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人臉色蒼白,在聽到倏然傳出的毫無感情的問候時,幾乎要跌進泥潭里。他不知這個姑娘是怎樣悄無聲息地跟來,很顯然,她目睹了一切,并對所有悲劇沒有任何感覺。
他用僅有的手捂住腹部潺潺涌血的來不及處理的傷口,血液像小蛇一般自指縫蜿蜒而出,很快在他足前攢出一汪赤泉。
這個姑娘看起來太詭異了。他這樣想著,臉色更煞白起來。他露出痛苦與不甘愿,他一定有掛心的事情、難舍的愿望:這些在他臉上寫的明明白白。
妙雪朝他的方向踏出一步,他便警惕地做出護衛的姿勢。
「你活著,會有很多人失望;你死了,他們就會有希望——是這樣嗎?」她用淡薄的語氣問出天真的問題,險惡的內容讓苗疆人不寒而栗。
他搖搖晃晃地望著她,忽地想起一個傳說。
傳聞久遠前的苗疆信奉媧皇,媧皇舍身補天,維護一方安寧。大劫之后,媧皇靈力不支魂飛魄散,肉身化為山川河流、血液澆灌大荒九州。
補天之時被遺棄的神石,落入光明照射不到的地方,妒忌同伴與天同壽、怨恨媧皇將它拋入不可超生之地。待媧皇神血澆灌在它的身上,原本無法超脫的石魂凝煉成精,自稱‘云荒娘娘’。
云荒娘娘為報復媧皇,破碎天穹、招來火雨、吞吃族民,連燒凡塵四十九日,并對凡世眾生進行誆瞞誤導,一時間黑白時序、生靈涂炭……
有勇士曾爬上不悔峰劍指云荒娘娘,質問她原由。原以為又是腥風血雨,豈料她幽幽開口,反問勇士:眾生不苦嗎?
正如妙雪問的:活著,不痛嗎?
苗疆人亂了呼吸。
他心驚膽顫地退步,負手握緊一只木盒。他順著她的意愿,謹慎道:「許多人失望,卻是凡塵其余人的希望。如果數目是你決定如何對待我的要素,現在是否能放我離開?」
妙雪緩慢的步子果然停下來,她想了想,點點頭,抬手為他指出一個方向:顯而易見她在為他指點生路。
苗疆人心下松了口氣,他朝所指的方向看去,記憶中那是一處沼澤,等同絕路。當這個意念自腦海閃過,他看著妙雪的目光更加奇詭。如果是云荒娘娘,確實會故意指出錯誤的道路,讓無知的凡人走向絕望。
這個惡魔……他難免恨得咬牙,轉頭便跑向另一個方向。
立在原地的女孩安靜地目送他離開,目送被骯臟鞋履踩起的水花兒不一會兒便落下,驚鴻一瞥等同無用。
這是一個極好的春日,雨林里的花兒都在暖風里搖曳盛開。燦金的花粉散在空中,像精靈施展的魔法。妙雪伸出手,接住一朵自藤蔓上飄落的白花。情境很美,正如詩歌里唱的那般。
「我的路與你的去向不同,我的希望是你的失望;你會死,死是他們的希望……所以……」
她將花輕輕放在破出土地的碩大樹根上,沾了露珠的潔白與青黑相襯得十分協調。
她停滯了兩吸,才下定結論似的說道:「所以你的死是我的目的?」
她發出疑惑的聲音,淺如薄冰的眼眸映著一方狹小的天空。
遠在大漠的蘇伊爾綠洲,‘邁訥斯’與族民一起收獲了第十七筐甜果。將它們做成果醬,涂在馕上,滋味會很奇妙。
「商隊快回來了吧,敬愛的邁訥斯?」一名婦人純樸地笑著,陽光將她的臉曬成健康的麥色。「奧明一定也很期待這些果醬——這是我嘗過最好的。」
她的丈夫笑嘻嘻地摟住她,看起來尤其恩愛。「說不定奧明現在正在思念著邁訥斯。我做了架小木馬,等奧明回來一定要親手送給她。」
‘邁訥斯’哈哈大笑,回答道:「她會喜歡的。」
……
屠殺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邁訥斯’吐出烏血,渾身傷口都散發出腐爛的味道。在他愈加昏暗的眼界里,一群奇裝異服的教眾兇狠殘暴地掐住一名幼童的喉嚨,將他高高舉起。
幼童拼命地抓著鉗制自己的手爪,越來越濃重的窒息感逼得他翻出白眼。纖細的腿兒賣力地撲騰著,就像可憐的魚被鉤子吊上半空。
幾罐散發著詭異白氣的藥瓶貼在幼童的腦袋上。
那些不知來歷的入侵者,對著不得不跪在地上的蘇伊爾族民說:「奧明在哪兒?不說,就毒死他。」
善良的族人驚恐起來,他們不知發生了什么,更不知原該回家的‘奧明’去了哪里——然而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維護她,不論理由地維護。
有人顫著聲線問: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要傷害我們?
很可惜,這天真的疑問顯然不是入侵者想要的答案。惡人暴怒地加大了手力,活活掐斷了纖細的脖子。真脆弱,不過省了一點毒藥。
「啊啊——」那位母親痛苦地昏厥過去。
他就近抓起一位年輕人,將毒藥倒在他的肩上,只是一點點。年輕人疼得死去活來,那毒就像萬蟲撕咬,很快將肩上的血肉腐蝕干凈,露出慘白的骨頭。
「告訴我,奧明在哪里。」
年輕人為了他的尊嚴與骨氣,疼到頭暈眼花也沒有吭出一聲——舌頭快被咬斷了,滿口血腥。他自滿耳轟隆隆的聲響中捕捉到惡人的逼問,毫不猶豫將血吐到他的臉上,咬牙切齒地回敬道:「做夢。」
惡人于是盯著一臉血,將藥瓶抵在他的腦門上,極有耐心地傾倒。無法抑制的哀嚎是他最欣賞的聲樂。他百看不厭地重復了幾十遍,最后得出結論:眼球是最脆弱的地方。
骨架已經堆得很高很高了。他們惡趣味地毒傷了‘邁訥斯’,叫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族民為自己女兒的去向而痛苦地死去。
他悲痛地將腦袋抵在草地上,這是無解的死題。我的女兒妙雪,我們不知你身在何方,但請你務必帶著蘇伊爾綠洲所有人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自苗疆徒步而回,花費了三個月時間。從春風化雨到夏日蟬鳴,可以改變許多東西。有的生命在天涯海角依舊鮮活,有的生命卻在燈火闌珊處隕落消失。
最為無常的是,他們彼此不知。
「我的苦,是誰的甜……」
她捧起一顆幾近腐朽的面目全非的頭顱,虔誠地吻在他的眉心。頭顱之下連著一具骨架,除了森森白骨,沒有一點殘肉。
「希望與希望之間,也會生出失望嗎……」
沒有人回答她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