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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識

2005年,初秋。

日光暗淡,風卷塵埃。

站在南京祿口機場外,面對著陌生的城市,江柔突然想起幾年前,一個愛好占星的朋友給她“占過一卦”。具體何解她已經記不清,但記得一句話。

“江柔,你的星落在江南。”朋友這么說。江柔問,星是什么。她說是緣分。

緣分這東西玄妙得很,由不得人不信。

等了一會兒,江柔的視線里出現一輛車。她雙眼裸視2.0,連車牌號都看得一清二楚,是一輛軍綠色的白牌車。車門很快被人打開,一條穿著白色運動鞋的腿先邁出來。不過短短一秒,光影變換,車門后頭閃出一個瘦高的少年。

前些日子,《超級女聲》全國總決賽剛剛結束。《南方都市報》評論它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一朵奇葩。可能是因為自從李宇春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社會上開始大量涌現出一批性別特征不甚分明的少男少女。

江柔之所以突然想起《超級女聲》,是因為覺得從車里下來的那個細皮嫩肉、粉雕玉琢似的少年,實在不像一個漢子。她站在原地,打量著那個長手長腳、不知該叫哥哥還是姐姐的人朝自己小跑而來。

“嘿,你就是江小柔?”

少年人特有的明朗清澈的嗓音,上下微動的小小喉結——原來是個男孩子。原來,江南不只是女孩子如詩如畫,男孩子也這樣秀氣好看。

秀氣。

這是江柔對南京的第一個印象。

“我是。不過,我叫江柔,不是江小柔。”

江柔微微仰頭,一面回答他,一面在心里猜測他的身份。那個女人送她來之前,同她講過,那家人有一個兒子,年長她三歲,讓她管他叫哥哥。

江柔想起這些,目光淡漠許多。笑話。那個女人讓她叫,她就要叫嗎?那個女人還讓她管自己叫媽媽呢。江柔無不嘲諷地想,她配嗎?

“我姓談,談昭遠。我和阿愷是發小,我們兩家是世交,也是鄰居。”少年又開口,“阿愷今天有事脫不開身,托我來接你。江柔,很高興見到你!”

原來他不是李明愷。

少年言語規矩有禮,舉手投足間,十足的大家風范。他伸手接過江柔的行李箱,偏過頭沖她笑。可那笑容,是不入眼底的,倒也有大家公子與生俱來的倨傲。

“只有這一個箱子?”提了江柔的拉桿箱,談昭遠不免詫異,“我記得阿愷跟我說過,你這次,是搬去他們家長住……”

江柔說:“我的東西不多。”

除了幾套換洗衣物和必需品,沒什么值得帶走的。

談昭遠沒再接話,倒是不動聲色地觀察江柔:不論是從身量還是五官上看,她都不像一個十五歲的北方姑娘。不超過一米六的個頭,皮膚白皙透亮,五官小巧清秀,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小。而且她說話柔聲柔氣,人如其名。

盡管如此,江柔并不顯得小家子氣,這姑娘眼里沒有半點膽怯畏懼,平平靜靜打量他,也任他審視自己。談昭遠沒有多問,只是笑:“確實不需要帶什么,有短了缺了只管告訴阿愷。他看著不靠譜,但你的事情他肯定會放在心上。”

他一共沒說多少話,卻句句不離李明愷,江柔暗想,兩人關系倒是真好。

談昭遠將每件事情都做得周到,拉開車門也不忘記伸手攔著以防江柔磕著腦袋。江柔極少被人如此對待,在車門前怔愣片刻,只沉默地坐了進去。

司機是李家的,談昭遠給江柔介紹,讓她叫他宋叔。宋叔面相和藹,笑時眉梢向上吊起:“這姑娘生得俊俏,跟小萱多像。”

江柔不知道他口中的小萱是誰,眼帶疑惑,偏頭望向談昭遠。后者神色微僵,不留痕跡地將話題帶過去:“宋叔,先走中央路,帶小柔看看南京城。”

他叫她小柔,南方少年,語氣軟得很。

車子進入城區,周遭的景與物變得繁雜,談昭遠同江柔介紹沿路的景致,哪里是秦淮河、夫子廟,哪里是中山陵、玄武湖公園。江柔對南京完全陌生,他卻了如指掌,說得細致入微。

許久,見她毫不動容,談昭遠才慢慢停下,語氣里帶了歉意:“不感興趣嗎……這以后就是你的家,我想讓你多了解一些。”

這以后就是你的家。

江柔淡淡看向窗外。她覺得這句話聽上去像個笑話。

宋叔從后視鏡看了江柔一眼,會錯了意:“真是個內向的孩子。”

談昭遠接茬道:“可不,這么‘安森’,乖得很。”

江柔沒聽懂談昭遠口中的“安森”為何意,想來是南京話,不過結合上下文理解,大約是安靜乖巧的意思。

宋叔輕笑,說話間也帶了南京話獨有的腔調:“莫怕,待到跟小愷待兩天,都要防著別上房揭瓦。”

談昭遠隨著笑起來,這次是真笑,眉眼俱彎,牙齒整齊潔白。他軟聲回應:“哪不講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正看見江柔似懂非懂地回頭看自己。她的目光撞上他的笑顏,突然不好意思似的又把頭轉了回去。

談昭遠尋常打交道的姑娘,沒這樣害羞的,他心里覺得可愛,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腦袋,換回了普通話:“這丫頭,別緊張啊。”

江柔的腦袋挨著他的手掌,他掌心溫熱,她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下意識想要躲開,但第一秒沒反應過來,就失了先機,只好不尷不尬地受著。好在很快,談昭遠收回了手。

沒多久,車子駛進一個綠蔭環繞的大院。江柔看見拐彎處的路牌上寫著“龍蟠中路”。拐過兩個有人站崗的路口,車子慢慢停下。

“到了。”

宋叔將車子開去停車庫,談昭遠取了行李箱,領著江柔去李家。

一棟樣式簡單的白色三層洋樓,和大院里其他住戶一樣。談昭遠按響門鈴后,很快有人來開門。是一個年過半百的阿姨,姓沈。談昭遠在路上跟江柔介紹過沈姨,她是宋叔的妻子,已經在李家做了十多年保姆。

沈姨穿藏青色改良旗袍,棉麻質地,烏黑的發在腦后綰成舊時式樣的髻,斜斜插著一根手工雕的木簪子。看見來人,她微笑著同兩人打招呼,笑容和打扮一樣樸素而雅致,繼而面向談昭遠,面色略帶尷尬,欲言又止。

“怎么?”談昭遠察覺出不對勁,伸頭往里張望。

就在這個時候,從屋里傳來一聲悶響,伴隨著聽不分明字句的喝聲,隱約能感受到聲音里的滔天怒氣。

“難道……”談昭遠臉色變了變,求證般看向沈姨。后者神色凝重地點點頭。

他們的啞謎江柔看不懂,她懵懵懂懂仰頭,只見談昭遠縮一縮脖子,將手中的行李箱交給沈姨,清了清嗓子溫聲道:“沈姨,小柔我送到了。那什么,我今天就不叨擾了,蘇阿姨還在等我回家吃飯。”

說完,溫文爾雅地立定轉身,逃之夭夭了,留下不明就里的江柔,和沈姨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彼此。

“唉,也不知道給人家留個好印象。”沈姨嘆口氣,自語道,又換上一副親切的面孔,對江柔說,“你就是小柔吧。一會兒……一會兒別被嚇著啊,往后你會習慣的。”

“習慣”兩個字還沒說完,客廳東側一間緊閉的房門突然大開,虎嘯獅吼般震懾力十足的怒喝聲在整棟房子里炸響開來。

“小沈!把馬鞭拿來,老子今天抽不死這個不省心的熊伢子!”

江柔還沒反應過來,胳膊上一股力量傳來,轉眼間沈姨已經拉著她到了房門口。

“先生,江家的女兒已經來啰。”

她說著,手下微微用力,將江柔向前輕輕一送,顯然試圖用她的到來吸引那位“先生”的注意力,以期平息他的怒火。

這算是個什么待客之道江柔還沒厘清,已經朝前踉蹌幾步,等到她立定在房門前,卻只顧愣愣看著房里的一切。

厚重窗簾的遮擋下,屋里光線昏暗。地上鋪著花紋復古的羊毛地毯,地毯中央昂首跪著一個穿黑色短袖T恤的少年。少年年紀與談昭遠相仿,卻肩寬體闊,露在外頭的大半截胳膊精壯修長,肌肉勻稱緊實。

江柔細細看去,卻見他裸露的皮膚上有斑駁的傷痕。她心中微愕,驀地感受到一股懾人的力量,她不自主地回望過去——正迎上他的目光。

少年嘴角破裂,滲著些血絲,卻微微翹起一個桀驁的弧度。利索的板寸下,他的面龐輪廓棱角分明,帶著迫人的英氣,細黑的眸子幽深沉靜。

他是李明愷。江柔先收回與他對視的目光,在心里說。

李明愷面前站著的中年男人同他有幾分神似,身材魁梧,青筋暴起的手里捏著一根高爾夫球棍,五官的辨識度極高。

江柔曾見過他,知道他叫李衛平。三個月前,在江柔父親的葬禮上,他還跟江柔說過話。江柔一直都知道,像父親這樣的生意人有很多朋友,只是沒想到在他死后,自己會在葬禮上見到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其中竟然還有一個叫作李衛平的伯伯,許諾要代替父親來撫養她。

李衛平讓江柔管他叫李爸爸,說會給她最好的照顧。江柔卻覺得聽起來很可笑,因為她的生母明明還在人世,怎么也輪不到一個外人來收養自己。可是笑話交疊著笑話而來,那個女人因為在國外的生意忙得脫不開身,竟然爽快地答應把江柔送去南京的李家寄養。

江柔打了一通國際長途,當她捏著電話,聽見那個女人說每個月都會寄很多生活費給她的時候,笑得連她自己都可憐自己,卻一時蒙了心,還觍著臉懇求那個女人。她說,要是我不怪你跟爸爸離婚,不怪你早年就丟下我出國去,我愿意去國外,我會乖乖的,不給你惹麻煩,你能不能答應不把我送給別人呢?

能不能呢?

可那個女人支支吾吾,跟江柔解釋。她說,小柔你不知道,媽媽在這里根本顧不上你。而且你這個年紀心緒本來就不穩,跟過來的話,很容易因為周遭環境變化太大而學壞。

她說,那個李伯伯啊,是你爸爸年輕那會兒當兵時過命的好友,現在是南京市有頭有臉的人物,家大業大,保準不會虧待你的。

噢,這樣啊。聽起來真不錯。江柔看著自己的手轉著電話線,沒怎么用力就扯了下來。

然后,她只身來了南京。

很顯然,江柔身單力薄,在偌大的南京城里,唯一能夠倚仗的,就是李家人,她沒有與他們交惡的理由。在心里打過了小算盤,江柔不自覺打了個顫,微微后退半步,把怯懦的目光投到中年男人身上,就像是——被眼前這一切嚇唬住了。

“把兇器放下吧,你別嚇著人家小姑娘!”出聲的是李明愷,聲音低沉,中氣十足,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澀,但言語格外欠抽,絲毫沒有挨打者應有的覺悟。

江柔暗忖,自己好心想幫他一把,他都不曉得少說兩句借著臺階下。硬骨頭,怪不得要被打成這樣。果然,李家伯伯一聽這話,目眥欲裂,被刺激得舉起手中高爾夫球桿,又要開打:“你這熊伢子!”

“啊!”江柔做戲做全套,救人救到底,假裝被嚇著,驚呼一聲,抱頭蹲下瑟瑟發抖。

女人生來就是演員,這句話不假。

李衛平連忙丟開球桿,大步走到她身邊,再不是方才的滿滿怒氣。他低聲哄道:“囡囡,別害怕,我跟你哥哥鬧著玩的。”

沈姨趁機去扶李明愷,心疼得直嘆:“怎么打得這么狠,到底是個孩子啊……”

江柔慢慢抬頭,看向身邊的男人,也有寬闊的肩膀、堅毅的臉龐、青色的胡楂。看著看著,心里突然一陣揪疼——會哄自己的人,再也不可能是爸爸了。

她本來只是演戲,因為明白只有示弱才會得到關注,怎么也沒料到把自己演了進去:眼睛狠狠地紅了一紅,緊緊盯著男人。后者望著她,眼里現出深深的動容。

“別怕,咱爸從來不跟女人動手。”

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麻利站起來的李明愷插嘴道,一面伸手來摸江柔的腦袋。

這里的人,喜歡摸自己腦袋。這是江柔對南京的第二個印象。不喜歡,但,也談不上討厭。

“有你什么事?還不快把妹妹的行李送到房間去!還在這兒晃蕩!”

李衛平虎著臉一腳踹開李明愷,轉過來卻沖江柔微笑:“你哥沒個正經,不要搭理他。”

頓了頓,他又轉頭一聲斷喝:“回來!跟妹妹說,你叫什么?”

江柔眨了幾下眼,偏頭去看李明愷。后者靠在門外樓梯欄桿上,雙手插在長褲口袋里歪頭看她,眼里是意味不明的乖張笑意:“李明愷。小學應用題里頭老出現的那個李明,豎心旁的那個愷。不過名字你也用不著,往后你得管我叫哥。”他又笑得更得意一些,伸了伸脖子,“先叫一聲聽聽。”

江柔從善如流,叫他明愷哥。

“不是明愷哥,是哥哥。”他堅持。

江柔別過頭去,沒有搭腔。

李衛平作勢要呼他巴掌:“行了行了,少貧,得了便宜還賣乖!”

李明愷不以為意,轉身上樓去了。

那天之后,江柔在李家住下。

李明愷是李家的獨子,母親俞晴是享譽國內外的歌唱家,近幾年常常應邀出國進行文化交流。

江柔來之前她已經離開數月,還有幾日才會回來。而李衛平,據沈姨說,除了偶爾回來辦公以及收拾李明愷之外,很少能有機會安靜地在自家餐桌上吃頓便飯。

于是次日清晨,李家餐桌上,只剩下江柔和李明愷兩個人吃早餐。江柔習慣于這種冷清,早些年她一個人在家的日子數不勝數。看起來,李明愷也習以為常。

李家的椅子一水兒的古典歐式風格,李明愷屁股擱在椅面上,兩只胳膊撐著扶手,半仰著頭微微瞇眼,一副老子是大爺的舒坦表情。他面前的海碗里盛著沈姨趕早去大院食堂里打回來的現磨豆漿,他用大掌托著送到嘴邊,“咕嘟咕嘟”幾聲就全數下了肚。

“小家伙,想去哪兒玩?”李明愷掰著熱騰騰的包子,一邊抬頭問江柔。他叫她小家伙,完全是有理有據。江柔個子小,人又極瘦弱,一頭發黃的發絲跟營養不良似的。

后者聽見了他的聲音,可沉浸在生煎包子的誘人香氣里,不是很愿意搭理他。

“我說,你是不喜歡說話,還是,不喜歡跟我說話?”李明愷揚揚下巴,曲起膝蓋,一條腿上了椅子,他伸手,在江柔面前的桌面上扣了扣,“我問你話呢。”

江柔瞥了他一眼。李明愷這姿勢看著頹,可是背脊筆挺,板正的身姿同他這個不羈的坐相格格不入。這讓她想起沈姨昨天跟她說的,李明愷念的是解放軍理工大學,全軍五所綜合大學之一,正軍級編制。不過結合李衛平的軍銜,他上這所學校也沒什么可奇怪的。

江柔答非所問,說:“你不用念書嗎?”

李明愷揚揚那道濃黑的劍眉:“是啊,托你的福,休假一周專門陪你游南京城。”又伸了個懶腰,大約是碰到傷口,齜牙咧嘴了一陣子,“老爺子真狠啊。”

“你沒事吧?”

“嘁,這點傷?”他渾不在意地扯了扯嘴角,又瞅江柔,目光銳利,“不過我怎么覺得你這眼神……像在一個勁說我活該?”

好眼力。江柔噎了一下,立刻垂眼喝豆漿,口中卻道:“怎么會,我是在關心你。”

“哈,最好是。”李明愷將雙手背到腦后枕著,覷著江柔,“小家伙,快說,想去哪里玩?事先聲明啊,別去玄武湖公園、雨花臺這些地方……哥哥我從小春游、秋游、加入少先隊、加入共青團,回回都要去那些地方瞻仰宣誓,已經夠了。”

江柔體貼地說:“你決定就好,我全都聽你的。”

“真的?”李明愷仔細盯著她看,問,“沒有想去的地方?”

“真的。”

“啪”,李明愷打了個響指,眉飛色舞,說:“乖,太乖了!走走走,哥帶你逛秦淮河去!”

“我還沒有吃完。”

“哎呀,吃這些干嗎?跟著我還怕沒得吃嗎?十里秦淮,哥帶你從頭吃到尾。”

半小時后,夫子廟前,烏衣巷口,李明愷不見人影。被連環奪命call傳喚出來的談昭遠站在江柔身邊,賠笑解釋:“阿愷他平時訓練緊張,好不容易有七天假期,所以……”

“沒關系。”江柔頷首,“其實都一樣。”

“真是個溫柔隨和的丫頭。”談昭遠輕笑。

江柔有些訕,針對他的這個誤解,不知道該不該澄清,只好客套地回應:“你也是。”這么一客套,四周都彌漫著疏離的氣息。

“等你認識了菲菲,可能會好很多。”像是自言自語,談昭遠說。

“菲菲是誰?”

“她是葉家的小公主,也住大院。我們幾家的長輩一向走得近,我們幾個從小一起長大。菲菲跟你同齡,今年也剛上高一。她啊,一個小炮子。”

“小炮子?”

“就是調皮的意思,算是咱們這兒的方言。”

江柔長知識了,現學現用:“所以,明愷哥也是小炮子了?”

“你太小看他了,一個二胡卵子。”談昭遠好笑道,“不不,其實皮到他那個地步,就不能用這些詞來形容了。”

江柔不知道什么是二胡卵子,但看談昭遠說得很開心的樣子,便沒插話。

談昭遠凝神想,沒想出個所以然,無奈道:“不好說,阿愷一向不按套路出牌。以前簡直是通天通地的混世魔王,現在沒我按著,不知道在學校又要惹出什么事來。”

感謝李明愷,兩人聊天的氣氛終于活絡起來。

“你和明愷哥不在同一所大學?”江柔在談昭遠身上看不到那股子板正的氣息,不由得問。

“我念金融,所以去了南大。”他說,“其實院里跟我們年紀相仿的這一輩,大都沒有念軍校。”

“念軍校、當軍人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談昭遠想說什么,欲言又止,最后嘴邊牽起個溫暾的笑來,“人各有志。你還小,過幾年可能會懂。”

“我只比你們小三歲。”江柔頓了頓,鄭重開口道。

談昭遠被她的語氣逗樂,笑得人畜無害:“是是,只小三歲。”卻完全是戲謔的口氣,其實還拿她當個小孩子。

兩人說著話,又往前閑逛。南京是真正有著厚重歷史的古都之一,夫子廟地區的江南貢院曾是中國最大的科舉考場。沿街的一泥一磚都像被故事涂上古舊的顏色,以等待或者說守候的姿態沉在原地。

談昭遠帶她去后來修繕的舊址處參觀。除了管理員和一個保安大叔,沒有旁人,一間間屋子里的玻璃櫥窗中陳列著曾經的考生答卷,還有皇帝的朱批。

談昭遠在她身后說:“近幾年游客多了,有不少文獻和珍藏都被收了起來。”

“為什么要收起來,越是珍貴,不就越能吸引外人?”

“就是因為太珍貴了,擔心展示出來會被損壞,招致不必要的覬覦。”

江柔點頭表示理解,順口道:“也對,好東西要藏起來才保存得久。”

說話的人與聽者都無心,言語常常只作裝點,像沿途青石板上的茵茵苔痕。

轉眼到了午餐時間。談昭遠帶江柔下館子,選的是整條街景觀最好的餐館。他熟門熟路,帶著她去二樓獨立的包間,點的全是店里招牌特色菜。江柔瞥見價格,一條魚就要198元,七七八八點了幾個招牌菜,算下來人均將近300元。

主菜上得很快,跟著菜品一起上樓的還有兩個表演蘇州評彈的女人。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民間傳奇在吳儂軟語間娓娓道來。

談昭遠說:“這館子老板是蘇州人,最好這個。”

江柔點頭。其實她聽不懂吳語,也插不上話,好在還能專心吃菜。魚是從江里打撈的野生刀魚,清蒸,輔以豉汁,鮮香可口,肉質細嫩又不過分膩味。

談昭遠看她小貓崽似的,吃得津津有味,更覺得她乖巧,便說:“清明前的刀魚更鮮,而且刺軟。明年咱們再來,提前讓老板留幾尾好的。”

“謝謝昭遠哥。”

沒一會兒,菜都上齊了。兩人面對面坐著,沒什么可說的倒也尷尬,江柔主動提起話頭:“昨天,明愷哥為什么挨打?”

談昭遠面色微僵,說:“其實沒什么,逃課被發現了。李叔叔性子急,阿愷又是個擰脾氣,兩個人一點就著。”

逃課?是有什么重要的約會嗎?怪不得李明愷這幾天托她的福得來的“假期”,半點不肯浪費,把她丟給談昭遠后馬上跑個沒影。談昭遠這語氣遮遮掩掩,顯然是還有內情不肯告訴自己,江柔識趣地不再追問。

李明愷的“約會”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這些日子,談昭遠幾乎帶江柔逛遍了南京城。她沒有半點自己的主意,問到什么都笑嘻嘻地說好。

“要不要去總統府?”

“好啊,明愷哥。”

“我讓阿遠陪你,我今天還有點事。”

“嗯,好,你去忙你的吧,注意安全。”

……

“早餐吃生煎包子好不好?”

“好啊,沈姨。”

“豆漿怎么樣?”

“都可以的。沈姨,那么早去準備早餐辛苦了。”

……

沈姨是看著大院里幾個小輩長大的,從沒見過哪個像江柔這樣懂事討喜,逮到機會就要在李明愷和李衛平跟前夸。

又是一天,打著帶江柔去紅山森林動物園的幌子,李明愷再次把江柔托付給談昭遠。這回連談昭遠都覺得過意不去了,主動出賣李明愷:“告訴你吧,阿愷是跟姑娘約會去了。”

江柔其實能猜到一二。本來嘛,十八九歲的小伙子,還能有其他的重要事情嗎?

“那個姑娘是阿愷的師姐,兩個人一起玩花式調酒,認識快兩年了。李伯一向不允許阿愷玩這些東西,說是玩物喪志,所以看得很嚴,阿愷都是偷著去的。你可別告訴李伯啊。”

“嗯。”江柔其實真的覺得無所謂,并不在意是誰陪,不過談昭遠既然想要解釋,聽一聽倒也無妨。

那天天氣好,拿了門票進檢票口,一想到一會兒能看動物,江柔的心情還挺不錯。可她這個沉默乖順的樣子落在心虛的談昭遠眼里,就變成了默默承受著被人遺棄的委屈。她嘴角露出微笑的樣子,變成了強顏歡笑故作堅強。

談昭遠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覺得自己是在幫著李明愷那個渾蛋,欺負這個本就無依無靠的姑娘。這么一不是滋味,談昭遠就覺得不能便宜了李明愷那家伙。他很快帶著哄人的語氣,大肆出賣起李明愷來。

于是,江柔蹲在地上逗小浣熊的時候,談昭遠在說李明愷小時候無敵淘氣,隨身攜帶剪刀一把,偷溜到狗肉店后院去剪拴住待宰的狗的繩子;江柔趴在玻璃上研究那一動不動的碧綠蜥蜴究竟是不是模型的時候,談昭遠在侃李明愷那死孩子從小打架惹事跟老師對著干;江柔給猴山的猴子喂開心果的時候,談昭遠在大談特談李明愷從上初中開始的桃花史……

聽到最后,原本還饒有興味的江柔突然有點警惕,抬頭望著談昭遠,末了,小心翼翼地開口:“昭遠哥。”

“怎、怎么?”

“李家收養我,該不會是拿我作童養媳,想讓我長大了給李明愷當媳婦吧?”

江柔有點蒙,看著好像被戳了笑穴突然大笑不止的談昭遠發怔,一時沒反應過來:難道是自己說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嗎?不是想培養她當童養媳,為什么他要把李明愷從小到大的事情一一告訴她?

“哈哈哈哈哈哈……你,你想什么呢!”談昭遠笑得眼淚都快涌出來,“傻丫頭,你知道什么是童養媳?”

他的牙齒雪白,笑起來的時候整整齊齊露出上排牙,格外陽光俊朗,旁邊的游客連猴子都不看了,忍不住偏頭瞅他。江柔被他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扭過頭去繼續逗猴子。

談昭遠還在捧腹,越發放肆。言多必失,果真不假。江柔暗想。

這樁事一直為談昭遠所津津樂道,并且令他心情大好。回去的路上看見街邊小攤在賣動物頭飾,他執意要給江柔買一對戴著玩。談昭遠拿起兩個毛茸茸的兔耳朵往她腦袋上比畫,興致盎然:“很適合你啊……不喜歡嗎?嗯?真的不喜歡嗎?”

老板在邊上添油加醋:“丫頭,看你哥哥對你多好,買個不?”

江柔嘴角抽搐,可抬眼看見談昭遠眼里的期待,快到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還好……”

“老板,給我兩對。”談昭遠笑瞇瞇。

江柔愣:“為什么買兩對?”

總不至于要一洗一換輪著戴吧?!

“還有一對給菲菲。”談昭遠掏出錢包說,“咱們一會兒去跟你哥他們會合,一起吃個飯,會碰到菲菲。”

“她,喜歡這個?”江柔兩根手指頭捏著那粉嫩的兔耳朵,有些不可思議。

“她哪里會喜歡這個?從五歲之后,她就對這些幼稚的小東西不感興趣了。”談昭遠理所當然地道。

江柔額角一跳,心里抓狂得很:那憑什么你認定我會對這種幼稚的小東西感興趣啊!你說啊說啊!

“只是那丫頭霸道得很,看我給你買了小玩意沒給她買,肯定要跟我鬧。”談昭遠繼續理所當然地解釋,將另一對兔耳朵裝進紙袋子里。

江柔堅定不移地望著他,剖白道:“其實我……”其實我對這種小女生才喜歡的粉兔子沒有興趣!

可談昭遠不等她說完,揉揉她的腦袋,把手里的兔耳朵給她夾好,調整角度,笑彎了眼角,并點評:“很可愛!”

他說的是實話。江柔那天穿一件寬松的白線衫,小巧玲瓏的身材,配著腦袋上那對兔耳朵居然毫無違和感。

江柔忍住了,沒繼續說下去,只能催眠自己:南京城沒有人認識我,沒有人認識我……

催眠無果,還是覺得丟人,于是偷偷伸手,想要摘掉腦袋上的耳朵。

談昭遠看著她,卻無端感慨起來,若有所思的樣子:“葉盛和阿愷都有妹妹,我卻沒有。”

李明愷也有妹妹?江柔來不及細想,卻聽見談昭遠說的后半句話:“所以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想著能有一個妹妹就好了,可惜,我媽去世得早……”

江柔心里微動,下意識安慰他道:“其實,有媽媽也不見得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

說完后,意識到這不太像一句安慰,遂閉嘴。

談昭遠眼里意味不明:“或許吧。”他將話題帶開,笑著說,“對了,干媽回來,看見你這樣的扮相,一定會很開心。”

“干媽?”

“阿愷的媽媽,你見了就會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女人,對小一輩很關照。小時候,老爺子發火要收拾我們了,我們就撒丫子往李家跑,找她作擋箭牌。因為知道不管犯什么錯,她都會護著我們啊,跟老爺子周旋,就像……老鷹捉小雞。所以我們這一輩小的,就管她叫干媽。”

談昭遠回憶道:“那時候我們最不希望的就是干媽出差,她一出差,代表我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談昭遠描繪的那個場景,江柔覺得很陌生。在腦海中想象出來之后,她卻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她小的時候沒人管,一直處于放養狀態。其實并不算是一個讓人省心的孩子,最嚴重的那一次,被父親江少忠從外頭捉回家一頓好打。

假如那時候能有人擋在自己身前,會是一個什么光景?她不得而知。

“明愷哥的媽媽,聲音很好聽吧?”聽了半晌,她冒出這么一句。

“怎么這么問?”談昭遠好奇。

江柔對“那個女人”的印象大半來自于電話,對母親這個詞的認知也大半來自于對聲音的辨別。所以潛意識里覺得,一個好媽媽,聲音一定很動聽。

可她不知道怎么解釋,有些支吾,搪塞道:“她不是歌唱家嗎……”

“當然好聽。”談昭遠沒多想,說,“聽我爸說,我們小的時候都要聽她唱搖籃曲才肯睡。我們幾家住得近,有時候鬧起來不睡覺,干媽大晚上就跑過來哄我睡著再回去……現在想起來還蠻難為情的。”

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撞擊了心里最柔軟的地方,江柔不由得追問:“那,她真的會喜歡我嗎?”躊躇片刻,繼續說,“她……比較喜歡文靜的女孩子,還是活潑的?”

談昭遠拉一拉江柔腦袋上的兔耳朵,笑得溫柔:“她一定會很喜歡很喜歡你的,會拿你當作她自己的女兒,我保證。”

江柔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之后開始快節奏地“撲通撲通”跳起來。

“你不是和明愷哥約了五點見嗎?快點吧!”她加快腳步,言語間甚至有些興奮。

談昭遠無奈搖頭,望著她頭上搖搖晃晃的兩只兔耳朵:“傻孩子,瞎樂什么?”

溫柔的母親。那是南京給江柔的第三個印象。

李明愷跟他們約在玄武湖公園附近的一家川菜館子里,店名叫“川流”。店的門面很不好找,但順著木質樓梯上了樓后,江柔發現這家店的位置絕佳。窗外即湖景,伴秋風夕照,映青山垂柳。

“這是葉家名下的產業,葉菲菲她老哥是這兒的老板。店名是菲菲起的,因為這丫頭迷流川楓迷得不行。”談昭遠說著,推開包廂門示意江柔先進去,“這一間不對外,算是我們幾個的根據地了。”

門一推開,淡淡的柑橘酒香氣撲鼻而來。江柔敏銳地看過去,發現包廂布置得竟然像個小酒吧。屋子東側設置了吧臺吧椅,后頭還置著整面墻的酒水架。西側是波浪形的暗色真皮沙發,上方設巫師燈,光線調得柔和風雅,音響里流淌著溫柔低沉的樂聲。在川味十足的川菜館子里,這樣的包間還真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站在吧臺里調酒的女孩子著煙熏妝,蓬松的茶色大卷發散在肩頭。她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搖酒壺在她的操控中上下翻飛,由肩及肘,自后背挽了個花,再回到手里。她面前的吧椅上坐著李明愷和一個穿著超短白色百褶裙的女孩子。

可能是因為太過專注,沒有人注意到兩人的到來。倒是調酒的女孩子將搖酒壺放在吧臺上時,一抬頭看見了他們。目光先是擱在江柔身上,微微蹙眉,給了個淡漠的眼神,再落到談昭遠身上,笑容扯開去:“小遠來了。”

李明愷和超短裙一起回頭。一打眼看見江柔,李明愷先是愣住,繼而“撲哧”笑起來,勾手指讓她過去:“你這是什么造型?演的哪出?”

江柔一愣,才想起自己腦袋上還扣著兔耳朵,頓時大窘,連忙要摘,卻被李明愷攔住,他從吧椅上跳下來:“哎哎,別摘啊,挺逗的。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

“不是。是昭遠哥他……”江柔羞憤得不知道怎么解釋,小聲嘟囔著,伸手揪下了發飾。

“我買的,不覺得很襯她嗎?”談昭遠從容落座,吧椅像是為他量身定做,高度剛好讓他的長腿輕松擱在地面上。

“是很襯。”李明愷手里把玩著手機,“摘得這么快,還想給你拍張照片。”

李明愷用的手機是他托人從國外弄回來的。那年頭,拍照手機還是個稀罕物件,他這個700萬像素的,已經是市面上各類拍照手機中的佼佼者。

“那我的呢?昭遠哥,你最偏心,肯定把我忘得一干二凈!”

這尖尖細細的嗓子的主人是葉菲菲,她挪下椅子,湊過來不依不饒地問。

談昭遠有意逗她:“你作為一個小淑女,不是不喜歡這種幼稚可愛的東西嗎?”

“我……我是淑女,可是偶爾我也換換口味啊!你就是找借口,其實根本沒有想到我,虧我還惦記著你最喜歡的酒,讓柳柳姐教我調。”葉菲菲越說越委屈,癟起嘴巴來。

“好了好了,能不想著你嗎?”談昭遠立刻投降,把紙袋子遞給她,“滿意了?”

葉菲菲把兔耳朵拿出來,立刻笑開去:“這還差不多。就知道昭遠哥會想著我!”

調酒師在清洗調酒用具,打趣他倆:“唉,小遠你就逗她玩吧,少了菲菲,你人生該少了多少歡樂。”

李明愷把手機插回口袋,單手攬過江柔:“對了,隆重介紹一下,我妹妹,江小柔。”

江柔糾正:“是江柔。”

“差不多差不多。”李明愷指指白色超短裙,“葉菲菲,南京城名媛淑女界扛把子。”頓了頓,說,“那邊是關柳,我師姐。”

師姐,其實是女朋友吧。掌握著李明愷第一手八卦的江柔在心里說。

關柳面色不甚和善,將調酒器擺回原位后,半倚在吧臺邊望著李明愷,黑色眼線勾勒出的狹長眼角微微上揚,眼神自帶著嫵媚的醉意。

“師姐……真是抬舉我。”

“給她一杯果汁。”李明愷像是沒聽出她的話里有話,敲敲吧臺,“給我一杯‘Tomorrow’。”

“看不出來,你對這位小朋友這么關照啊。”關柳漫不經心地說,又不輕不重地刺了一句,“倒沒見你對菲菲這么溫柔,第一次就讓她嘗‘血腥瑪麗’。”

“唉!有什么辦法,妹妹還是親的好。可憐我們十多年的交情了,啊,我心好痛!”

葉菲菲接過話頭自由發揮起來,作捂心口狀抽搐。

江柔有些尷尬,因為關柳看她的目光帶著些不知緣由的攻擊性,就像……她是個入侵者。她極力降低存在感,低聲說:“沒關系,我和菲菲喝一樣的就好。”

“小朋友還在玩毛絨玩具的年紀,碰過酒嗎?引誘未成年人喝酒的事情我可不干。”關柳看也不看江柔一眼,淡聲道。

江柔忍不住說:“我小時候也喝酒……”

話沒說完,耳邊突然掀起笑聲。李明愷樂不可支:“你這個小不點都有小時候了?說話這么老咯咯的,誰教的你?”

“老咯咯”可能也是方言,江柔結合語境,猜測這是說話老成的意思。

“阿愷,你知不知道她下午跟我說了些什么?”談昭遠想起來下午的事情,眼里滿是笑意,說,“這小樣兒可憐兮兮的,特擔心地問我,李伯伯是不是要她給你當童養媳。”

一陣爆笑。

“哈哈哈哈哈哈,童養媳?”葉菲菲眼淚都快出來了,沖江柔說,“你也太搞笑了吧。”

這句話取悅了在場的三人,只有關柳一個人沒有笑。

“咣當”!房門被摔上的巨響聲傳來,片刻的突然安靜后,大家意識到摔門而出的是關柳。

“什么情況,你們吵架了?”談昭遠碰碰李明愷的胳膊,示意他去追。

李明愷慢慢冷下臉來,動也不動:“莫名其妙,不去。”

談昭遠愣了愣,也不多說,叫了服務員過來點餐:“那咱們先吃飯吧,乖小兔,想吃什么?”

江柔悲哀地發現,在李明愷的帶領下,乖小兔已經變成了她的外號。

直到吃完晚飯,江柔也不見關柳回來。談昭遠想給她打電話,卻被李明愷按了回去。

“死孩子,少管閑事啊你,去,送菲菲回家。”說著提溜起江柔的斜挎包,“乖小兔,我們也回。”

江柔老實地跟著李明愷出門。

李明愷開了車來,于是讓江柔在門口等他開車過來。江柔搖頭,看著李明愷:“你喝酒了。”

他不以為意,說:“喝酒怎么了?”

“喝酒不要開車。”

“你說什么?”

“喝酒不要開車。”

“就那么兩杯,我又沒醉,清醒得很!”

李明愷失笑,伸手要揉她的腦袋。江柔往邊上讓了讓,錯開了。李明愷的手在半空頓了一下,慢慢撤回去,定睛看向她,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們打車回去。”

“我說你們今天一個兩個是串通好了要找我的不自在是吧?”李明愷皺眉,覷著她,“我今天就開車了,怎么著了吧!”

江柔去拿他手里自己的包:“那我自己回去,我認得路。”

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心情不好,李明愷徹底冷下臉來。

“現在是怎么了?打從到了我家,不就想扮演一個乖寶寶討好我們嗎?一天天低眉順眼的,怎么,現在出了這么點小事就演不下去了?”

江柔心里一顫,抬頭盯著李明愷:“你……”

他竟然看出來了?

“乖小兔,我不是傻子。”李明愷語氣譏誚,那聲“乖小兔”顯得尤為諷刺,“做戲也該做全套。不然我陪你演得都沒勁。”

“你倆怎么還在這兒呢?”這時,談昭遠和葉菲菲從樓上下來,看見兩人面對面站著,表情都很不好看。

江柔一向話不多,這時候被李明愷激得更是說不出話來,她拳頭攥得緊緊的,低聲說:“他喝多了。”說完,徑自朝外頭走去。

“阿愷,發生了什么?”談昭遠看著江柔獨自走遠,奇怪道。

“你說那熊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這幾天在家的時候吧,叫她干嗎就干嗎,不說唯唯諾諾,也一點都不像個小孩子!”

“你因為這個生她的氣?你有毛病啊?還是你自己說的,那小家伙本來就比一般小孩子經歷多些,早熟懂事也很正常。”

“那她現在是什么意思?不拿自己當小孩子就算了,還管東管西。”李明愷嘟囔。

話雖這么說,李明愷卻知道真正的原因不是這個。他總覺得別扭,江柔眼里揣著沉沉心事,假裝乖巧的樣子,最讓人受不了。可能,他覺得她其實應該像葉菲菲那樣,被人捧在手心里,肆無忌憚、任性妄為?

談昭遠聽李明愷說完前因后果,卻沉默,片刻后才輕聲說:“阿愷,我記得還是你跟我說的……”

“說什么?”李明愷煩躁地揉著頭發。

“江柔的父親,是因為酒后駕車才出了意外。”

秋日傍晚,玄武湖湖面浮光躍金,靜影沉璧,像舊時美人,妖嬈冷艷。江柔坐在湖邊長椅上發呆。

她捉摸不清李明愷對她的態度。李明愷口口聲聲叫著她各種親昵的稱謂,興致高起來,就好像他真的愿意把她當成妹妹。可她能感覺得到,有些時候,李明愷眼里總帶著無法掩飾的不耐煩,似乎……很看不慣自己。

畢竟自己不是他真正的妹妹,甚至一點親故都沾不上,卻突然闖進了他的家里,他確實沒有任何理由對一個陌生人掏心掏肺。

“阿愷今晚心情不好。”談昭遠的聲音傳來,江柔沒有回頭,卻感覺得到他在自己身邊找了個位置坐下,“可能是和柳柳鬧了矛盾。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阿愷有時候說話做事不過腦子的。”

江柔才不會相信李明愷只是單純的四肢發達,卻點了頭,口中道:“嗯,我知道,不怪他。”

“那,你在想什么?”

江柔盯著湖面:“玄武湖真好看。”

“你很介意別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嗎?”談昭遠也不看她,望著湖面,“事實上,你不過是個孩子,你才十五歲,可以不用這么乖。”

“……”

“如果你愿意的話……”談昭遠在心里掂量著措辭。

“你是替李明愷來接我回去的吧?走吧。”江柔沒等他說完,便站起身道。

談昭遠噤聲。這個孩子這么犟,連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都不愿意,即便是到了現在也還是把身邊的人都當成陌生人對待著。

“你其實,不用這么有禮貌。”片刻,談昭遠開口,“還有,阿愷他沒有開車……他跑回去了。”

江柔微怔,偏頭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跑步回去了。”談昭遠笑笑,“說是要吹吹風清醒清醒。”

江柔失神。那個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談昭遠把江柔送回李家時,李明愷還沒有回來。

“后天阿愷就回部隊了,可能照顧不到你,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就來找我。”臨走時,談昭遠這么說。見江柔沒什么反應,談昭遠淡淡一笑,準備離開。

這時,卻聽江柔在身后開口說:“昭遠哥,你對我好,是因為明愷哥。”

簡簡單單的陳述句。談昭遠下意識想要反駁她,可是無言,因為她說的確實是事實。

“明愷哥拿我當妹妹,是因為李伯伯。李伯伯收養我,是因為我爸爸。”

江柔繞口令一樣地說著:“你看,沒有人是因為我才對我好,我是什么樣子并不重要。可是如果不乖一點,只會討人厭。”

見談昭遠不說話,江柔繼續道:“我哪有資格任性。”

談昭遠心里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他回頭,望著安安靜靜站在路燈下的江柔。她眉目清淺,無喜無悲得不像個孩子。

“你回去吧,路上小心點,再見。”江柔不再說了,沖談昭遠揮手,甚至笑了笑,隨后轉身往屋里走。

盡管后來,那個姑娘已經不再是低眉順眼的乖小兔,可很多年后談昭遠仍舊不能忘記那一幕——那個小小的女孩子,慢吞吞地打開李家大門,身影因為在燈下被拉長而變得纖細伶仃。

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卻還是不得不乖乖走進去;明知道那溫柔的燈光不屬于自己,卻還要微笑著接納;明明害怕得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卻還要強裝著平靜從容。

該拿這孩子怎么辦呢?怎么樣做,才能讓這竄上心頭的奇怪心疼平復。

江柔剛進門,就看見沈姨笑著迎上來。

“小柔,你猜猜誰回來了?”

江柔心里一頓,眼里隱隱有光:“伯母?”那個會擋在談昭遠、葉菲菲前面護雛似的母親,聲音好溫柔好溫柔的那個?

應了她的猜測,江柔剛換好拖鞋,就聽見下樓梯的腳步聲。

“是小柔嗎?”一個陌生的溫柔聲音傳來。

江柔站在客廳里,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才得宜,頗為局促地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朝自己走來的女主人。俞晴個子不高,走起路來卻昂首挺胸、目不斜視,簡直要將身上尋常的家居服穿出禮服的氣場來。她皮膚保養得不錯,含笑的時候頰邊甚至攢著兩個小梨渦——這讓她看上去年輕俏麗,也平易近人許多。

“乖囡囡?”俞晴只看到面前的小姑娘仰頭緊盯著自己,不知是錯覺還是燈光映襯的效果——她眼里隱約有水光。

俞晴正詫異,大門一聲輕響,不知何故滿頭是汗的李明愷從外頭大步跨進來。江柔登時回神,立刻低下頭去,飛快地眨了下眼,又抬頭,脆生生地叫她:“伯母好。”

俞晴笑瞇瞇的,說:“叫什么伯母?回家了,要叫聲干媽我才答應。”

不等她哄誘,江柔便乖乖喚道:“干媽。”

“這個看臉的世界。”正換鞋的李明愷不甘不愿地瞥了兩人一眼,發出抗議,“媽,我好說歹說,這丫頭也不肯喊我一聲哥哥。”

“你下水摸魚去了?”俞晴瞥見自家兒子水里撈出來似的模樣,頗為嫌棄,轉頭沖江柔說悄悄話,“別跟他客氣,他呀,給點顏色就拿翹。”

“親媽,我聽得見。”

李明愷心如死灰,顯然早習慣了這個從來“幫誰都不幫自己”的媽,脫下汗濕的衣服,光著上身往里走:“我還是一邊待著去吧。”

俞晴搖頭,嘆氣道:“小愷就是跟他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粗人,半點不講究。”說完,很快把注意力重新轉移到江柔身上,“不說他了,到我屋里去,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講。”

俞晴笑盈盈的,剛伸手搭上江柔的肩,立刻嗔道:“怎么這么瘦?女孩子不好這么瘦呀。是不是家里菜不合口味?”

江柔忙搖頭:“不不,菜很好吃。我只是……腸胃不太好。”

她小時候被放養過一陣子,饑一頓飽一頓的,作息極其不規律,兩年前得了急性闌尾炎,被送去醫院,挨了一刀。

“小可憐,怎么這么一小點就腸胃不好。”俞晴眼里流露出真切的關心,說,“明天讓秦醫生來給看看,開幾服溫和的方子。最重要的還是飲食,必須好好調養。”

江柔面上沒露出半點失態的表情,心里早就溫軟一片。當初她闌尾手術住院,那個女人人在大洋彼岸“出差”,托人送來了十多件補品。紅紅黃黃的包裝盒堆得比她都高,里頭是各類口服液、燕窩、進口保健品。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家太太在坐月子。那些補品最后全被她送給了護士姐姐們,沒到出院日期,她就溜走了。

后來她那個神神道道的朋友曾經跟她說,很多人算命的時候,尤其關心自己的兒孫緣,卻很少有人會去關心上一輩:“大概是因為上一輩的緣分肉眼可見吧,沒有必要算。”

那個時候,江柔卻說:“如果這世上也有‘父母緣’,恐怕落在我身上的,淺得找都找不見。”

神思游走間,江柔已經被俞晴拉上二樓東側的房間里。

“我在意大利的時候,就聽衛平說你要來,也不知道該準備點什么見面禮你才會喜歡。菲菲那個丫頭你見過了吧?她呀,最喜歡公主裙。可我不曉得你的尺碼,不好給你買。”

俞晴健談,一字一句,溫柔入心。

“最后就選了這個。丹麥的珠寶牌子,也不貴,但很適合小姑娘。”她說著,遞過來一只精致的首飾盒,里頭靜靜躺著一條銀色手鏈,串著一枚玻璃藍的碧璽串飾。

“你的生日在10月,碧璽是你的誕生石。”俞晴解釋道,“往后每一年,你都可以往手鏈上添一顆有意義的串飾,這是屬于你一個人的手鏈。”

江柔捧著手鏈發怔:“您……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傻不傻呀?”俞晴摸摸她的腦袋,說,“往后我們是一家人,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會不好好記著?你和菲菲、昭遠他們一樣,都是我的心頭肉。”

心頭肉。聽著這個詞,江柔突然有點不知今夕是何夕,像在沙漠徒步很久了,經歷過一次次皮開唇裂,已經快要適應干旱的時候突逢甘霖,讓人不知道是該狂喜還是迷惘。

那個晚上,江柔失眠了,在三樓自己房間的小床上翻來覆去,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沒想明白。直到最后精疲力竭沉沉睡去時,她手里還攥著那串手鏈,掌心沁出薄汗,黏膩溫暖。

俞晴回來后,沒過多久,江柔的轉學手續辦好了,正式入學。第一天是談昭遠送她過去,說是打聲招呼。江柔曉得自己是走后門進來的,半點不敢造次,亦步亦趨地跟隨談昭遠,后者直接去了教務處找教導主任。

教導主任是位五十多歲的女士,姓林。她顯然熟識談昭遠,看見他推門進來,鏡片后一雙泛灰的眼睛笑得拱起來。

“小遠,怎么回來了?今天沒課嗎?”

談昭遠今年6月才從南外高中部正式畢業,名字現在還掛在學校宣傳欄的大紅喜報上,想來很受老師、領導喜歡。他扶著江柔的肩,帶到身前:“林主任,這就是江柔,之前我給您的電話里提到的那孩子。”

林主任的目光轉到江柔身上,后者連忙開口道:“林主任好。”

林主任點點頭,臺面上的夸贊說了三四句,才從辦公桌后頭繞出來:“這樣,下個課間我帶她去班上。”

談昭遠說:“是陳老師那個班吧。”

陳老師曾是談昭遠和李明愷共同的班主任,教物理,據說教學水平極佳。他帶完畢業班后又當了高一5班的班主任,現在葉菲菲也在那個班。

“那肯定啊,這可是你帶來的人。”林主任很給他面子,又面向江柔補充道,“以后有什么事就來找我。”

談昭遠不急著走,在原地和林主任敘舊,問起林主任在國外留學的兒子,沒幾句就哄得她連連開懷。江柔一直乖巧地陪在一邊。她發現談昭遠極善交際,倒不是說他多外向,而是他似乎很容易和自己想靠近的人建立信任,并且兩相交往時還能不顯得刻意尷尬。

李明愷比起他,就顯得不識相得多。江柔默默在心里說,怪不得他老挨打。

很快,下課鈴響起來,談昭遠順勢將江柔交給林主任,同她告別了。江柔隨林主任一路往教學樓走,途經籃球場外的小路,正碰上下了體育課往回走的學生。幾個人穿著背心勾搭在一起,嬉嬉笑笑,互相問候對方的母親。陽光、汗水和年輕的身體,碰撞出有著無限活力的青春感。

林主任在他們身后輕咳幾聲,后者登時讓開一條通道,江柔走過去,聽見后頭幾個人議論。

“這是小學生?跳級來的?”“現在小孩子不得了啊,老子有危機感了。”“你危機感個毛,你不都能保送清華了嗎?!”

高一5班在二樓,林主任帶著江柔上去后,把江柔往班級最后一排領:“你先將就坐這里一下,回頭我跟你班主任說,調一調座位。”

“好,謝謝林主任。”

那張雙人桌上光溜溜的,江柔以為是一張沒有人的空桌子,落座時才看見靠里的一側桌子抽屜里面放著一個黑色書包,她便順勢坐在外側。林主任沒留,安置好江柔就轉身出去了。

她前腳一走,一個熟悉的身影竄了過來:“江柔!”

是葉菲菲。江柔沖她笑笑。

葉菲菲皺著眉頭左右看看,嫌棄道:“劉大胖那么高大壯,你這么一小點,一抬頭光看見他那倆大膀子了,坐這里怎么行?”

她話音剛落,原本坐在江柔前頭那位山一般高大魁梧的同學,突然沒好氣地回頭瞪了葉菲菲一眼,不過半秒的工夫,又敢怒不敢言地轉了回去。

葉菲菲不以為意,自顧自道:“還有啊,怎么能讓你跟這個啞巴坐在一塊兒?你會被憋死的,我保證。”

眼見著她要把這一圈人都得罪光了,江柔忙說:“老師來了,你先回座位吧。”

葉菲菲探頭看看,果然有老師夾著書本往教室走,吐吐舌頭說:“那我們放學了再聊。”

老師來得早,在講臺上站了一會兒,上課鈴才打響。踏著鈴聲進來一個高挑的少年,唇紅膚白,徑直走向江柔。顯然,這位是她的同桌,葉菲菲口中的“啞巴”。

江柔起身給他讓座,來者目不斜視,明明她留出的空間不大,他卻一片衣角都不沾江柔地側身坐了進去。全程與江柔沒有半點語言和眼神交流。江柔以余光打量他,發現這位仁兄雖然面色紅潤健康,但實在是瘦,身上穿著的秋裝校服袖子都短了一小截,偏偏還顯得異常寬大,一派“我欲乘風歸去”的架勢。

這堂是數學課,江柔還沒有領到課本,正在發愁之際,旁邊有人推過來半本書。江柔偏頭,先看見數學書上壓著的少年細長雪白的手指,因為皮膚細膩,指上紋路淡,像一截白玉。

目光上移,又看見他露在外頭的腕子上扣著一塊表,很扎眼的牌子,市價上萬。

江柔頭回見到手指長得這么好看的男孩子,好一陣震驚后才默默挪開視線,低聲道了一句謝。

她落了一個月的課程,跟著聽課還有些難度。反觀旁邊的少年,雖看起來漫不經心,很少動筆記什么,可但凡落筆,都是重點。

下課的時候,少年合上數學書,江柔才在白紙包的書皮上看見簽字筆寫就的好看簽名——聶希澤。

南外和國內大多數傳統中學不同,從來不提倡補課,下午兩節課后早早放了學,留給學生們充足的時間參加社團活動、拓展綜合技能。

聶希澤早就收拾好了書包,時間一到,第一個離開教室。葉菲菲慢一步,過來找江柔時遞給她一塊巧克力:“嘗嘗這個吧,這是我哥從意大利帶回來的。”

江柔聽談昭遠說過,葉菲菲上頭有一位大她幾歲的親哥哥,叫葉盛,現在在意大利留學,對這個寶貝妹妹視若珍寶。江柔接過巧克力,問她:“你之前叫聶希澤啞巴,他是真的不會說話嗎?”

葉菲菲笑嘻嘻道:“當然不是,他就是腦子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從小有點自閉。”又說,“不過你別看他這樣,他可是資本家后代,正宗的富家子弟。家在南京房價最高的別墅區!他哥聶勛挺有本事的,是他們家公司現在的CEO。CEO你知道是什么不?就是公司一把手!嘿,他跟我哥關系還不錯呢。”

葉菲菲說什么都直來直去,即便是別人家家事,也從來不曉得降低分貝。直到有人來找江柔,她才停下來:“煎餅班長,你來找乖小兔呀?”

來人是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孩子,個子不高,眼神有些木訥,說話的時候單手背在身后,除此外幾乎沒有其他肢體語言。

“江柔同學是吧,我是你們的班長。你,你和他們一樣叫我煎餅就可以。”班長人長得敦實,聲音也憨厚,“明天早讀課前,我帶你去領課本,回來的時候你跟大家自我介紹一下。座位的事情我跟陳老師再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安排合適,畢竟你的身高確實不太適合坐在最后。”

他語速較慢,一邊說一邊思考,生怕遺漏了什么沒有交代:“嗯,差不多就是這樣,如果你還有什么問題,來問我就行。”

“好,謝謝。”

“煎餅是我們班的老媽子,人挺好,就是特能操心。”

回去的路上,葉菲菲一直在給江柔介紹班里的“風土人情”:“他跟我初中就是一個班的,聽說他從幼兒園就當班長,都成職業病了,管得寬,嘴又碎。你別看他書呆子似的,其實他是體育特長生,短跑賊溜。”

說完班長,又說起坐在她前頭的“劉大胖”。

江柔只偶爾發言配合,好讓她不至于全程唱獨角戲。

葉菲菲很快說得口渴,拉著江柔去路邊買果汁:“你想喝什么?我跟你說,這家的雪梨芒果汁味道特別好。”

“那要雪梨芒果汁吧。”

“老板,兩個大杯雪梨杧果!”葉菲菲搶著付了錢,轉頭說,“哎,乖小兔,你真的是好溫柔啊。我以前老覺得北京人都很豪邁的。”

江柔輕輕笑起來:“我爸媽都不是北京人,我以前聽我爸爸說,他的老家在揚州。”

“怪不得呢。”葉菲菲說,“你看起來像咱們江南水鄉的小姑娘,文文靜靜的,干媽肯定特喜歡你吧,你這氣質跟她親生的似的。”

江柔心里微動:“她很喜歡乖巧的女孩子嗎?”

“那肯定呀,哪有長輩不喜歡你這樣的?”葉菲菲把做好的果汁遞給她,“不過我還是喜歡酷一點的女生,就像今年《超級女聲》的冠軍李宇春那樣。要不是怕我哥,我早就把頭發剪掉然后去燙成春春那樣的了。”

這說法倒是有意思,葉菲菲不擔心父母的看法,卻最怕那個據說對她最好的哥哥。

南外離兩人的家都近,不過一站地的距離,葉菲菲帶她順著北京東路直走,到了龍蟠路上往里一拐就到了機關大院的北大門。

聽說俞晴回來了,葉菲菲馬上表示要跟江柔一起回去:“干媽肯定給我帶禮物了!”

她對李家比江柔還熟,進門直接去鞋柜拿自己的拖鞋:“沈姨又做糖醋排骨啦,快香死我了!”

沈姨還穿著圍裙,笑瞇瞇地說:“剛出鍋,我先給你盛一碗去,今天還有玉米烙。”

“好呀好呀,我打電話跟張阿姨說一聲晚上不回去吃了。”葉菲菲一邊說著一邊朝江柔擠擠眼,“干媽是上海人,她們都特別喜歡吃甜的,沈姨做的糖醋排骨和玉米烙簡直絕了。”

李明愷回學校去了,家里本來因人少而顯出的清靜在葉菲菲出現以后蕩然無存。飯桌上,葉菲菲一直追問俞晴在意大利的事:“我哥也去聽你的音樂會啦?哈哈,他這么一個沒有音樂細胞的人!”

俞晴對待小輩非常寬容和善,回答問題的同時也不忘給江柔布菜:“小柔,你喜不喜歡這些甜口的菜?喜歡的話多吃些呀。”

江柔想著葉菲菲剛才的話,不假思索,張口便說:“我很喜歡吃甜的。”

俞晴似乎很高興,說:“那你可有口福了,明天我給你準備點本幫菜。”

那天葉菲菲在李家待到很晚才回去,臨走時還很興奮,拉著江柔說:“我今天超開心,乖小兔你知道嗎?在大院里,我是這輩最小的女孩子了,從小只能跟著昭遠哥和明愷哥他們玩,現在我終于有自己的好閨密了!一想到以后咱們可以天天一起上學放學寫作業,我就特別激動。我先回去了,明早我來叫你!”

江柔心里也高興,眼里亮晶晶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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