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夢死了。

南國的柳絮紛紛揚揚地飄在溫暖的空氣里，陌上的櫻樹染著團團的淺色，若隱若現地拂落下來。

一個欣長的身影從黑綹馬上輕翻而下，走到一棵樹前微微仰著頭，良久不動，只有如絲的鬢發和玄色的衣袂在南風里微微拂起。

“要是，她還在就好了……”少年恍了恍神，想起那個曾說要一同看遍世間繁盛的人。真是個食言的小鬼呢，怪難忘的。想到這，少年的神態里多了幾分牽強。

突然，一聲呼喚使他心頭一震，少年回過頭，原來是她……

“南鳶!”那素衣的長發姑娘笑著跑過來，手里牽著一只紙鳶，“原來你在這兒啊，我找你好久了!”

姑娘生得甚是好看，目若星水，素履輕盈。行于繁巷燈市，卻是與眾不同。南鳶心中隱隱酸楚：她和她很像──那個舍命救他的離夢。

“有事嗎？”少年的聲音溫溫淡淡的，聽不出一點情緒。溫風搖起枝同的花朵，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拂下淡影。

“也沒...就是，天氣不錯，想來尋你……”

說話的少女名叫錦瑟，是京城的一名才女，詩書琴畫技皆精妙，人又靈動善舞，見過的人沒有不稱贊喜歡的。可她仍覺多有不足，事實倒也確實如此。

很久以前南鳶教她的時候，離夢只顧著看撫琴的人了。想著想著，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止不住的笑在眼前的人看來有些癡傻。

可是，南鳶的琴律實在太有意境了，像治愈傷口的良藥，而他此刻就在身邊一一盡管沒認出自己，但也沒什么的好吧。

“就算他不記得我了，我也愿意這樣每天煩他。只是小乖，你再不認出我，就真的要來世了。”離夢想起鏡子里那張已然不同的臉，衣袂下的傷口處已經開始慢慢透明……“還能陪你多久呢？”

或許從相遇的那一刻，離別就成了一種倒計時。

少年仍是靜靜地站著，看著遠風緩緩地吹過來，有花隨風拂在他的臉上，悠遠的目光里揉著惆悵。見她不走，少年慢慢閉上了眼睛，聲音徐徐的，像溫水里落了玉：“姑娘請回吧，以后也勿來尋我了。南或不佞，實非良人。”

姑娘只是一笑，轉身淋沐在花雨里，素衣輕起，恍若帶光。

南駕轉頭望向天邊，大片大片的云朵被染成金黃。耀眼的光映入眸里，他長長嘆了聲氣。

落櫻谷花開漫漫，不分四季，流螢蝶舞，百鳥嚶嚀。云丘有一棵大樹，繁花如錦，開得熱烈。

族兄說這棵樹喻示世間芳華，京城有多少芳華，就有多少遺憾。

重櫻離落，飄零為殤。

他靜靜地站在樹下，凝眉拂起一支長笛，笛聲清響，婉轉悠揚，少年眸光微垂，櫻飛如雪……往事不堪回首，山河故國不再。故人已逝，今夕何夕……

橘色的夕陽遍染天空，彩云如沫，一點一點地揉碎著他的回憶.....

故國的君主崇好玄學，廣納相關之才，魚龍混雜之處不免是非。

筑夢一族向來避世，無耐櫻林如障，也擋不住帝王的旨令。族兄蘇夜還是去了，臨行前囑托眾人，一定要看護好重櫻，最后給了南鳶一支青色的長笛。他那時才過束發，就已有異于同齡之毅，長笛在他掌上變成了玉，蘇夜滿意地笑了。

后來故國發生禍亂，帝王下令捕殺所有異族，一向交好的筑夢也不例外。

兵吏殺到了云丘，熊熊的烈火映著天邊的云。

族人拼死守護，將南鳶眩暈藏在樹下。

待他醒來，已是日暮時分，戰火不知燒了多久，一天一夜?或是幾天幾夜……都無從知曉。樹上的花落了厚厚一地，把他整個人都埋住了。

少年起身，遙遠的夕陽破開紫色的云，撒滿了落櫻花谷。茂盛的景致已經不再，百花凋零也無往昔之態。

一切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切實際上都早已改變。南鳶怔怔地看向天邊，看著這棵枯敗的大樹，繁櫻零落只留枝干──整個筑夢族就剩下他自己了。

小年獨行于京城，熱鬧的長街灑滿落日的余暉，華燈漸起，在他的眼里映成了星紅，仿佛落櫻谷燃燒的戰火……

高臺的戲子眾人簇擁，粉墨云袖亂了眾生，人群擁擠笑聲嘈雜，哪還瞥見月下的清風。

南鳶繼續向前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會有什么等著他。塵世紛擾，唯余一人。

少年想靜一靜，抬頭，一抹玉光倚在屋脊，少女自由地蕩著雙腿，纖薄的裙裙映著月霓。

南鳶望了望明凈的月，薄絮飄蕩，紛飛著浸在月色里。那人也看見了他，轉頭想躲卻腳滑掉了下去。

待他意識到該救人時，女孩已經從屋脊上摔下來了。

“喂，你摔得怎么樣？”南鳶走到她跟前，伸出一只手。話是關心的好話，可從一個面無表情、渾身散發著孤冷氣息的人口中說出來，反倒有些嘲諷。

女孩吃痛地抬了抬頭，自己從地上站了起來。

“……”南鳶默默放下手，轉身到小販攤前要了兩壺酒。

“客官您的酒~”店家熱情地遞來兩個青色瓷瓶，南鳶微微一滯，握了握手中的長笛。他好像……還沒得錢來著，那──少年看了看青色的瓶。

“客官千萬不可錯過，這可是上好的花釀，不經陳年，但有陳味，過了這地方可就沒這店咯~”店家是位慈祥的老爺爺，鬢發花白卻依然透著一股活力。

“一酒向月光，復得憶微霜。十文撇一曲，所剩入吾裳。”老爺爺笑著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花酒的氣味漫在清涼的空氣里，甜甜的。

南鳶雙手接過酒，看了一眼旁邊的女孩，好似笑了笑：“老人家，酒錢由她付。”

“……”離夢怔怔地走了過來，臉上寫著憤怒和疑惑，她今天心情本就不好，偏偏還撞上這種事……看著老爺爺慈祥的笑容，女孩付了錢，拉著南鳶往小巷里走。

這里是南國最繁華的地帶。每當夜色降臨，萬家燈火如漫天星辰交相輝映，恍若不夜之天。

是的，她現在很想揍人。

“怎么了？看小娘子愣住了啊。”錦瑟手里空了空，回頭看向南鳶。

以前，她總喜歡拉南鳶的手，他的手總是寬大、溫暖、有力的，自從玄梏里逃出來后，她好久都沒感到這么安心了。

南鳶望著巷子另一邊出神。只見皎暇的月光淌在藍褐色的瓦片上，整個國都仿佛漫溯著粼粼的水。

那個明明只來過一次的地方，有著好久都沒等來的人……

“南鳶？南鳶？？”錦瑟跑到他眼前晃了晃手，“不至于吧，誰家小娘子啊？”離夢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穿過洶涌的人來人往，對面是那個屋脊。離夢沉默了。

她知道他在想她，可是……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

“月色真美啊。”南鳶回過眸，看著比自己低一頭的錦瑟。……離夢，也是這么高……想起第一次遇到她，還欠著人家一頓酒錢。南鳶不禁笑了：“一酒向月光，復得憶微霜。”竟是這個意思。

“啊，是啊哈哈哈……”離夢轉過頭笑起來，不知道自己眼角已經濕潤了，“真好看！”煙火寥落的瞬間，錦瑟看向了少年，清風吹起的星火，在他眼里映成了憂愁。

在最后的時間里，讓我再為你做些事吧。

離夢想要帶著南鳶來到開滿陽光的草地，去奔跑和歡笑，去抓那些肆意飛舞的蝴蝶；想要帶他去到蒼莽的高山，去觀星枕夢，去和江河湖海晤談；多希望這些都能實現，多想就留在他身邊，讓時間再慢一點。

南鳶看著手里的青瓶，拉著她輕身躍上屋脊。

“喝。”

“啊……”還沒等錦瑟反應過來，南鳶已經把瓶子給她按了過去。

“咳咳咳……你……干嘛，咳咳……”離夢推開他跌在屋脊上，抬眼看到迎著巷子走來的故國玄士，趕緊背對著埋起頭。他身后跟著兩隊看守玄梏的士兵呢，“怎么追到這里了……”

“嗯？”南鳶仰起頭大飲了一口，“來抓你的？”

“……怎么可能？”錦瑟撥開他援助的手，起身拍了拍灰塵。

看著她緊張的樣子，南鳶不禁笑了：“哎，士兵都走了，你要拍到什么時候？”

“我……”錦瑟別過臉看向別處，他知道南鳶在看她。

她不敢再直視曾經那雙清澈又溫柔的琥珀藍眼睛，她害怕分別。

“從今以后，你不要再跟著我了。”南鳶仰頭抿了口酒，“你我身在故國，我終究是筑夢的人，君主不會放過我的。”說罷，起身走了。

“去哪里？”

“天下之大，自有容身之處。近日多謝，告辭了。”

“……”錦瑟想說什么，還是看著他消失在恍惚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