聽她無憂無慮地說:「其實,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

此情此景,花前月下。于是顧枕山福至心靈地緊張起來,心房里仿佛生出一群沒頭沒腦的青原鹿。

「嗯?」最終凝聚成一個字,只怕亂了呼吸。

加明沉默了一會兒,認真地盯著他問道:「其實你很能打對不對?」

顧枕山……顧枕山覺得他才是有病的那一個。

「那天你找到我的時候,結業祭典已經結束很久了。他們也只是敢嚇唬我,肯定會回來放我走。結果卻是你先到了,林子里也亂七八糟……老實說,你看到他們的時候就確定我在周圍,所以特別放心地把他們打了對吧?」加明繞有見解地解釋。

顧枕山應聲,「讓你別小看水果刀的。」

加明樂道:「那你會耍劍嗎?看起來威風極了。誒,也教教我吧,免得以后又被打悶棍。」

顧枕山頭疼,「拜托,別演我……以后,沒人能欺負你。」

加明怔了片刻,卻發覺顧枕山神色十分自然,大概是指,他教訓了兩個惡作劇的小兔崽子,以后他們不敢輕易找自己麻煩。

「那豈不是很棒棒?」加明眼里快要開出花兒來。狹細的眼目里,好像有點別的光彩。

顧枕山嘆了口氣。

加明踩了踩水,清涼的河水溫柔地包裹她的足尖。一朵蓮燈飄過來,啄著她的腳腕。在她抬足放行之后,繼續施施然地飄去遠方。

「枕山。」她輕聲喚他。

「做什么?」顧枕山泄氣地問道。可下一句話,頓時讓他恍然若夢。

她說:「……我想和你一起走。」

……

信眾來報的時候,幼莉正心情甚好地托著香腮、品味著盛傳閨閣的小人傳。有些意思,只是太過俗套,讀來雖說過癮,然而回頭細想,卻什么都沒剩下。

要她說,情愛中的揣測、隱晦,實不必要;太久的眉目傳情,反而叫人失去興致。

愛情不過是原始本能換一個動聽高雅的詞匯。男人青睞貌美的女子、女兒渴求優秀的丈夫,在世間,人的選擇永遠傾向于讓自己賞心悅目的一方,而強大的父母能夠孕育出強大的生命,也就是說,人與人的選擇與組合,永遠都貪婪不知滿足。

幼莉覺得屋內悶熱,扯下罩在身上的外袍。

「她這時候來做什么?」幼莉捻起玉骨團扇,輕輕地舀了舀空氣。

還有一天,她的加明小姐不應該好好把握與那書生為數不多的相處時間嗎。

開了一半的門頁突然攀了一只手爪,加明推了門,笑道:「自然是回光明殿。」

幼莉頗有興致地‘咦’了聲,又問:「往后怕是再難見面,小姐都打過招呼了嗎——」

加明兀自坐下來,倒了杯涼白開飲下,痛快。

「我與柳阿伯說過‘晚些回來不必等我’,也跟枕山說了‘再見’。」

幼莉嬌媚地笑了起來,拖沓厚重的衣袖掩住朱唇。

「小姐真是狡猾。」

加明搖搖頭,笑道:「少看點街頭小傳,沒有白月光,沒有朱砂痣。我只是……」不想在最后一天最后一刻,不得已不情愿又毫無選擇地說:永別。「只是覺得,至少今天告別的臺詞,可以只是‘明天見’。」

聽起來美好許多。

幼莉又咯咯地笑了幾聲,抬手由教眾攙著,站起身來。華貴無雙的衣裳簌簌地擦出動聽的聲響。

那就——回去吧。

顧枕山的心空落落的。清潭最終還是留不住魚兒的去向,在她欲蓋彌彰的辭別里,歸于沉靜。

此時接近子時,是川蜀今日最熱鬧的時候。更加繁華美麗的煙花在他身后乍響,轟隆隆的,打得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失落席卷而來,激蕩著手足四肢,經歷潮汐風暴后在被推上沙灘的人,總是與死無別了。

原來沒了她,他便會離開世界那么遠——

他不知自己如何回到的院落,與那片燈火通明不同,此地冷清陰暗許多:從前可從未察覺。

顧枕山發現一道黑影正急切地往院里看去。門正鎖著,他便貼在門縫上調整姿勢。

「阿伯,您怎么來了?」顧枕山借著乍亮的光彩看清他的面目。

柳阿伯見了他,松了口氣。「原來你們在逛街啊……也對也對,今日上元嘛。臭丫頭沒給公子添麻煩吧……咦?」

他張望起來,沒見到活蹦亂跳的姑娘,不由又焦急起來,直繞著顧枕山轉圈,好像是躲在他衣袖里似的。

「臭丫頭人呢?」柳阿伯慌了。

顧枕山沉默了許久,才悵然若失地說:「大概……不會回來了。」

她方才朝他灑脫地揮了揮手,說:

『我回去了,再見啦。』

柳阿伯還問了許多,他只知自己迷迷糊糊心不在焉地答過。推門步入庭院,遠遠的,月光透過紫藤蘿花架,在石桌上打下細碎的光影。來不及收拾的碗筷還擱在那里,卻是少了個嘻嘻哈哈的人朝自己招手,高呼著‘枕山’。

為什么不追著她一同離去——魚兒有她的大海,淺潭何必拘束她的方向。

……

比起圣堂中璀璨耀眼的光輝與神圣不可侵犯的光明神像,依附在光明殿上的往生塔要平凡許多。

白塔三百六十個鑲著七彩琉璃的窗口,一通順著塔墻蜿蜒至頂端的階梯。從閣樓望下,是越加濃重的漆黑,直至微弱的夜明珠的光線被徹底吞噬。

第七代圣女就沉睡在這里,被鮮花與寶石擁簇著,恍若枉死的公主,被她的國王傾注最后的疼惜。

洛殊跪坐在她的身側,小心翼翼地解下圣女的艷紅面紗。觸感很涼,很輕,帶著許多不真切。那掩在面紗下的面容終于再度呈現在他人眼前:清麗、柔和、慈悲,她本不是善于刁難的人。

洛殊順著她面頰的曲線,指尖一點點滑過,她能感受到圣女清淺平緩的呼吸,好像……很快就會蘇醒。或許一不小心,就可以打破她的美夢。

這位女兒大約是受到血脈的感召,對著幾乎陌生的母親酸了鼻子,眼睛不由濕潤起來。

她聽到不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大,有人正不緊不慢地順著樓梯走上閣樓,刻意放輕的步調仍然在死寂與空曠的往生塔里傳得縹緲不定,又格外突兀真實。

「洛殊?」那姑娘輕聲呼喚她,而后又在圣女的另一邊坐下。

風塵仆仆的姑娘驟然緊了呼吸,只擔心攪了師長的清夢。她是頭一回見到面紗之下全然的師長,往昔那不容置疑、殺伐果斷的冰冷音線,與眼前人柔美的面容甚難對等。

洛殊點點頭,用濕布輕輕擦拭過圣女的臉頰,柔聲說道:「多謝你陪伴母親,加明……」她輕手輕腳地為圣女重新戴好面紗,將星月流蘇都捋得順暢整齊。而后向她告別:「你一定有許多話相對母親說。母親倒下后,西南部落不太平靜了,我且去找策師商談,明天見。」

加明揮了揮手,朝她笑道:「明天見。」

一刻鐘,待往生塔重歸寧靜,靜得只能聽見呼吸。

她撐起的肩膀松懈下去,柔軟的金發掙脫發帶的束縛,如尚好的綢緞披落至腰間。

「師長,二十年前留在中原的元老院弟子已經被我肅清,最后一名也死在了巴蜀,此后您不必在掛懷中原了。但我想,這大概不是您要我前往中原那么多年的真正用意……」

世上的一切都在作出回答,但遲遲不來的總是……提問的時機。

對誰都是,對誰都一樣。

她摸出袖中的白水晶,有些恍惚。

「如您希望,我愛上一個人,我想為了他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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