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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 耶穌會來華的歐洲文化和神學背景

一、歐洲文化背景與天主教來華

天主教修會中最早來華的是1578年到達廣東肇慶的耶穌會士羅明堅,之前則有沙勿略、范禮安等人的預備性先行之功,但是真正產生重大影響的是1582年來華的利瑪竇。十六世紀中后期的歐洲正處于地理大發(fā)現(xiàn)和資本主義興起所帶來的巨大歷史變革的影響之中。其時,掀開歐洲近代帷幕的文藝復興已近尾聲,宗教改革風起云涌,傳統(tǒng)的天主教及其理論受到巨大的沖擊。為了回應這種沖擊,1545—1563年,羅馬教會召開了特蘭托宗教會議,再次確認了托馬斯主義神學在天主教的正統(tǒng)地位。

明末清初的中西文化交流很大程度上是儒學和天主教的交流。首先到達中國的天主教修會是耶穌會,耶穌會的傳教路線在中國取得極大的成功。至少在明末清初,整個中國社會包括儒家天主教徒所接觸的天主教幾乎等同于耶穌會。其他修會如多明我會、方濟各會、奧斯陸會、巴黎外方傳教會等修會,至少在有明一代并沒有產生重大的影響。不僅僅是時間上耶穌會進入中國最早,主要還是其他修會的傳教路線不同于耶穌會的文化會通路線,不太適合中國國情。可參見趙殿紅:《明末清初在華天主教各修會的傳教策略述論》,《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02年第1期,第48-59頁。耶穌會是一個很奇特的修會,1534年羅耀拉在巴黎建立耶穌會,其目的就是對抗宗教改革及其影響。它以忠誠于羅馬天主教教皇著稱,羅耀拉甚至把耶穌會軍事化,叫作耶穌連隊。而入會修士也被要求 “神貧”,發(fā)三愿(絕財、絕色、絕意),并被要求絕對服從上級領導,絕對效忠于教宗。但這個貌似最保守的天主教修會卻也是天主教最具現(xiàn)代意識的組織。關于耶穌會在歷史、組織、信仰、實踐方面的詳細介紹,可參見[德]哈特曼著,谷裕譯:《耶穌會簡史》,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第12-21頁。耶穌會的會規(guī)和神學是一種宗教和人文主義的奇特混合體,或可稱之為 “宗教人文主義”。劉耘華:《詮釋的圓環(huán)——明末清初傳教士對儒家經典的解釋及其本土回應》,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36頁。明末清初的中國儒家士大夫初次接觸天主教時,就直覺感到天主教和古老的儒學有親和之處,或許可以說,“宗教人文主義” 構成二者相親相和的紐帶。李天綱:《跨文化語境中的人文主義》,收于氏著《跨文化的詮釋:經學與神學的相遇》,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395-411頁。另見李天綱:《人文主義還是殖民主義》,收于氏著《跨文化的詮釋:經學與神學的相遇》,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412-436頁。

耶穌會能在明末清初的中國取得巨大成功,主要得益于其明智的會通式的傳教路線。耶穌會也是十六七世紀天主教海外天主教本土化路線最大的實踐者。耶穌會在成立之初,就確定了意義深遠的“學術傳教” 路線,并且主要以知識階層和社會上層人士為傳教對象。耶穌會除了以紀律嚴格著稱外,還辦有大量的教會學校,學校非常重視除神學以外的天文學、法律、語言教育,耶穌會士本身也都是具有深厚學術素養(yǎng)的飽學之士。由于歐洲日熾的宗教改革運動,耶穌會就把目光投向海外,尤其是遠東。耶穌會在來到中國前,已經在日本和印度取得了極大的成功。十六世紀的中國是一個巨大的且具有悠久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國度,利瑪竇來到中國,先以西僧形象示人,后改儒服,最終在對中國社會和文化有了透徹了解的基礎上,決定以在中國社會廣受尊敬的儒家知識分子為主要傳教對象(而中國官員主要由這些儒家知識分子構成),通過學術傳教方式(即合儒、補儒、超儒的耶儒融合方式)來歸化中國人。耶穌教會的 “宗教人文主義” 立場和文化融合傳教路線在十六七世紀的歐洲及歐洲以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后來康熙皇帝將之形象地稱為“利瑪竇規(guī)矩”“利瑪竇規(guī)矩”主要有三個方面:其一,結交上層士紳,進行學術傳教;其二,補儒易佛;其三,寬容對待中國習俗。詳見孫尚揚:《基督教與明末儒學》,北京:東方出版社1994年版,第19-22頁。不過對于第一點也不盡然,稍晚于利瑪竇來華但是同樣取得巨大傳教效果的同會修士艾儒略,在福建的傳教路線就與“利瑪竇規(guī)矩”有所不同,主要就是其傳教的民間轉向。參見羅群:《傳播學視角中的艾儒略與〈口鐸日抄〉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25頁。。耶穌會的做法也是符合基督宗教的歷史發(fā)展傳統(tǒng)的。發(fā)源于巴勒斯坦地區(qū)的基督教基督教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基督教包括天主教、東正教和新教。狹義基督教僅僅指稱新教。也可以用基督宗教來指稱基督教分裂后的所有教派。本書所謂的天主教,很大意義上和耶穌會意義同等。雖然耶穌會只是天主教修會之一,但是明末清初天主教在華傳教大業(yè)幾乎由耶穌會一己承擔,其他修會大多是在明亡后才逐步來華。考慮到天主教修會內部往往分歧極大,明末清初的中西文化交流由耶穌會肇始并蔚為大觀,但其最終中止很大原因也是天主教內部斗爭的結果。所以在明末清初語境下,天主教和耶穌會意義關聯(lián)幾乎等同。可參見梁麗萍:《天主教耶穌會與基督宗教在中國社會的扎根》,《宗教學研究》2004年第1期,第92-112頁。另可參見崔維孝:《明清之際西班牙方濟會在華傳教研究(1579—1732)》,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0頁。后來能夠上升為一個世界性的宗教,是和希伯來文化、希臘文化、羅馬文化以及后來的歐洲各國民族文化相融合且同步的。這種宗教本土化(神學理論和宗教禮儀兩方面)的實踐也在明末清初的中國成功復制,直到清初由于羅馬教廷、耶穌會以外其他修會、保教權國家以及大清帝國之間錯綜復雜的利害關系引發(fā)中國皇帝的禁教,耶穌會也于1747年被迫解散,傳教實踐中止,但是其思想層面的歷史回響仍然余音繚繞。

二、托馬斯主義、耶穌會神學及其思想

托馬斯主義是整個天主教理論的基礎,當然也是奉托馬斯主義為正統(tǒng)的耶穌會神學的根本內容。托馬斯主義是天主教神學最為完備的形態(tài),不同于早期的奧古斯丁以及其他神學家將神學建立在柏拉圖主義和新柏拉圖主義之上,托馬斯主義是以古希臘哲學中的理性形態(tài)——亞里士多德思想和方法來為神學做論證的。托馬斯主義神學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

首先,哲學和神學的關系一直是天主教神學內部爭論的焦點,因為這涉及理性和信仰的關系問題。德爾圖良是極端的信仰主義者,他的名言“正因為荒謬,所以我才信仰”說明他把信仰絕對置于理性之上。后來的奧古斯丁在這個問題上要溫和點,他認為哲學和神學沒有絕對的矛盾,好的哲學可以為神學所用,在促進人的幸福方面,基督教和希臘哲學的目標是一致的,他的名言“信仰,然后理解”表明他力圖將理性與信仰調和起來,但是仍然強調信仰的優(yōu)先地位。托馬斯主義則認為哲學和神學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哲學中的自然神學部分和基督教神學是有聯(lián)系的,但是哲學中的自然神學要靠理性,而基督教神學則訴諸天啟。不同于以往的神學家,托馬斯認為理性是和天啟不同的認識方式,神的知識可以通過天啟和理性思考兩種方式得到,理性也是神的恩典,在這個意義上,哲學是神學的婢女。但是,婢女只是服務于主人,其人身還是獨立的,所以哲學既有自己獨特的認識方式和學科特征,也可以為神學服務。

其次,關于上帝及其屬性存在的證明,在安瑟倫神學的本體論論證里已經開始,這是一種借助于理性證明而不是信仰來證明上帝存在的方式。但是,托馬斯主義認為,安瑟倫的論證是一種先天演繹,先天演繹從本身就需要證明的先天實在開始,也就混淆了理念和現(xiàn)實的不同。托馬斯主義認為,應該從亞里士多德哲學出發(fā),用后天演繹的方式來論證上帝及其屬性的存在。五種后天經驗論證的方法包括事物的運動、事物的動力因、可能性和必然性的關系、事物完善性的等級、自然的目的性。托馬斯的五種后天論證方式幾乎完全是亞里士多德式的,他把哲學的證明改造為神學的證明。

托馬斯主義神學的第三個方面是靈魂學說。靈魂學說也有很明顯的亞里士多德痕跡,也認為靈魂有三個層次(生魂、覺魂、理智靈魂),并且認為三者分別對應著植物、動物和人,具有等級關系。在靈魂和肉體關系上,他不同意靈魂和肉體是兩個實體,而認為是實體的兩個方面,二者共同起作用,構成人的活動,人在死亡時二者分裂,復活時又統(tǒng)一在一起。人和動物、植物的根本區(qū)別就在于理智靈魂,理智靈魂和生魂、覺魂一起構成人的活動,但是人的理智靈魂也具有獨立性,并且以超自然的存在為理解對象。

耶穌會并沒有自己完整的神學系統(tǒng),但是他們來華后,除了裝備有完整的托馬斯主義神學系統(tǒng)外對于歐洲如火如荼的宗教改革及其宣揚的神學思想,耶穌會士固然是排斥的,耶穌會創(chuàng)立的動機恰恰是對抗宗教改革、捍衛(wèi)托馬斯主義,所以他們帶到中國的完全是天主教的官方神學——托馬斯主義,但是傳教士帶到中國的是經過他們選擇的托馬斯主義。可參閱劉耘華:《詮釋的圓環(huán)——明末清初傳教士對儒家經典的解釋及其本土回應》,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49頁。,也有一些自己獨特的、溫和的神學觀點。

耶穌會雖然“以護教為中心,崇教為念”,但是在傳教問題上非常寬容,尊重不同地方的文化特色,力爭與之融合,也就是所謂的文化適應路線。耶穌會士也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有高度科學、神學、哲學修養(yǎng)的人文主義者關于耶穌會的教育狀況,艾儒略來華后寫了《西學凡》一書,詳細記載了耶穌會士所必需的教育素質,這種素質之高,甚至連羅素都表示:“耶穌會所施教育在不夾纏神學的時候,總是無可他求的良好教育。”見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43頁。《西學凡》一書中記載耶穌會教育情況見(明)李之藻輯:《天學初函》(第一冊),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64年版,第48-49頁。,這體現(xiàn)了耶穌會創(chuàng)始人依納爵·羅耀拉的要求:提高耶穌會士在人文主義知識分子中的競爭力,并且通過人文主義的文化傳播基督信仰。在神學上有兩點能體現(xiàn)耶穌會士的人文主義立場:一是救贖觀,認為神恩與有理性的人的自由意志是可以統(tǒng)一的;二是或然論,屬于道德神學范疇,特別強調個人良心中的主觀行為動機。耶穌會的神學和教育都體現(xiàn)出人文主義色彩,強調人在原則上有選擇善的能力,對于人抱有樂觀主義的態(tài)度,這和新教以及冉森教派或者基督宗教的大多時候關于人的悲觀主義論調都大不相同。這使得儒家知識分子對耶穌會初來華土表示親和。

耶穌會士還有一套和天主教神學相匹配的科學、教育、道德觀,以及時空、天體、世界觀,這些都是耶穌會士必要的知識性訓練。當時歐洲的科學發(fā)展處于以實驗室和數(shù)學為基礎的現(xiàn)代科學革命的開始階段[英]沃爾夫著,周昌忠譯:《十六、十七世紀科學技術和哲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頁。,傳教士所帶來的科技知識雖然也能使明末清初的儒家知識分子感到驚奇,甚至許多人入教的動機也是受傳教士新異科技的影響,但是實際上,傳教士們并沒有擺脫古代科學的模式和水平,盡管他們帶來的一些物什如自鳴鐘、地球儀等令士大夫們嘖嘖稱道。令儒家知識分子大開眼界的是耶穌會士的時間觀、空間觀以及世界觀。

耶穌會帶來的歷史時間觀和中國歷史時間觀大不相同。前者的歷史時間觀本質上是基督宗教史觀。按照天主教的說法,真正的時間是從人類始祖被從伊甸園逐出開始的。十七世紀初來華的耶穌會士艾儒略在《萬物真原》中明確說:

造物主之圣經,詳載天地之初年,人類之元祖,又詳記自有天地以來世世之事,代代相傳。自今崇禎元年,直溯始有天地,共不滿七千年。[意]艾儒略:《萬物真原》,收于[比]鐘鳴旦、[荷]杜鼎克、黃一農、祝平一等編:《徐家匯藏書樓明清天主教文獻》(第一冊),臺北:方濟出版社1996年版,第168頁。

按照此說,從天主創(chuàng)造世界之日算起,人類不過七千年。艾儒略又據(jù)此來刪改中國上古史:

今吾據(jù)經載:自帝堯迨今,未滿四千年。顧說堯前又有二三千年,似亦多矣。……[意]艾儒略:《萬物真原》,收于[比]鐘鳴旦、[荷]杜鼎克、黃一農、祝平一等編:《徐家匯藏書樓明清天主教文獻》(第一冊),臺北:方濟出版社1996年版,第169頁。

如果此種史觀成立,則完全顛覆了中國人的時間觀念。也就是說,中國人也是亞當、夏娃的后代,這使得中國傳統(tǒng)的夷夏之防頓失合理性。人類歷史就是贖罪史,而不信上帝的,則不被神拯救。既然如此,中國古代的圣人在宗教史觀下便無處安放。這一問題事關國體學統(tǒng),不容怠慢。明末清初的反教運動,此一問題是一個巨大的爭訟點,這當然在文化心理上是對中國 “華夏中心論” 的巨大沖擊。

再者就是耶穌會士帶來的嶄新的世界觀對地理上的中國“華夏中心論”造成沖擊。十五世紀開啟的大航海時代給歐洲帶來全新的世界觀念,而古老的中華帝國此刻仍然沉浸在中央帝國的迷夢里。利瑪竇來到中國后曾展示給中國士人一幅《山海輿地全圖》,震驚士林。據(jù)說一開始利瑪竇為照顧中國人自大的心態(tài),還特意把中國畫在地圖中央。[法]裴化行著,蕭睿華譯:《天主教十六世紀在華傳教志》(下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后明末清初極具科學頭腦的儒家天主教徒李之藻于萬歷三十年(1602)刊印《坤輿萬國全圖》,風靡一時。艾儒略于天啟三年(1623)在華出版的《職方外紀》對此圖有非常詳細的說明。書中除了有一幅和當今大致相同的世界地圖外,還對五大洲的位置做了詳細標注,并對每個國家做了非常詳細的介紹。耶穌會士的世界視野除了破除中國人根深蒂固的天圓地方的世界觀念外,也對地理上的“華夏中心論”產生極大沖擊。后來清初的“歷法之爭”,以湯若望為代表的傳教士的“西歷”大勝,逐步移除中國人的文化優(yōu)越感,使中國人在歷史上第一次震撼于現(xiàn)代西方文明。

至于傳教士們帶來的宇宙天體觀,仍然是古代的托勒密體系,認為宇宙是一個以地球為中心,由九重天所構成的旋轉不息的球體組合。這種托勒密的宇宙觀并不能反映當時以哥白尼—伽利略為代表的新的宇宙觀念,但還是足以對中國古老的宇宙觀念產生重大影響。固然,耶穌會士帶來的時間、空間、世界觀念打上了深深的天主教的痕跡,比如傳教士們就竭力把這種天文地理觀念和《圣經》史觀、天堂地獄觀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對于已經沿革了幾千年的古老不變的中國觀念而言,仍然具有歷史價值。縱觀明末清初長達近兩個世紀的天主教來華傳教史,傳教士們以他們的宗教熱誠拉開了中西文化交流的序幕,并在傳教事務上取得進展,使得文化間的交流和新的創(chuàng)造成為可能。最重要的是,在進入現(xiàn)代之前,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平等地和外域文化實現(xiàn)政治意義上的對話和互動,雖然由于宗教、政治、思想間的復雜因素,這種對話和互動未能持續(xù)下去,但為古老中國留下了巨大的歷史文化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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