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先猜想,是沙狼肉中含著某種毒素,積量過多才導致它們神志不清地死在沙丘上;這里的族人單飲用了肉湯與少量毒肉,是而只是精神恍惚。
溫文試過用藥物、發物引導,來判定毒素的種類。經驗豐富的醫師用三寸長的銀針戳弄著泡在碗里的狼肉,試想過藥液沸騰翻滾,或者呈現出混濁的顏色……這些都沒有,狼肉就好像只沉在最尋常不過的清水里,一點動靜都無。
他陰沉不定地盯著那碗藥液,指不定下一秒就要掀開罵娘。溫文索性將那份狼肉連同藥物一起收起來,悶聲背起箱子往原處走去。
方服用過肉湯的族人時而發出幾聲癡笑,他們沉醉在虛幻里,眼里是山清水秀、是綠草茵茵,鳳尾蝶在霏霏煙雨里灑下一縷金碎,雨水散在煽動的翼中。
可這些人已經失去神光了,難以想象,羽翼遮蔽咯達爾大漠的光明神,竟然也會留下嘲諷自己的笑話。
此起彼伏的笑聲在黑風枯林里飄蕩彌留,森冷詭異、透得心驚。遙遠的尸臭再度鉆進鼻腔,溫文匆匆揮手,只是無濟于事。
滿眼荒唐,連天色都暗沉得令人窒息。橫七豎八的尸身攔路,他聽見肉體倒下的聲音,是一名分不清真偽的中年人咯咯笑著,雙手抓撓起面前的空氣;原靠在他肩頭的婦人尸身便在動亂中倒下。
沒有戰爭,沒有謀亂,卻呈現出這樣毛骨悚然的景色。溫文自欺欺人地用紗布裹住口鼻,狠狠打了結,才大步走去,檢查腐敗的尸體。
這絕對不會是多余的動作,盡管他本人已經排斥得想吐。小心翼翼地撩開外衣,醫生憑借著優秀的天賦與經驗,定神來看,倏然驚愕呼聲。
有所察覺,他又連連翻看了每位族民——包括活人死人在內的所有人的狀態。
「沙疫……竟然是沙疫」醫師控制不住顫抖,連瞳孔也收縮數倍。
二十年前,大漠也曾爆發過這以風沙為媒介的疫病,只要有一名病者存在,這種疫病就無法消滅。
沙疫來得奇怪,他的師長出生入死幾百回,也查不出它的源頭。越來越多的人在這么中死去,最后連師長也染上了這種病,從最初的高熱到無故出現傷口,從內而外的腐朽,痛到極致卻無比清醒。
師長是最高明的醫師,無所不能。溫文聽說了沙疫的厲害,也猶相信師長能可治愈它。可他在圣醫院等了很久,等來的只不過是……師長引火自焚的消息。
還有師長留給他的一句話:
『要成為一名好醫師』
象征絕望的沙疫回來了,可咯達爾大漠至今無有解法。
他隔著手套抓住一支腳腕,入手綿軟如泥,稍一用力就能脫出骨頭。溫文該設想了那駭然的情境,然而此時他沒了這份心力。回憶將他拉入泥潭,即便如此,他也記得清師長的話……他鎖死眉峰轉身將它拖到了附近的空地上,心口絞痛得厲害。
來來回回幾十回,有的甚至是他試探著從活人身上扒下的,皮肉與衣物粘合在一起,稍稍一扯,就是大塊腐肉。
他將尸體堆積在一起,點起一團火棉。大漠沒有土葬的習慣,畢竟誰也料不準是否有那一天,風暴席卷某片土地,摯愛的尸骨就像渴死的旅人那樣毫無尊嚴地暴露在天地……真足夠讓人心疼。
溫文將火棉丟進去,至少挽救一下凄慘的死狀。他看著一小團火苗如何貪婪地卷上衣服頭發,如何迅速地蔓延、伸展成通天的大火,將夜空也烘得明亮。
這片光明照耀著大地,卻不能讓枯死的荒草復蘇。它是灼熱滾燙的,燙著信徒的軀體,皮肉翻卷撕心裂肺,也樂此不疲。
沒什么好看的,他應該設法徹底化解它。就算……連師長也無能為力。
恁老祖究竟是什么禍害——
「沒聲沒息站到人背后,難道你是被趕尸的嗎?」
沉浸在自我情緒中的醫師被突然出現的姑娘嚇得險些栽到火中。
妙雪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火光在她面上暈開霞調,好似正在消融她的萬年冰雪。
她問:「你是不是很難過?」
溫文聽煩了神神叨叨的問候,再不避諱地按住她的肩頭:「你知道什么?」
他忘了克制力道。作為合格的明教弟子,他也習武傍身,否則也抗不過兩回光明殿兵變。妙雪一聲不吭,恍若無有痛覺。
她抬頭仰望他,雙目干凈得過分。
「你想問什么?我為什么在這,為什么活著,為什么支起肉湯——你應該問他們……」妙雪扇動睫羽,「問他們,為什么想活下去。」
溫文聽出道理來,怒道:「果真是你喂毒給沙狼。」
她的模樣左不過十一二歲,縱然是天縱奇才也難以駕馭太高深的毒素。她如果真想讓族民麻痹病痛,就需要通過其他方式來弱化藥性。是否成功還很難說,究竟是什么掐死了他們的姓名還無法定論。
可能想到這個法子,未免也叫人咋舌。
他見妙雪搖搖頭,又聽她說道:「你驗過了,不是毒。」
溫文顯然怔了。
「為什么他們想活下去?」她偏過視線,望著熊熊烈火,偶有火星跳動。「沙疫染身,結局是死。自生到死是漫長的過程,死是必然。明知結果,為什么不讓自己早些解脫?又或者,他們還在等待希望,族人接二連三地死去,也不能熄滅著點妄想……他們在等救世主降臨,卻從未主動尋找救世主,或將自己作為救世主。他們本就是消極的,他們等來的應該是失望……為什么人非要如此矛盾,明明是兩極,非要劃上等號?自欺欺人,有意義嗎……」
溫文知曉她言語所指早非單純的疫病折磨。他又想起師長來,那個嬉皮笑臉給他添堵的老頭子,風輕云淡地來,瀟灑自如地去,屁股從圣醫院挪到閻王殿,行云流水一點都不墨跡。
可師長活得也不似看起來那樣痛快,那一場沙疫,說不準對他也是解脫。爽脆干凈、毫無留戀地死,早是他的愿望了。
圣醫院同修偶爾提一嘴老頭,都搖著頭說他愚笨。沙疫上身不過幾日,哪有人在高熱里就交代好后事自盡了?溫文默不作聲,他明白師長只是太聰明了……
這份求死的智慧不是人人都有,對于出生地獄的人來說,再多煎熬也必須撐過去。他們想活,這份執念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強烈。不惜代價地,甚至可以殺了襁褓中的孩子來裹腹。
溫文沒有回應,他并非是回憶過往或是思考如何回答妙雪。只是一種單純地出神,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過了。
妙雪面露疑難,試圖兀自尋找一個答案。
她眨眨眼睛,失敗了。
這時,醫師忽然出聲道:「停下。」
妙雪搖搖頭:「如果失去美夢,他們會生不如死。」但他們想活,沒有人可以阻止。失去她,他們會尋找更危險的方法。
大漠中生長的一種麻草,最能止痛止血。它們集中生長在天鵝坪,仿佛雪絮飄搖,美不勝收。
貧窮的部落無法與天鵝坪等價交換,之間必會引起沖突,同時沙疫更會隨著他們的行動而蔓延,如果光明殿涉入,這將成為沙疫席卷大漠的高潮。
當然,他可以打著明教的名義獨自來回跑,避免染病范圍擴張。可麻草不能治本,這萬里路,到底是拖延誰的命?
醫師仍然堅持:「停下。」
他說不清原由,甚至沒想解釋。逆天違法的事他早干過一樁了,還是在光明神眼皮子底下做的,這條命活了三十三年都還身強體壯,沒道理在神看不到的地方,又懼怕什么。
東方吐露白芒,醫師一宿沒睡。他用浸了酒的濕布擦干凈活人身上的淤泥尸肉,繞開了吞吃腐肉的肉蟲。待清理出一片地兒來,便拖拉著族人去那里休息。
他揉捏著手腕,不出一會兒埋首藥箱。剖去瓶瓶罐罐,底下暗格藏了不少藥材。藥爐已經堆砌好了,如今卻沒人再叮囑他要幾分熱度幾縷清風,沒人指導他百草綱目、太素針法了。
他心頭收束,似乎血液逆流,難以忘卻的愧疚夾雜在內里,撞得他頭昏眼花。
『無妨,你試吧』
師長……
『為醫與求醫皆需勇氣。我有了,你還不敢嗎?』
……
溫文閉上眼,將酸苦掩在深處。不知原由不知來歷的沙疫,還是要試驗啊……
陰暗的小帳篷里,失智的阿婆將眼睛睜得明亮。她盤腿而坐,像鐘擺一樣左右搖擺著自己,宛如天真孩童。
沙啞干枯的嗓子摧枯折腐地磨出古怪的調子,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謠。
「一根棍子輕輕打,二雙手呀里外扒,三人乘涼不害怕,四個人兒愛說話,五個朋友力氣大……」
妙雪煮好了一人份的肉湯,放在她的面前:「為什么要記得曾經的痛苦……暫時忘記,不好嗎?」
阿婆長大的嘴巴沒有合上,爬滿皺紋的松弛的臉好似要陷入口中。也不知是聽清了妙雪的話,還是聞到了肉香,片刻靜滯之后,她竟癲狂地拉扯著頭發大喊大叫。
妙雪漠然地望著她癲踹著雙腿,將湯碗推翻踩碎,在越來越刺耳的尖叫聲中,擁抱住她,輕輕吻在她的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