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小時候母親打我,我本來是要哭的,也想恨恨地喊一聲“討厭媽媽”,但母親教我,一邊咬著牙打,一邊咬著牙教:
“打你是做媽的一片苦心,我是為了教你,為了培養你,為了讓你變得更好,打你一次就記住了。怎么,你疼?做媽的我更疼!”
那時候父親常年在外,母親也時常跟過去。在學校里別的父母都出現的時候,我的父母從來都是缺席。我試過偷偷抱怨幾句,爸媽面前撒個嬌,擺點脾氣,好討些小女孩的好處,但母親立刻教我:
“爸媽有多辛苦,外頭忙碌整年,連家都不能回!為了誰?還不都是為了你!為了供你讀書,為了讓你過好日子,看,爸媽的辛苦全是為了你,你還好意思怨我們?”
我當然立馬閉了嘴,我長成一個懂事聽話的孩子。
學校里努力讀書,回家了先寫作業再干家務,8點前上床睡覺,從來不要人催。母親教導有方,攻城先攻心,我的一舉一動都被教的頭頭是道。
那時候總有人說,看,老文家的女兒多孝順懂事啊,一點都不用人操心。我聽了就滿足地笑,其實彼時我并不明白孝順懂事的具體含義,但大致了解那是能讓母親和外人都開心的東西。
看,因為體恤和順從,自己竟被所有人喜歡了。好孩子就是不該纏父母討父母怨父母的,父母多有苦衷啊,聽話才是唯一的出路啊。
后來,母親性格不知怎的暴躁起來。男人一有用就有不知檢點的女人貼上來,防不勝防,她對著我說這樣的話,說父親年輕能干,前程似錦,自己呢,在生孩子養孩子這樣的瑣事里一日日失去了白嫩,見識學歷都不如她們。年輕有為的丈夫背后養了個鄉下婆娘,說到這的時候,她就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我不知所措,眼淚也跟著流下來,明白這時候自己再聽話乖巧也是無濟于事的。
“打,現在就打,給你爸打過去。”母親指著電話沖我喊,“你爸不要我們了,你現在就打過去問問他,家還要不要,女兒還要不要,你問他,你問他呀!”
那一年我10歲,母親扯著我衣領的手兇狠有力。
我的眼淚莫名地止了,骨子被訓成的奴性就在這時候開花了。
我想我得替我的爸爸想著,他這時候萬一在忙,忙的時候是不可以打擾的,這個電話會影響他工作的情緒,我不能打擾他,不能害他和我一起承擔,承擔眼前這個哭天喊地、失去理智的媽媽。
我也得替我的媽媽想著,看她歇斯底里,此時若自己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哭出來,那眼前這個大孩子該怎么辦。我得表現得我懂、我理解她的樣子,媽媽的苦楚別人不體會,作為女兒難道也能不體會嗎?
于是母親就開始拉著我泣泣聲聲地數,要10歲的我做她最知心最忠誠的聽眾。
從自己當年如何不計家世嫁給父親那段說起,到自己如何拉動親戚籌款白手建房,后來有如何外出做工支持他讀書……這期間受了多少苦,吃下多少淚,一樁樁,一件件,邏輯清楚,有條不紊。
我記得我有很多都聽不明白,我唯一明白的是,母親會因為我體恤懂事的傾聽而有所好轉。她悲悲戚戚地抱住我,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安慰自己。
“還好你懂,還好你懂媽媽,還好媽媽還有你。”
看,大動干戈的吵鬧就因為我的懂事而和平收尾。
再后來,母親病逝,逝后的第二天我就回學校上課。課上老師講了什么我渾然不知,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此刻該安分坐在這里,而不是留在家里徒惹爸爸傷心。
爸爸看到我就會想到媽媽,親戚們都這樣說,那些老老少少,姑姑婆婆的親戚,她們一刻不停,從我得知媽媽死后就開始教我:
“不要在爸爸面前難過,你難過了爸爸只會更難過。”
“爸爸是一家之主,你要理解爸爸,你想,爸爸要是扛不過這關,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辦?爸爸面前要裝作一事沒有,不要讓他為你操心。”
“回學校上課去,讓爸爸知道你很堅強,他就可以安心照顧自己。他需要時間,你可不想沒了媽又沒了爸吧……”
……
江河,我從來都不恨親戚,但她們一年勝似一年的自以為是,成年人嘴上光面堂皇的倫常和道理。
比如,他們會在掛喪的間隙,輪流跑過來擁抱一下我,過問一下我的成績,然后以長輩的身份,輪番同情我,教育我。
沒有人托她們做這些事,但她們個個像背負了偉大的使命似的。看,那點奴性沒了母親的灌溉,多的是有人要給她澆水施肥。
我在15歲這一年開始處理不好自己的情緒。
即使人人都夸我懂事明理,懂事明理這幾個字卻成為我一生的枷鎖。
遇到人總容易先看到他們的苦處,卻由不了自己的自在。會哭的孩子有糖吃,我從小就不明這樣的道理,可是,那些如我一樣聽話乖巧的孩子們啊,你們可曾想過有一天你但凡出點脾氣,周遭人眼里你就是逆了天的。
歲月漸長,乖巧演變成了軟弱。
奴性里里外外像細菌一樣在我的身體里滋生,腐蝕我的皮肉,融入我的骨血,我成了即使事后感到生氣,當下卻沒有能力還嘴的那一類人。
后來,學業上的壓力、苦力,社會上的應酬、周旋,青春期里的敏感、乖戾,母親離世后的孤獨、迷茫…….這一切的一切,負面的能量,我照單全收。它們像滴漏里滴下的油,一點點,一滴滴,堆積在我的心口,融也融不掉,化又化不開,積成一片汪洋大海,只見入流,不見出口。
可人啊,怎么能沒有出口!
人終其一生在尋找的,無非就是各自的出路。
我因此羨慕芭蕉,她擁有卓越的能力,遇人遇事,心里頭但凡有一絲絲的不高興,她都能傾盡心力的倒出來,說出來,罵出來。也許自私了些,使得別人不好過,但她自己,總歸是舒暢的。
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江河,有時候它并不是道德的問題,反而是能力的范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