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嬌小的‘奧明’不諳天意,在族人與雙親刻意的保護下,從未受到丁點傷害。她與‘邁訥斯’寸步不離,少哭少鬧、情緒平穩,以至于小臉上的神情總是淺淡,好似不曾有過任何想法。
‘奧明’對世界的適應似乎太慢,以至于有人呼喚她的名字,總要過小半刻鐘才能看到發呆的她眨眨眼睛。
她太安靜了,安靜到除了出生時一聲啼哭、接住孤花時一聲歡笑,便再也沒發出過任何聲音。‘邁訥斯’憐愛地望著她,很多時候都在自責:是不是不該在那一刻請求蘇伊爾母親降下神意……是不是那一朵殘缺的花兒,剝奪了女兒說話的權力。
善解人意的族人細心地察覺‘邁訥斯’愧疚的神情,或會獻上一個擁抱,或會親吻‘奧明’的手背: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轉的。
‘邁訥斯’點點頭,然后更加慈愛地撫摸‘奧明’的長發。「我的孩子,聽到了嗎,每個人都祈愿你康健平安、美麗大方。」
咯達爾大漠最初是眾神匯聚之地,眾神飛升之后留下了他們的意念,成為不同部落生根發芽的源頭。蘇伊爾綠洲的神,溫柔慈祥、樂善好施,她將祝福賜予每一個族民,教他們熱愛生命。
‘邁訥斯’作為部落的首領,他的職責包括了宣講神的旨意。朔月,部落一百三十七號人聚集在巨樹下,盤膝而坐,靜靜聆聽他的美麗辭藻。
妙雪頭一次說話,便是在第六年的這天。
族人們齊聲誦讀著詩歌,坐在‘邁訥斯’身邊的孩子忽然眨了眨眼睛。
「生命,不會苦嗎?」她突然出聲,瞪著眼睛望住父親,好像擔心他聽不真切,又補充道,「生命,充滿希望嗎?」
她認真地等待回答,好似眼目不會感到干澀。明晃晃的眸里映出父親與族人又驚又喜的表情。她卻沒有任何神色變化,麻木頃刻之后,抬手摸了摸嘴角。
‘邁訥斯’將她緊緊摟在懷里,胸膛貼著女兒的面頰。他幾乎語無倫次:「妙雪,我的孩子,你能說話了,感謝蘇伊爾母親,感謝神,感謝大家……感謝你……」
‘奧明’又眨眨眼,靜靜聽著歡騰喧鬧的集會。
「生命,不會失望嗎?」
喜不自勝的族人抓住‘邁訥斯’地手,激動地提醒道:「邁訥斯,奧明是神的使者,她在見證我們的信仰……邁訥斯,快告訴奧明吧」
愈來愈強烈的附和里,‘邁訥斯’更加欣喜,他捧起女兒的臉、虔誠地吻住她的額心,恨不得剖出自己一片真心、將它呈現給這個女孩。
他認真地組織語言,不久后開口道:「要了解生命的滋味,首先要明白,什么是生命。」
‘奧明’遲疑頃刻,稍微露出帶了點揣測的神情。她輕聲說:「活著的,是生命。」
‘邁訥斯’慈愛地想著,從草地上摸起一片草葉,放在她的掌心,好讓她認真感知一切。「我的孩子,告訴我,它還活著嗎?」
他直直地與她四目交匯,毫無偏移。‘奧明’又靜滯許久,擺出生硬的疑惑來:「誰?」
人群中發出低聲驚呼,‘邁訥斯’也加深笑容。他的孩子是聰慧的,不拘于表象所指,而直率地辨別出更深層的內涵。
「葉與樹、與草,本就是一體。葉片凋零之后會枯萎、粉碎、消失,但它的本源生生不息、堅韌不拔。凋零是‘活著’的表現,也是‘活著’的方式。」‘邁訥斯’真誠地端著她的手,問道:「凋零是什么?」
‘奧明’緩緩說:「是希望……死是希望,死是生命的開始……」
她被塞入一顆卡法豆,苦澀的滋味頓時充滿整個口腔。她想吐出來,然而又被某種詭譎的意念堵住,留在嘴中繼續咀嚼,直到豆子酥爛。
她評價道:「苦。」
‘邁訥斯’微笑著,也將一粒豆子納在自己口中:「但我覺得它很甜」
‘奧明’狐疑地歪過腦袋,軟乎乎的長發散到肩上,賽過絕美的綢緞。「‘失望’是相對的,每個人的‘失望’都不同。我的‘苦’可以是你的‘甜’,我的‘失望’可以是你的‘希望’」她又擠出疑惑的表情,問道:「那我要怎樣避免你的失望?」
‘邁訥斯’大笑幾聲,拍拍她的腦袋:「但凡生命,就會遇到希望與失望,希望是‘生’,‘失望’也是‘生’。我們無法做到絕對的避免,但我們可以盡量避讓。」
「所以,一個人活著,就會讓另一個人失望?」‘奧明’的嘴角垂落下去,看起來有些難過。
‘邁訥斯’柔聲說:「我不能明確地回答你,我親愛的孩子。我能告訴你的,就是請你在某日找到那個失望的人之后,盡量地補償他……」
所有人都傾其所能教授他們的‘奧明’勇敢、善良、真誠,盡管她很多時候都毫無反應,也不會降低他們的熱度。
弗萊花開放的時候,巨樹底下總會擺滿用紗布或者別的什么做成的鮮花,向邁訥斯一家傳遞祝福——他們熱愛生命,所以任何一朵充滿希望的花兒,他們都不愿輕易傷害。
生命就是這樣充滿矛盾,即便是在這個純善的部落里也不可幸免。巨樹小屋有一個視野不錯的窗子,‘奧明’趴在窗檻上,總能瞧見族人們來來往往。她總會生出這樣的念頭,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時候。
她開始頻繁地翻閱書籍,從神的傳說故事,到養蟲的一百種方式,有些細明并不適合這個年齡的孩子翻閱。邁訥斯更希望她能放下寫得密密麻麻的羊皮紙,與她的母親一起去吹風車。
這個念頭閃過的時候,‘邁訥斯’也做下決定。他自外歸來時,搜羅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桐木馬、撥浪鼓、手搖鈴、蝴蝶風箏……可這些都不足以讓‘奧明’太有興趣。等到她能靠自己復制出一模一樣的玩具等著他回家時,他便改變主意了。
應該讓妙雪多出去呼吸新鮮空氣。‘邁訥斯’篤定地想。他的女兒生在大漠,可眼界萬不可限于大漠。
就這樣,九歲那年,妙雪與一支被打點好的商隊一起,將去苗疆轉轉。
這是不幸的開始。蝴蝶永遠無法遇見自己輕易煽動一回翅膀,會在哪里卷起驚世駭俗的風暴。
潮濕的雨林里,藤蔓挽著翠綠的葉片纏繞在樹木之間,又似天羅地網,捕捉得迷途者再難脫逃。
「活著,會痛嗎?」
她安靜地瞧著一名苗疆人為了擺脫追捕,毫不猶豫地砍斷自己的左臂。腥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一路,為了逃避追擊,他用烈火燙死經脈止血,焦肉味簡直讓人作嘔。
妙雪卻面不改色地,靜悄悄地跟過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