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夢死
- 你落地了嗎
- 風子浣
- 2642字
- 2019-06-30 11:00:00
光明普照的黃金島,鮮少窺探海底的腐朽與陰暗。就像高高在上的圣使們,不會無緣無故造訪落后的部落。
這里無人管轄,甚至沒有教徒前來宣講。褪色的舊布支起破敗的帳篷,祈求庇護的人甚至無法將頭和腳同時容納進去。這一處是快要枯竭的綠洲,池水已經干涸了,族民面黃肌瘦,原該晶亮有神的眼眸已經越來越難聚焦。
連風都是黑的,宛如妖魔張開翅膀打下的邪氛,壓抑、冷峻、恐怖。一樽熄滅焰火的火盆倏然倒下,沒能燒盡的干枝與煙灰一起撒了滿地。聲音震耳欲聾,但……沒人在意。
沒有任何人來扶起它,甚至沒有任何人轉過頭看看。在人間煉獄,所有人都靜靜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一聲不吭。細看,卻能察覺,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詭異的微笑,直叫不知原因的觀者背后發涼。
藍衣少女顯然是知曉原因的。她輕車熟路地跨過橫在身前的人或腿,帶著清冷絕塵的氣質,撩開一座小小的帳篷。
這里用不起蠟燭這樣的奢侈品。好在簾子遮光效果不好,尚且能看清各種物件的輪廓。
一雙昏花的眼睛正努力地瞧著她。
「妙雪……好孩子……」
歲月蹉跎是她無法規避的疑難,那聲音沙啞含糊、有氣無力,叫人不由想起碾碎在深秋的枯葉。阿婆顫巍巍地向姑娘伸出手,好像正在夠向她的癡妄。
妙雪乖順地在她身邊坐下。容納兩人的小帳篷已經很擁擠了,她們于是挨得很近,阿婆可以很輕易地撫摸她柔順的長發。
「雪……下雪了嗎……我聽見風聲……」
妙雪沒有作聲。她大約知曉不論自己說什么,阿婆都不會聽進,時而繼續沉默著,神色淺淡無情。
「那一年的天鵝坪,下了很大的雪……我看見了,可別人硬說沒有……我不信……」阿婆癡癡地說,「怎么會沒有……我和我的阿九,就是走散在雪地里……」
妙雪無動于衷。她聽過很多次了,總是這么幾句話。
這是一名不幸的女人,為了尋找她的兒子,她從一個部落瘋到了另一個部落:這是盛傳的流言。
可笑的是,或許某種時候,瘋子才活得最清醒。
阿婆抓姑娘的手,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妙雪這才又抬頭望向她,僵硬地擠出疑惑的神情。
「為什么要活得那么痛……還是,痛也可以麻痹?」她輕輕地問道,依舊無人解答。
妙雪眨眨眼睛,遲疑地將腦袋靠在阿婆的肩上,淺淺入睡。
部落里充斥著腐肉的氣息,令人作嘔。不可置否,那些安靜休息的族人中,摻雜了幾具發臭的尸體。他們的內臟、傷口,已經發青發綠,還有白色肉蟲來回鉆啃——簡直就是它們的天堂。
從內而外的腐爛,這樣凄慘的死去,想必是極其痛苦的。可他們輕笑著,嘴角揚起愉悅的弧度,好像死亡只是一場不必蘇醒的美夢。
死者的兄弟家人就這樣擁抱著他們,手牽手,甚至心連心。
作為一名喜好干凈的醫師,溫文在見到這副烏煙瘴氣的模樣時,仍是難以壓抑地吐完了上午的吃食。
夭壽了,真是夭壽了。這地方真還有活人嗎——
這里的族民用行動告訴了他。腐臭味中毫無征兆地飄起一陣溫暖的鮮香,什么人煮好了肉湯,吸引那些聊勝于無的族人,晃動著腦袋如行尸走肉般前往。他們齊刷刷地站起身游蕩過去,靠在他們身上的尸體失去了支撐,悶響著倒下。
被腐蝕的頭骨已經很脆弱了,有幾個頭顱斷裂了,咕嚕嚕滾出去好遠,像是追著親友去哪里聚會,可惜行尸走肉怎么會有眼光,那頭顱被踢來踢去,或者一腳踩爛。
多重刺激之下,毫無舒緩的醫師直接干嘔起來。此情此景,他甚至開始懷疑,那肉湯是不是拿人做料。
他本只想拿藥草換些果醬。眼前頹廢的地獄景象,已經不是他一個醫師能管理的范疇了。他想立刻馬上迅速離開,心中也不斷對自己說道,‘少管閑事才活的長,你可別瞎操恁老祖的心了’……
溫文爽快地踏出第一步,可這第二步,卻怎么都踩不下去了。
「那些活人說不定還有救啊……」他認栽似的嘆了口氣,懊惱的抓抓參差不齊的金發,滿臉悲痛地轉過身去。
……他想自己若不跟上人群,永遠也不會瞧見這樣一幕。
三十幾口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不顧一切地搶奪著鍋中的肉食。他們恍若沒有痛覺,瘋狂地將手伸入沸騰的肉湯之中。
有人在擁擠中踐踏而死,有人為了吃食將頭浸入湯中活活燙死……而疑似罪魁禍首的人,正泰然自若地立在一棵枯樹下,不動聲色地旁觀著一切。
溫文認出那罪魁,是白日里那個嘴掛‘生不生死不死’的姑娘。他氣結這般將人命作兒戲,罵了幾句同時,拼命往人群中央擠去。
徒勞無功,他爭不過這群亡命徒。他被丟出人群,只好轉而質問她。
「你……」
妙雪打斷道:「我讓你失望嗎?」
「……啊?」溫文被反問得發懵,剎那之后又怒眉呵道:「明明是你做了什么呀」
與他的暴躁相比,妙雪淡然得更顯離奇。
「打翻肉湯,也無法改變什么。他們很清醒,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們選擇了這樣做……生命太苦,這些人只能在夜晚做夢時才能得到一點慰藉,由此成為活下去的理由。」妙雪啞著聲線,聽來有些陰沉,「難道,連最后的慰藉也該被剝奪?」
什么狗屁歪理。溫文指著那群忽哭忽笑的族民,氣道:「你管他們這樣叫活著?」
妙雪這才將停留在族民身上的目光,轉移到氣急敗壞的醫師身上。
「立身光明底下的人怎會知曉,大漠中像這樣過活的部落究竟有幾個。」她平靜地說,「你見過蘇伊爾的花嗎,見過天鵝坪的雪嗎?」
她頓了頓,接道:「你還未察覺,光明神離大漠族民,已經太遠了嗎……」
溫文愣了。
肉湯很快見底,頹廢的族人拋下幾具新添的尸體,帶著幸福的微笑朝來處走去。溫文瞪大眼睛看著那些人再度抱著親友的尸體坐下,仿佛無事發生。
這到底是什么情形……這些人吃了什……
醉生夢死的沙狼肉……
想到白日遇到的那些忽然死去的沙狼,溫文鎖眉喝斥,怒氣讓他脖頸發紅:「有病就找醫生,餓了就找吃的。他們要的不是安樂死,是另尋出路——你憑什么替人做決定?」
如果沒有用沉淪的美夢誘惑,他們怎有可能那么潦倒渾噩!很多時候,求生的意志就是被這樣趁虛而入蠻不講理的對比,才不得不消磨。
溫文是有理由這樣想的,他親眼看過一位被流言蜚語逼迫自盡的姑娘,在死前怎樣掙脫他的手掌,凄苦地笑道:謝謝你啊醫師,謝謝……
他看過太多生死風月,眼淚與熱血都被澆得冰涼。他可以對死亡無悲無喜,他可以做到……
妙雪直勾勾地頂著他,冷漠的視線如刀子捅進他的眼中,直穿魂魄。
「綠洲枯竭,這些人失去了存活的根本。其余的部落難以接受他們,光明殿看不到他們,他們的未來是死,比普通人更早地死。當死期定下,他們就生活在絕望之中。之所以能活到現在,不過是夢里還有牽掛——如果美夢能使生命充滿希望,為什么不能給他們這一點憐憫。」
「你!胡言亂語……說到底還是你一廂情愿!臭小孩回家去,這里我來負責!」溫文氣憤地解下藥箱,開始檢查瓶瓶罐罐,準備即刻進行醫治。
妙雪飛快地眨眨眼睛。她又靜下來,方才的質問似乎與她無關。
「活著,不痛嗎……為什么,非要面對……」
凄冽的風含著沙吹散她輕微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