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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燈

  • 宿命系列
  • 桃引
  • 7015字
  • 2019-05-17 12:40:21

前記:

公元前455年,晉智伯向趙襄子索藺、宅皋狼兩地,趙不從。智伯怒,自率中軍,魏恒子為左、韓康子為右,三軍伐趙。趙襄子退入晉陽固守,圍城兩年,不得破。

公元前453年夏,智伯鑿渠,南引晉水,北引汾河,水淹晉陽。百姓避水于檐,懸鍋造飯,易子而食,誓死抗爭!

同年3月,趙襄子密遣家臣張孟談說韓、魏,反智伯,決汾水堤,水淹中軍,圍殲智軍,三分其地。趙襄子殺智伯,漆其顱為皿。

(一)

秋分。

日入黃經,驚雷息聲,秋雨綿綿,寒意漸濃。

黃昏。

他自東南方來,我由晉陽城出,溯晉水而上,會于那座垂柳與蘆葦深處的石橋邊。我舞劍于橋,他垂釣晉水。

十年以來,年年如是。

他已經很老了,老得幾乎讓世人無從知曉。只是偶爾聽路人說,他來自太湖。

劍是他送我的劍,劍法是他授我的劍法。

劍名“知遇”,三尺一寸,薄如柳葉,利可斷金。

劍法三式,名“知遇恩”,沐雨而舞,心境悲戚。

劍舞畢,他收釣,輕嘆一聲,對我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我點頭不語,這的確是我們最后一次會面了。因為,過完今天,我將要去做一件事情,這件事可能窮我一生也無法完成。我要去結束一個人的生命,去報答一個人的知遇之恩。

這是我今生的宿命,至少世人如此認為。

他抬頭望著莽莽群山,低聲說:“也許,你該去看看那盞燈了。”

言畢,頭也不回地望東南而去,蒼老寂寞的背影隱入蘆葦深處,消逝無蹤。

晉陽城華燈初上,蘭若軒一燈如豆。

那間雅軒,靜默于臥虎山之巔,飛檐下那一盞青燈,在每年的這個時刻燃起。是要穿透密密雨幕,照亮我的歸途?還是在冥冥之中,對我傾述什么?

這閣冬天,我一定要去蘭若軒,去看望那盞燈。

(二)

晉陽。

仲秋,八月初廿七。

舍日,忌遠行;宜宴客、修葺。

趙毋恤于宮中大宴賓客,著囚徒數名,修葺后園。我重金買通獄吏,竊囚服一套,扮為漆匠,藏匕首于漆具中,混入趙王宮。

入后園,我假裝涂漆廁所,隱藏其間,在木墻上鑿孔,以便察看廁外情形。然后,開始靜靜地等待。

酒過三巡,趙毋恤如廁,這位晉國的風云人物,帶著三分醉意,隔著一層薄薄的木墻,端坐在我前面。

廁外靜立兩人。一人青袍束髻,綸巾輕揚,年輕俊美。另一人藍衣紫袖,五髯長須,溫文爾雅。

這兩個人我認識,青袍者名叫青荓,趙無恤麾下參乘,墨子劍最年輕的傳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劍藏在哪里,但它一定會在你想不到的時刻,出現在你最致命的地方。藍衣者叫張孟談,趙無恤家臣,博古通今、多謀善斷,武功路數不詳。有人傳言其師承鬼谷子,功夫高深莫測,也有人說其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

我悄然拔劍,這一劍,僅需三分力道,就可破墻而過,刺穿趙無恤的心臟;就可了我夙愿,泄我悲憤,以報智伯知遇之恩。但是,這一劍刺出,晉國大地,勢必狼煙再起,生靈涂炭。

此時,我看見張孟談眼角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青荓右手手指也微微地動了一動。也許,他們已感覺到了我的存在。

這念頭一閃而逝,就在這一念之間,后墻洞開,青荓那柄柳葉劍驟停在離我咽喉一寸的地方。望著他眼里深邃的苦痛,我知道,這一次我苦等多日的時機,已離我而去了。

張孟談的笑意消失了,安靜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或者一切都與他無關。

趙毋恤靜靜地看著我,眼睛里沒有驚恐、沒有憤怒,有的只是幾分溫和的笑意。這位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的中年人,就那樣安靜地站著,卻有著氣吞山河之勢,使我不得不去仰視他。他言語不多,開口也很簡練,只說了三個字:“放了他。”

我對他說:“你放了我,我還會回來殺你。”

趙毋恤說:“我會避著你。”

張孟談送我出宮,我在前,他在后,至宮門外,他突然低聲對我說:“不知先生可否賞臉小酌幾杯?”

我回過頭,便看見他眼睛里那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我突然很想看看那笑意后面究竟隱藏著什么,便故意還了他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容:“榮幸之至。”

張孟談備了馬,我們沿著那條秋雨綿綿、柳葉飄零的長街,出晉陽城,南行五里便到達他的府邸。這府邸極盡奢華,正殿恢宏,偏房林立。府邸前后,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修竹箐箐,婆娑柳影。確實優雅別致、恬淡幽謐。只是不知,這府邸的主人,是否也同這世外美景一般淡泊寧靜?

張孟談至內堂更衣,出來時家仆已備好酒菜。

美酒一壺,珍饈一席,有雅琴伴飲,有曼舞陪醉。一杯國風雅頌,一杯琴棋書畫;一杯金戈鐵馬,一杯古今天下。他在假飲豪笑,我在佯醉胡言;他說知己難求,我言相見恨晚;我似乎忘記了他曾計殺智伯,他好像也不記得我行刺毋恤。

俗語有言: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一刻,我們確實眼紅了,卻不知是因為酒,還是因為仇恨。

暢飲正歡,府中管事呈上書信一封,錦袋封存,說是自南邊送來。張孟談面有怒色,接了書信,徑自揣入懷中,喝退管事,繼續與我共飲。

入夜、曲盡、舞歇、酒醉。

他緊挽我衣袖,邀我同塌而眠,我也不作推辭,倒頭便睡,頃刻間假作鼾聲如雷。

子夜時分,張孟談披衣起身,燃燈看信。此時有人輕叩房門,他將那寫信的錦帛扔到爐盆上,推門至房檐下。便聽來人低語說大軍已于邊境集結,話未說完,便被張孟談低聲喝止。

我側身向爐,錦帛就火舒展,已燃去大半,隱約見其上有幾行字跡還未燃盡:“冬至之日,趙襄子狩獵臥虎山,夜息興華洞……”

晉陽之戰后,趙襄子于臥虎山圈圍囿地,將囿地內的興華洞,修葺改建,以作休息之所,稱離宮別苑。園囿外的山頭上,便是蘭若軒。

我很疑惑,趙襄子狩獵,其行藏起居本當保密,張孟談為何會如此草率處理?

(三)

子夜,晉陽城邊的茅廬外,夜雨輕泣、寒意濃濃,晉國的這個冬天,正風雨兼程地趕來。

最后一縷胡須在我的刀下飄落時,身上的毒漆開始蝕咬我的皮膚,火爐里的木炭已燒得通紅。我夾起一塊木炭,對自己說:“豫讓,你沒有選擇!”然后一仰頭,將那塊碳吞入口中。

我確實沒有選擇,我毀面啞聲,只因我收到了一封信,它讓我明白自己必須去做一件事情,而做完這事,我便再無面目見智伯于九泉之下。

寂靜的夜里,我緊咬嘴唇,將那痛入骨髓的叫喊聲囚禁在這茅廬之內。窗外塘邊的蘆葦,在夜風中搖曳,和著夜雨,奏出一曲絕望的哀愁,徹夜不息。

天明,我掙扎著走出茅廬,入晉陽城,沿街行乞。

晉陽自古繁華,人潮人海,熙熙攘攘。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人由我身邊側目而過,誰又會多看一眼滿身癩瘡、聲音嘶啞的我呢?

一天黃昏,我看見青荓,他提著兩壇酒,自我身旁走過,轉頭深深地看我一眼,沒有停留,一直走到長街轉角處,在人群里向我招手,見我跟過去,便又回身自顧前行。我們一前一后,停停走走,一直到了南城,他坐在城墻頂上,將一壇酒拋給我,說:“可惜了這張臉。”

我拍開泥封,猛飲一口:“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共飲。”這是這些日子以來我第一次開口說話,才發現聲音嘶啞,吐字艱難。

青荓扭頭望著我,很久才說:“你年少時曾侍于范氏、中行氏,皆為他人所滅,你不為其復仇,何獨為智氏舍生忘死?”

我微笑著,啞聲答道:“范氏、中行氏以俗民待我,寒不予衣,饑不予食,故我以俗士待他。智伯以國士待我,出予我車,入予我養,眾予我禮,知遇于我,故我以國士事之!”

“以你的才華,欲報大仇,何不委身事于趙襄子,伺機取其性命?”

我笑望著他,不言不語。

他喝了口酒,說:“你一定想說,既委身事人,而求殺之,此懷異心侍主。選擇自殘行刺,雖艱難,卻光明正大,如此行事,是要警醒天下后世的那些懷著異心侍奉國君的臣子,使其羞愧。”

我淡然一笑,不做辯解。無論他是否完全洞察我的心思,但確實不愧為知己良朋。

他嘆了口氣,接著說:“其實,你殺趙襄子,無非求一心安而已。”

我跳上城墻,與他并肩而坐,望著西垂的夕陽說:“我只做自己該做的事。”遠處的臥虎山,在薄薄的夜色沉默不語,蘭若軒那青燈呢?是否還在那飛檐之下,靜靜等待某個人的身影?

“明天便是冬至了吧?”我突然開口:“也許,我們該去看看那間蘭若軒了。”

青荓舉著酒壇的手停頓下來,詫異地望著我:“為什么?”

我舉起酒壇,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笑著說:“因為,那守軒的老人,托人帶了封信給我。”

我的確收到一封信,一個月前送來,送信人說受蘭若軒的老人之托,面呈豫讓。然后放下信,頭也不回地去了。

寫信的傔帛已經發黃破損,信很短,僅有四句:

冬至之日,臥虎之巔;

蘭若孤燈,青鋒血染;

恩怨情仇,過眼云煙;

心懷蒼生,忠義兩全。

這詩里一定藏有玄機,而這玄機,須在蘭若軒解開。

(四)

冬至。

日垂黃經,麋鹿解角。

晉國的第一場雪如約而至。

青荓走了,帶著那百名墨家弟子,乘著黎明前的夜色,快馬加鞭趕回晉陽。我敲開結凍的薄冰,洗凈衣袖上斑斑血跡。然后,過那座石板橋,沿晉水而上,入臥虎山,重返蘭若軒,去看望那盞青燈。

今天,趙毋恤將出晉陽城,入臥虎山狩獵,夜息興華洞。

晉水之畔,柳葉落盡,蘆葦枯零。

軒內外的血跡已清洗干凈,尸體掩埋完成。

我獨坐飛檐之下,那盞青燈,在這黎明時分,再一次不點自明。

山風呼嘯,冬雪翻飛,那盞青燈在風雪中掙扎、搖曳,似乎要傾畢生之力,讓那如豆燈火長明不滅。

守軒的老人告訴我:“十年了,這燈,年年秋分,酉時自明,子時自滅。”

我心猛悸,秋分、酉時,那不正是我每次離開石橋的時間?

“這燈哪來的?”

“一位老人送的,聽說來自吳國太湖。”老人瞇著眼睛,雙眉微蹙,似乎在努力拼湊那些記憶的碎片:“還有那封信,也是在那天,他托我在今年冬天交給你的。”

一封十年前的信,言盡今日之事,而寫信的人,送我寶劍,授我劍法,年年相見,卻偏偏轉彎抹角地托人送信于我。而我對這一切,竟然沒有覺得絲毫詫異。也許,他本就是個不可思議的人,任何奇怪的事情出自他手,也不足為奇了。

我抬頭,默默注視那盞燈,恍惚間覺得,那不是一盞燈,她是那樣熟悉,那樣清晰,那分明是一位溫婉柔約的女子,我在哪里見過?在哪里愛過?在哪里錯過?又在哪里千山萬水地找尋?面對她,我恍如隔世、心境空明。我知道她也在望著我,只是相對無言,亦或有千言萬語,卻又無從說起。

我轉身,原路返回,這里已流了太多的血,不能再有任何東西,玷染這燈的寧靜。

身后,疾風掠過松林,漫天飛雪里,誰在聲聲喚我?誰在愁腸千結?

(六)

下臥虎山,至石橋。

風雪中,有馬蹄聲疾馳而來,那不是萬馬奔騰的聲音,趙毋恤外出狩獵,通常青荓駕車,張孟談隨行,只帶百名貼身衛隊,聲勢小,不擾民。他本不是奢華鋪張之人,深知民生疾苦,這一點非智伯所能及。

我縱身隱于橋下,閉息,斂氣。我知道,這是我最后的機會。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在這石橋之上,演一場最后的戲,解一個俗世的結。

趙毋恤車駕馳至橋邊,馬突然驚鳴直立,衛隊散開,拔劍提矛,如臨大敵。趙毋恤派青荓下車,至橋下察看。我斜靠在橋洞之中,閉目止息,對他不予理會。

青荓望著我:“你終究還是不肯放棄。”

我睜眼望著:“我說過,我要做該做的事情。”

青荓返身躍上橋去,拔劍在手:“你確信勝得了我?”我拔出劍,躍身上橋,立于他五步之外。此時張孟談已悄然下馬,行至青荓身后,自衣袖中取出一雙青銅短刺,望著我似笑非笑。

我劍指青荓,笑道:“我一個人確實沒把握勝你,但不知再加上張孟談,情形會怎樣?”

話音未落,張孟談已悄然出手,一雙短刺直取青荓兩肋,快如閃電卻悄無聲息。待青荓察覺時,刺鋒已沾衣襟,唯有奮力前撲,以避其鋒。我揚手出劍,知遇三式,第一劍便刺入其前胸。鮮血自鎧甲中噴涌而出,青荓棄劍、倒地,抽搐幾下,便沒了氣息。

張孟談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我能出劍殺我至交好友,他便又少一個對手,多一位幫手。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衛隊甲士此刻才明白過來,慌忙列陣,圍守在趙毋恤周圍,嚴陣以待。

趙毋恤一臉失望和懷疑,他打馬前行至陣前,俯身問張孟談:“難道我平日待先生有不周之處?”

張孟談轉身笑望著趙毋恤:“大王自是厚恩于我,可惜我本是韓魏家臣,委身事你,只為今日。”

“如此說來,三年前晉陽之戰,也是早在計劃之中?”

“十年為期,先滅智,后滅趙,韓魏分晉,這本就是計劃。”他優雅地撣去衣袖上的塵灰說:“此刻,韓魏大軍已于趙國邊境集結,你一死,趙國內亂,兵臨城下,韓魏分趙之期指日可待。”

趙毋恤靜靜望著他,慢慢地露出一種難以琢磨的表情,很久才長嘆一聲:“你若勝得了這數百甲士,便來取我首級吧。”

“這衛隊中高手如林,憑我二人之力,確實沒有把握殺你。不過,再加上韓魏三百勇士,相信不再是難事。”

張孟談收了一雙短刺,自懷中取出碧玉短管一支,拔開管塞,大力擲向半空,一股濃烈的黃煙激射而出,在這茫茫雪野升騰飄揚。黃煙為號,這是聯絡伏兵的慣用之法。

趙毋恤的的表情很復雜,似乎有幾分憤怒,幾分憐惜,又有幾分苦楚。張孟談眼角的笑意更濃了,望著升騰的煙霧,露出一臉奇特的表情,好像一位癡情的男人,望著他迷戀一生的女子正在面前寬衣解帶、眉目傳情。可惜他并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海市蜃樓,一如這飄飛的煙塵,微風過處,了無痕跡。

黃煙漸漸散去,官道上悄無聲息,沒有疾馳而來的馬蹄聲,沒有震天動地的喊殺聲,唯有這暮冬的雪,無聲飄落。

待黃煙散盡,趙毋恤才對他說:“你一定在想,那三百勇士去了哪里?”

張孟談的笑意凝固在眼角,一絲狐疑和驚慌爬上眉梢。

我一直在身后望著他微笑,這時才開口:“他們都已葬在后山淺谷之中。”

他猛然轉身,目光如利刃樣釘在我臉上,眼神里,有憤怒、有仇恨、有恐懼,還有心有不甘。很久,他的目光黯淡下去,仰天長嘆:“我設得下奇謀妙計,卻看不透塵世人心。天意如此,非我之錯。”

我知道,他其實想說沒能看透我。我們本就不是活在同一個世界里的人,誰又能看得透誰?

那夜,他見我佯醉,故意不燒盡書信,將趙毋恤的行蹤透露于我。他料定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而這一路上,理想的伏擊行刺地點有三處:興華洞、蘭若軒以及這座石橋。蘭若軒居于中,設伏兵其內,可兼顧三點。我若出手行刺,衛隊必亂,他可趁亂出手,合我二人之力,殺青荓,弒趙王,調遣伏兵,圍殲衛隊,而后全身而退。

這本是一盤錦上添花的好棋,卻因為我這粒畫蛇添足的棋子,變得滿盤皆輸。他要萬無一失,要力求完美,因為這完美的背后,是毫發無傷、全身而退,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是高官厚祿、名就功成。這是他一生所求,決計容不得半點差錯。

可惜,這份完美,一夕之間,就葬送在一封十年前便已寫好的信里。這難道不是注定,難道不是他的宿命?

其實,他沒有看透的,不是人心,是名利,他缺失的,不是才華運氣,是良知悲憫。在硝煙戰火面前,功名利祿算得了什么?在蒼生安寧面前,恩仇愛恨又算的了什么?我知道那封信其實想告訴我,這個時代,饒恕一個人,也許可救得千萬百姓,可暫時免去餓殍遍野、顛沛流離。趙毋恤便是那樣的人,我必須讓他活下去。

張孟談慢慢地安靜下來:“看今日情形,你們不會讓我活著離開了。”

我信步橫移兩尺,立于橋頭,面對張孟談,反手握劍豎于背后:“當年各為其主,你策反韓魏,水淹智軍,本是無可厚非。兩軍對壘,戰死沙場,也是各安天命。但你慫恿趙王斬殺智伯,漆其頭骨為酒皿,致使一代英豪,死也不得安寧,你說我如何饒你?”

張孟談眼里騰起濃濃的殺氣,陰森森望著我:“那我便殺了你,從你尸體上踏過去。”言畢狼騰而起,一只短刺自激射而出,刺向趙毋恤,另一刺則直取我雙目,來勢快如閃電、兇悍凌厲。我知道他已盡全力,這是他最后的希望,一如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凝神出劍,知遇三式,第一劍阻其攻勢,第二劍取其咽喉,張孟談攻勢已老,回刺擋劍,借著劍勢倒翻落地,暴退五步方才站穩。此刻在他身后,有一把短刺等著他,自其后背貫入,直透前胸。那是他射向趙毋恤的短刺,此時正緊握在青荓手中。青荓并未出招,只是平握短刺,看著他將身體一寸寸刺入。

青荓松開手,自懷中掏出一只流空了的血袋,走到他面前,笑意盈盈地望著他說:“暗箭傷人者,必為暗箭所傷。”

張孟談雙目圓瞪,面容扭曲,身體宛如那只抽空的血袋,萎縮倒斃。也許,他至死也不會相信,自己一生最擅長暗算他人,最終卻死于他人暗算。

趙毋恤打馬上前,靜靜地望著我,望著我那柄知遇之劍,眼里流淌著一股深邃的苦痛:“你若要為智伯報仇,就動手吧。”

我抬頭望著他,淡然一笑:“請借大王錦袍一用。”

他脫下那件隨他征戰多年的長袍,交于我手,那一刻,我看見他眼角的一滴淚,沒入衣襟。

以袍代首,這是這個時代的一種另類。

我將那件長袍拋入漫天飛雪之中,舞動畢身所學,這知遇三式,竟能舞得如此凄美,也許,那位來自太湖的老人,也始料未及吧!

那件長袍支離破碎,隨風飄散在這晉國的冬季。我長笑,知遇劍滑過咽喉,血如泉涌,我棄劍倒地。事發突然,青荓欲出手阻攔,卻為時已晚。趙毋恤縱身躍下馬背,蹲下身來察看我的傷勢,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拼盡最后的力氣說:“別讓這片土地,再承受狼煙戰火……”

無恤無言,但他那一聲長長的嘆息,告訴了我今后三十年的答案。

血不停涌出,在橋面上擴散流淌,石橋盡赤,晉水泛紅。

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看見蘭若軒的那盞青燈,滅了。我知道,這燈,以等待作芯,以希望為油,希望燃盡了,除了離去,還有什么可以選擇?

晉地的東風在呼嘯,穿過密密松林,撥開茫茫雪野,直上九霄,在那里,有誰在聲聲喚我,一聲聲哀怨惆悵,一聲聲痛入肝腸:

“豫讓、豫讓………”

后記:

公元前403年,趙韓魏三家封侯,與秦、齊、楚、燕共稱戰國七雄.

公元前401年,趙襄子遷都邯鄲,在位33年,成就一方霸業,三十年間,晉國境內戰火消弭,百姓安樂。

后世,豫讓事跡廣傳,有人感其忠義,重修石板,立碑命名,曰“豫讓橋”。而蘭若軒之青燈,何去何從,無人知曉。只是傳言多年以前,一位老人造訪蘭若軒,縱身躍上飛檐,將一盞無油無芯的青燈懸于檐下,飄然而去。當夜,有一青衣女子,于青燈下長跪不起,天明便不見蹤影,而那青燈之內,無端多了一條幽藍的燈芯。

2010年平安夜于哀牢山初稿

2012年元旦于越南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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