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會永遠記得那股清澀的香氣,冰雪消融時分草芽破出白芒的清新。那位姐姐輕輕抓起他的手,用絲帕擦干凈糊在手掌五指的血腥。
她的手像軟玉一樣,白皙滑膩,大概一掐就能沁出露來。她細細顰蹙,但又不是為了誰而不耐煩。文娘,文娘……他凍僵的心因為這個名字,重新開始跳動。
『山里藏著大蟲,你怎么跑上來的』
她看看那蘇被抓傷的小腿,又忍不住驚呼起來。她問:你阿爹呢,是不是走散了?
那蘇淡淡地仰望著她,發絲垂下來,無意搔過他的面頰,酥酥癢癢,可一點不討厭。那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好像追星者面對著他的星。
那蘇出神地盯著那縷長發,好想把它抓在手心。他終于眨了眨眼睛,在她問起名字的時候。
原來她不知道——那蘇有些惆悵,也有那么些許慶幸。
這是個傻的吧。那蘇想。
真好。他僵硬地扯扯嘴角,掛出不太好看的笑臉。如果世上有奇跡,那它一定是她另一個名字。
她背著他,他背著籃筐,下了山。路很崎嶇顛簸,但她每一步都穩固小心。
「文娘,我喜歡你」
他將腦袋埋進她的脖頸,臟兮兮的小臉貼上她的面頰。嗯,她蒙著一層薄汗,一定累了。
文娘大她九歲,正是出落標志的時候,少女的嬌俏與靈動盛在兩汪清泉里,彎成月牙兒,遠勝滄珠妙玉。
『哎呀,要是早個兩年,我還真會考慮你——』
文娘打趣他,忽然聽到一陣高亢遙遠的呼聲,呼喚她的名字。她的眼睛亮起來,是那蘇不曾見過的的星月。
『阿恒,這兒呢』
背上的孩子皺起眉頭……他跳下來,跛著腳跑開。
幼莉圣使在祁江邊發現了小小的人影,尊貴而驕傲的‘圣子’坐在很高很高的樹上閉目養神。小腿因未得到完全處理,血滲透了文娘撕下的裙擺,滴滴答答地澆灌著土壤。
一場專屬的紅雨。
圣使擺出微笑的神情:圣子今天開心嗎。
幽暗里的雙目撬開了細縫,如同沉默的巨龍張開金色的眼眸。光明神的眼睛甚是明亮,也晃得幼莉心顫難忍。
恐怖又討厭的魔鬼——幼莉篤定,總有一天他會慘死。
那蘇居高臨下地瞧了她一眼:
「我受傷了」
幼莉‘噢’了一聲,才遲緩地問道:您還好嗎?
「不好」
他忽然察覺,沒有人在乎他的傷勢,除了文娘。他想見她,他希望能大聲呼出她的名字,然后看著她撲過來,擁抱在花海里。
霓莎,這是他悄悄給她起的名字,代表著神跡。
「幼莉,你知道哪里有最好看的花嗎」
幼莉愣了剎那,隨即又微笑起來:當然,滾過東兒坡,那里種了一片梨林。
東兒坡很滑,被雨水沖刷后,稀稀拉拉粘在泥土里,直不起腰身。那蘇例行聽過圣使們吵吵嚷嚷爭議如何更加徹底迅速地洗禮姑蘇城,便撐著拐杖出了城。
他動了動被限制的腿,不只被利爪抓得血肉模糊,連腿骨也在逃難中碎裂幾分。雪白的梨花花海在風中飄起柔軟的清氛,在他心里勾勒出她的形容。
她會喜歡的。他有些愉快,心口下的勞什子為這份歡愉而跳動飛快。
那蘇幾乎是滾下東兒坡的,他起初支著拐杖走了幾步,結果還是無用。一身泥土,將艷紅的圣衣沾得污濁骯臟。他抬手擦了把臉,金色的短發也一團糟。
教眾們一定會這樣尖叫:天吶尊貴的圣子,你怎能這樣狼狽?
可他們只是看著,不曾想過如何阻止這場災厄發生,或者拉一把身陷泥潭的孩子。
他擰起眉頭,傷口很疼。
他勉強地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走近梨花林。這是大漠沒有的風光,光明殿里七十二神圖也比不得。那蘇忽然希望自己的雙眼不是光明神的監督世界的媒介,而是她看盡風光的眼睛。
有人說,黑暗之所以為黑暗,是因它與光明太不相似。那些殺手的衣角翻飛在花雨里,丑惡與圣潔碰撞,沒有火花。
可他是一只野貓,他的爪子很鋒利,牙齒也很尖銳。他的刀藏在靴子里,取刀的動作不妨礙他施展‘焚影圣訣’……妨礙他的是難以靈巧活動的腿。
他進攻或退后的速度變得緩慢,像推動時間運轉的機械生滿鐵銹。殺手在他的面頰、手臂、胸口劃下一刀又一刀。
那雙漂亮的眼睛沉淀金屑,沒有丁點的感情。他聽到有人罵道:『怪物』
他轉手用刀割破他的喉嚨。
頸血噴灑在他的發上,混著泥水落下來,在臉上滑出一道血紅……
他是怪物,怪物是凡人無法殺死的東西。所以,這方土地滲入三寸血液的時候,他手中的刀子轉了幾轉,將粘稠的液體甩出去。
有一人仍在垂死喘息,那廝的眼目蒙上一層灰暗,神光愈加渙散。低淺而深情的重復,宛如屋檐下親昵的呢喃。
他聽清了。那人虔誠念出的名字:
『北月……北月……』
最后一名殺手也斷氣了,他腹部的刀痕還在狂涌鮮血。
那蘇茫然地眨眨眼,兩片睫羽仿佛翩飛的蝶翼。他頭一回不知所措的看著手中的刀子,干涸在指上的顏色刺痛神經。
梨花皚皚若雪。那蘇收起刀,用力擦手,圣衣已經揉皺了,那紅色卻怎么也擦不干凈。
并不是完全的謀殺。事實上,如果這也算是‘謀殺’,這世上恐怕就沒有正面的挑戰了。
那蘇空手而歸,除了一身泥濘。
幼莉驚駭地退后,撞到了墻上。她深深地呼吸,他還是個孩子,說不定什么都不知道……
『圣子,您沒有摘到花嗎?』
那蘇洗干凈手,垂著眼眸凝視著倒影。
他說:幼莉,我受傷了。
幼莉聞言,松了口氣,又微笑起來:那您還好嗎?
不好。那蘇轉過頭直勾勾盯著她,將那廝盯得心里發毛。
是你吧,幼莉——只有你知曉我去了梨林。
那蘇很想這樣問,可理智又告訴他,毫無意義。
他可以忽略教條法則地殺她,但是他失去興趣了。姑蘇城啊……他也不太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