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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公孫丑上

  • 孟子
  • 徐洪興
  • 9635字
  • 2019-06-12 11:27:19

【評述】本篇基本是孟子第二次游齊時的一些言行記錄,但上下篇的分工似乎非常明顯,上篇都是孟子與學生的對話或直接對學生的宣講,下篇則有各方面的內容。

本篇上篇凡九章,除了第一、二章是與弟子公孫丑的對話外,其余七章均是孟子的語錄,聽者的對象似乎是孟子的弟子,具體是誰已不得而知。在這九章中,孟子主要談了“王霸之辨”“養氣”“知言”,以及作為“仁政”之所以能夠成立的思想基礎,即“不忍人之心”和“四端”說。這些內容在孟子的整個思想體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3.1 公孫丑[209]問曰:“夫子當路于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210]?”

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211]?’曾西蹵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212]。’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213]不悅,曰:‘爾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

曰:“以齊王,由反手[214]也。”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猶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

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于武丁,賢圣之君六七作[215],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216],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夏后[217]、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時者也;民之憔悴于瘧政,未有甚于此時者也。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郵而傳命[218]。’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譯文】公孫丑問道:“老師如果在齊國當政,管仲、晏嬰的功業能復興嗎?”

孟子答道:“你真是個齊國人,只知道管仲、晏嬰而已。曾有人問曾西:‘您與子路哪個更賢能?’曾西不安地說:‘子路是我先人所敬畏的人啊。’那人又問:‘那您與管仲哪個又更賢能呢?’曾西怒形于色,說:‘你怎么竟拿我和管仲來相比呢?管仲得到國君的信賴是那樣的專一,主持國政的時間又是那樣的長久,可成就的功業卻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你怎么竟拿我和他來相比呢?’”孟子又說:“管仲是連曾西都不愿效法的人,你以為我愿學他的樣嗎?”

公孫丑說:“管仲輔佐齊桓公建立了霸業,晏嬰輔佐齊景公使他名揚天下。難道管仲、晏嬰這樣的人都不值得效法嗎?”

孟子說:“以齊國這樣的條件來稱王天下,就像手掌翻個轉一樣容易。”

公孫丑說:“您這樣說,學生就更不明白了。像周文王那樣的德行,又活了近百歲才去世,都還沒有做到天下一致;周武王、周公繼承他的事業,然后才使王道政治大行。現在您把實行王政說得那么容易,難道文王還不足以效法嗎?”

孟子說:“怎么可以與文王相比呢!從商湯到武丁,共有六七個圣賢的君主興起,天下人歸服殷商已經很久了,時間一久,要變就難了。武丁使諸侯來朝見,一統天下,就像在手心里轉動東西一樣。商紂王與武丁相隔沒多久,那些勛舊世家、傳統習俗、良好作風、善政德教,當時還存留著;又是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和膠鬲這些賢德君子共同輔佐,所以過了很久才失去天下。那時,沒有一尺土地不是殷王所有,沒有一個民眾不是殷王臣下,然而文王憑借方圓百里的國土起事,所以是很艱難的。齊國人有句俗話說:‘縱然有聰明,不如趁形勢;縱然有鋤頭,不如待農時。’現今的時機容易稱王天下。夏、商、周三代最盛時,國土都沒有超過方圓千里的,而齊國卻有那么廣闊的轄地;(三代極盛時)雞鳴狗叫的聲音,從首都直到四方邊境,處處可聞,而齊國就有那么多的民眾。(在齊國目前這樣的條件下,)土地不必再開辟了,民眾也不必再增多了,如果推行仁以稱王天下,那是沒有誰能阻擋的。況且,稱王天下的賢君不出現,時間沒有比現在更久的了;民眾被暴政的摧殘迫害,沒有比現在更厲害的了。饑餓的人不挑剔食物,口渴的人不苛求飲料。孔子說過:‘德政的推行,比驛站傳遞政令還要迅速。’現在這個時候,一個擁有萬乘兵車的大國出來推行仁政,那民眾的高興,就如一個倒掛著的人被解救下來一樣。所以,只要做古人一半的事,必定獲得比古人多一倍的功效,這也只有現在這個時候才做得到。”

3.2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219]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

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220]遠矣。”

曰:“是不難,告子[221]先我不動心。”

曰:“不動心有道乎?”

曰:“有。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橈,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撻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寬博,亦不受于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222]。孟施舍[223]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后進,慮勝而后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224]。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昔者曾子謂子襄[225]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226];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不得于心,勿求于氣,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227]。’”

“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

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228],是氣也,而反動其心。”

“敢問夫子惡乎長?”

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229]于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230],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231]!’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何謂知言?”

曰:“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232]。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發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復起,必從吾言矣。”

“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233];孔子兼之,曰:‘我于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圣矣乎?”

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234]皆有圣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235]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則學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236]?”

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

曰:“然則有同與?”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

曰:“敢問其所以異。”

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汙不至阿其所好[237]。宰我曰:‘以予觀于夫子,賢于堯舜遠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于走獸,鳳凰之于飛鳥,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238],類也。圣人之于民,亦類也。出于其類,拔乎其萃,自有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

【譯文】公孫丑問道:“老師如果官居齊國卿相,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即使成就霸業和王業,也不足為怪。如果這樣,您是否會動心呢?”

孟子說:“不會。我四十歲時就做到不動心了。”

公孫丑說:“如此看來,老師比孟賁強多了。”

孟子說:“這并不難,告子不動心比我還早。”

公孫丑說:“做到不動心有方法嗎?”

孟子說:“有。北宮黝培養勇氣的方法是:肌膚被刺不退縮,眼睛被刺不轉睛,別人動了他一根毫毛,他便看作如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鞭打一樣;他既不愿受普通平民的侮辱,也不愿受大國君主的侮辱;他把刺殺大國的君主,看成和刺殺普通平民一樣;他不畏懼國君侯王,誰罵他一句,他就一定要回敬一句。孟施舍培養勇氣的方法,據他自己說:‘我對待不能戰勝的敵人和對待能夠戰勝的敵人一樣。如果估量對方的力量后才前進,考慮有必勝的把握才交鋒,這種人見了數量眾多的敵軍是會畏懼的。我孟施舍怎能夠穩操勝算呢?我只是能夠無所畏懼而已。’孟施舍有點像曾子,北宮黝有點像子夏。這兩人的勇氣,我也說不準到底誰更強,但孟施舍的方法較為簡約。從前曾子對子襄說:‘你愛好勇敢嗎?我曾經在老師孔子那里聽到過關于大勇的論述:自我反省,自己不在理上,哪怕對方是普通平民,我也不能去恐嚇人家;自我反省,自己有理,哪怕面對千軍萬馬,我也勇往直前。’孟施舍所守的是無所畏懼的勇氣,這又不如曾子所守的原則來得簡約。”

公孫丑說:“我斗膽問一聲,老師的不動心和告子的不動心,能說給我聽聽嗎?”

孟子答道:“告子說:‘對對方言語的意思有弄不清的地方,不要再在心里反復琢磨;對于某事的道理心里沒底,不要再去求助于氣。’對于某事的道理心里沒底,不要再去求助于氣,這是可以的;而對對方言語的意思有弄不清的地方,不要再在心里反復琢磨,那是不可以的。志是氣的主帥,氣是充滿人身體的。志到哪里,氣也隨之到哪里,所以說:‘應該堅定自己的志,不要濫用自己的氣。’”

公孫丑說:“您既然說‘志到哪里,氣也隨之到哪里’;又說‘應該堅定自己的志,不要濫用自己的氣’,這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說:“因為,志如果專一了就會影響到氣,氣如果專一了也會影響到志。現在我們看那些摔倒和奔跑的人,這都只是氣,可是卻反過來影響了他們的志(使他們心浮了)。”

公孫丑說:“我斗膽地問老師擅長什么?”

孟子說:“我善于分析了解別人的言辭,我善于培養我的浩然之氣。”

公孫丑說:“我再斗膽問一句,什么叫作浩然之氣?”

孟子說:“這個很難說清楚。它作為一種氣,是最大最剛的,用正直去培養而不傷害它的話,它就會充滿于天地之間。它作為一種氣,與義和道是緊密配合的,否則,就會軟弱無力。這種氣是積累了義而產生的,不是靠偶然用義突襲一下就能取得的。只要行為使自己感到問心有愧,這氣就會變得疲軟了。我之所以說告子從來不懂得什么是義,是因為他把義看成是外在的東西。一定要在平日有所作為時自然合乎義,而不要故意做作,每時每刻都不要忘記此事,但也不要勉強去幫助它成長。不要像宋國人一樣:有個宋國人,擔心他的禾苗長不高,而把苗拔高了,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對家里人說:‘今天累壞了!我幫助禾苗生長了!’他兒子趕快跑去一看,禾苗全都枯萎了。世上不幫助禾苗生長的人實在很少。那些認為培養工作沒好處而放棄的,就是不鋤草的人;那些不按照規律硬去幫助生長的,就是拔苗的人。這非但沒有好處,而且還害了它。”

公孫丑又問:“什么叫作善于分析了解別人的言辭呢?”

孟子說:“聽到偏頗的言辭,我知道哪里片面了;聽到過分的言辭,我知道哪里失誤了;聽到邪僻的言辭,我知道哪里背離正道了;聽到躲閃的言辭,我知道哪里理屈詞窮了。這四種言辭,如果從內心產生,便會在政治上產生危害;如果體現于政治舉措上,便會妨害國家各種事務。即使圣人再出現,也必定會贊同我說的這些話的。”

公孫丑說:“宰我、子貢擅長講說言辭;冉牛、閔子和顏淵善于闡述道德;孔子兼有他們的長處,但他還是說:‘我對于辭令,并不擅長。’那么老師(既知言,又善養浩然之氣)已經是圣人了嗎?”

孟子說:“哎!這是什么話!以前子貢問孔子道:‘老師已經是圣人了嗎?’孔子說:‘圣人,我還不能做到,我能做到的只是學習不感到滿足、教人不知疲倦罷了。’子貢說:‘學習不滿足,那是智的表現;教人不知疲倦,那是仁的表現。既仁又智,老師已經稱得上是圣人了。’圣人的稱號,孔子都不敢自居。你這是什么話!”

公孫丑說:“過去我聽說過,子夏、子游和子張都各有孔子一方面的長處,冉牛、閔子和顏淵大體接近于孔子,但比不上他博大。請問老師自居于哪一種呢?”

孟子說:“暫且不談這個。”

公孫丑說:“伯夷和伊尹怎么樣呢?”

孟子說:“他們處世之道不同。不是他認可的君主不侍奉,不是他認可的民眾不使喚,世道太平就出來做官,世道昏亂便退而隱居,這是伯夷的處世態度。什么君主都可以侍奉,什么民眾都可以使喚,世道太平也做官,世道昏亂也做官,這是伊尹的處世態度。應該做官就做官,應該退隱就退隱,應該長久就長久,應該短暫就短暫,這是孔子的處世態度。他們都是過去的圣人,我沒能做到他們那樣。至于我個人的愿望,則是要學習孔子。”

公孫丑問:“伯夷、伊尹與孔子,他們能相提并論嗎?”

孟子答道:“不。自有人類以來,沒有能比得上孔子的。”

公孫丑又問:“那么他們有相同的地方嗎?”

孟子說:“有的。如果他們得到方圓百里的國土而成為君主,他們都能使諸侯來朝見,天下統一。要他們做一件不合道理的事、殺一個無辜的人來得到天下,他們都不會干。這是他們相同的地方。”

公孫丑再問:“請問他們的不同在什么地方?”

孟子說:“宰我、子貢和有若,他們的智慧足以了解孔子,即使夸張一點,也不至對所喜愛的人虛加贊揚。宰我說:‘以我來看老師,比堯、舜高明得多。’子貢說:‘見到一個國家的禮制,就了解這個國家的政治;聽到一個國家的音樂,就了解這個國家的道德。哪怕從百世以后來評價百世以來的君主,沒有一個能違背孔子的主張的。自有人類以來,沒有能比得上孔子的。’有若說:‘難道只有民眾如此嗎?麒麟相對于走獸,鳳凰相對于飛鳥,泰山相對于土堆,河海相對于路上的那些小水潭,都是同類。圣人相對于眾民,也是同類,但卻遠遠地超過了他的同類,大大高出他的同類。自有人類以來,沒有哪一個能像孔子那樣偉大的。’”

3.3 孟子曰:“以力假[239]仁者霸[240],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241],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242]。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243]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244]之服孔子也。《詩》[245]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

【譯文】孟子說:“憑著自己的實力,假借仁義之名者,可以稱霸于諸侯,稱霸一定要憑借國家實力的雄厚強大;依靠道德的力量,推行仁政者,可以稱王天下,稱王天下不一定要求國家強大,商湯以方圓七十里,周文王以方圓百里(都實行了王道)。倚仗勢力來使人服從的,別人并不是從心里服從他,只是因為自己實力不足。依靠道德來使人服從的,別人就會心悅誠服,就如孔子門下七十個左右的賢弟子拜服孔子一樣。《詩經·大雅·文王有聲》中說:‘從西到東,從南到北,無不心悅誠服。’說的正是這層意思。”

3.4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閑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246]?’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國家閑暇,及是時,般樂怠敖[247],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248]。’《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249]。”

【譯文】孟子說:“國君如能施行仁政就會有榮耀,不施行仁政就將遭屈辱。現在這些人既厭惡屈辱,可仍然安于不仁的現狀,這好比討厭潮濕卻甘心居住在低下的地方。如果真的厭惡屈辱,不如以德為貴而尊重士人,使賢德的人治理國家,讓有才能的人擔任官職。國家安定,趁這個時機,修明政教法典,哪怕是大國,也一定會對此感到畏懼了。《詩經·豳風·鴟鸮》中說:‘趁著天還沒陰雨,剝取桑根上的皮,把那門窗修理好。那住在下面的人,又有誰敢欺侮我?’孔子說:‘作這首詩的人,懂得治國的道理啊!能治理好他的國家,誰還敢欺侮他們?’現在國家安定,趁這個時機,追求享樂,怠惰游玩,這簡直是自取禍害。禍和福沒有不是自己找來的。《詩經·大雅·文王》中說:‘應該念念不忘與天命配合,自己去多尋求點幸福。’《尚書·太甲》中說:‘天降禍害,還可以躲避;自己作孽,逃也沒法逃。’說的正是這個意思。”

3.5 孟子曰:“尊賢使能,俊杰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250],法而不廛[251],則天下之商皆悅,而愿藏于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252]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愿耕于其野矣。廛,無夫里之布[253],則天下之民皆悅,而愿為之氓[254]矣。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于天下。無敵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譯文】孟子說:“尊重有道德的人,使用有能力的人,讓杰出的人為官來治理國家,那么天下的士人都會高興,愿意到這樣的朝廷里來做官;市場上,提供藏貨的貨棧而不征稅,遇上貨物滯銷按法定價格征購,不讓它們長期積壓在貨棧中,那么天下的商人都會高興,愿意把貨物存放到這樣的市場上;關卡上,只稽查而不征稅,那么天下的旅客都會高興,愿意取道于這樣的國家;耕田的人,只須幫著耕種公田而不必另交租稅,那么天下的農民都會高興,愿意到這樣的田里來耕種;居民不必交納額外的賦稅和服額外的徭役,那么天下民眾都會高興,愿意到這樣的地方來居住。要是真能做到上面五點,那么鄰國的老百姓,便會對這樣的國君像對父母般的仰慕了。(鄰國之君如想侵犯這樣的國家,就好比)率領兒女們去攻打自己的父母,這種事從有人類以來,還沒有誰成功過。這樣,就是無敵于天下。無敵于天下的人,就叫作‘天吏’。做到這樣而不能稱王天下,還從來沒有過。”

3.6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255]之心。非所以內交[256]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257],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258]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259]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260],泉之始達[261]。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譯文】孟子說:“人人都有憐憫他人之心。古代帝王有這種憐憫別人的心,這樣才有憐憫百姓的仁政。拿這種憐憫別人之心,去施行憐憫百姓的仁政,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上轉動一件小東西那樣容易。我之所以說人人都有憐憫他人之心,(譬如)現在人們突然看見小孩將要掉入井里去,都會立即產生一種驚懼同情之心。這不是為了想跟孩子的父母攀交情,不是為了要在鄰里朋友中獲得好名聲,也不是由于厭惡孩子的啼哭聲才這樣做的。由此看來,(任何一個人,)沒有同情之心,不能算是人;沒有羞恥之心,不能算是人;沒有禮讓之心,不能算是人;沒有是非之心,不能算是人。同情之心,是仁的開端;羞恥之心,是義的開端;禮讓之心,是禮的開端;是非之心,是智的開端。人有這四個開端,就如同他有四肢一樣。有這四個開端卻自認不行的人,是自己損害自己;說他的國君不行的人,是損害他的國君。凡是具有這四個開端的人,要是知道把它們都擴充起來,那就會像火剛開始點著,泉水剛開始流出一樣。如果能夠擴充它們,就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去擴充它們,那就連自己的父母也無法侍奉。”

3.7 孟子曰:“矢人豈不仁于函人哉[262]?矢人唯恐不傷人,函人唯恐傷人。巫、匠[263]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264]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265]。莫之御[266]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267]也。人役而恥為役,由弓人而恥為弓,矢人而恥為矢也。如恥之,莫如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

【譯文】孟子說:“造箭的人難道比制甲的人更不仁嗎?造箭的人唯恐自己造的箭不鋒利而不能射傷人,制甲的人卻唯恐自己制的甲不堅固而讓人受傷。專為人求福的巫人和專為人制棺材的匠人也一樣。所以一個人選擇職業不可不謹慎。孔子說:‘居住的地方要有仁厚之風才算美好,選擇住處而不知選有仁厚風俗的地方,怎能說是明智呢?’仁,是上天最尊貴的爵位,是人們最安逸的住宅。沒有什么阻礙卻不去行仁,這便是不明智。不仁、不智、無禮、無義,這種人只能做別人的仆役。當了仆役又以供人役使為恥,那就像造弓的人以造弓為恥,造箭的人以造箭為恥一樣。要是覺得可恥,就不如去行仁。行仁就好比射箭一樣:射箭的人都是先端正自己射箭的姿勢然后發箭,如果射不中,不去埋怨勝過自己的同行,只是反回來從自身去找原因罷了。’”

3.8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大舜有大焉[268],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于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269],無非取于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

【譯文】孟子說:“子路,別人指出他的過錯他很高興;禹聽到有益的話就向人拜謝。大舜比他們兩個更偉大,他愿與別人一起行善,能舍棄自己的不足,聽從別人對的,樂于吸取別人的優點來行善。他從種田、制陶、打魚一直到被推舉為領袖,沒有一項優點不是從別人那里吸取來的。吸取別人的優點來行善,就是與別人一起行善。所以,君子的所作所為沒有比與別人一同行善更偉大了。”

3.9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于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270]。推惡惡[271]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272]去之,若將浼[273]焉。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274]不羞汙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275]而不怨,阨窮[276]而不憫。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277]于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278]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279]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

【譯文】孟子說:“伯夷,不是他認可的君主不侍奉,不是他認可的朋友不結交;不在惡人的朝廷里做官,不與惡人講話;在惡人的朝廷里做官,與惡人講話,(他認為)就像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坐在污泥和炭灰上。把這種憎惡壞人的心思推廣開去,他感到和一個鄉下人站在一起,要是那人帽子沒戴正,他便會憤然離去,就像自己會被玷污似的。所以,當時各國國君盡管用好言好語來聘他去做官,他卻不接受。他之所以不接受,就是由于他(認為那些國君不干凈而)不屑于接受。柳下惠卻不以侍奉骯臟的君主為恥,也不嫌棄做小官;進到朝廷不隱瞞自己的才干,但一定根據自己的原則辦事;不被上面任用也無怨言,困于貧窮也不憂傷。所以他說:‘你是你,我是我。哪怕你在我旁邊赤身露體,你又怎能玷污我呢?’因此他怡然自得地與他人共處而不失常態,別人挽留他叫他留下,他便留下。他之所以被挽留就留下,就是由于他(認為自己能潔凈自好而)不屑于離去。”

孟子說:“伯夷狹隘,柳下惠不夠恭敬。狹隘和不恭敬,君子是不會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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