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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途中

那天我們大家一塊兒吃的飯。我們這支隊伍真不小——一共有八十六名之多。船上既然裝了那么多的煤[1]和那么多的旅客,所以船吃水很深,再加上風平浪靜,因此船簡直好像一點都不動似的。因為這樣,所以飯還沒吃到一半的時候,即便那些原先頂自餒的旅客,也都令人驚奇地精神百倍;至于那些在早晨的時候,對于“你暈船不暈船?”這句普通的問話干脆用“暈!”字回答的人們,現在則對于這句話,有的就用模棱的話回答,說:“我想我不至于比別人更糟吧。”有的就完全不顧自己的話能否兌現,大膽地說,“不暈!”說的時候,還帶著不耐煩的神氣,好像他們想再補充一句,說,“我很想知道知道,先生,你有什么理由,偏偏認為我應該叫人疑心?”

但是雖然大家都把信心和勇氣提得這樣高,我卻不能不注意到,很少有人吃完了飯,對酒杯流連的,沒有人不特別喜歡到房間外面去的,沒有人不喜歡靠房間的門兒最近的座位的,也沒有人不想搶靠房間的門兒最近的座位的。我也不能不注意到,吃茶點的時候,到的人比吃飯的時候少;玩默牌的人也沒有按理應有的那樣多。不過頂到那時候,還沒有什么人病倒,只有一位女客,在吃飯的時候,剛剛有人給她遞過來一塊最美的黃色蒸羊腿,外帶綠色刺山柑子[2]苞兒,就有些匆忙地離開飯桌,跑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當時大家散步、抽煙、喝摻水的白蘭地(不過總是在房間外面),興致始終不減,一直到十一點鐘左右,那時候,“鉆被窩”正該當令了(沒有人坐了七個鐘點的船以后還說“就寢”的)。先前甲板上一直是穿靴子的腳不斷地踩得亂響,現在卻變得一片“沉”靜了,“沉”得仿佛叫人覺得都壓的慌。船上所有的搭客都躉到甲板下層去了。甲板上,只剩了幾個散兵游勇了。他們大概也和我一樣,怕往甲板下面去。

一個坐船還沒坐得慣的人覺得,現在船上這種時光,使人起異樣之感。連過了一些時日,在當時的新鮮勁兒早已消失了以后,那個時光里的特別滋味和魔力,還依然留在我的心頭。只見到處一片昏暝,而一團黑烏烏的龐然大物,卻就在這一片昏暝里堅決地一直前奔;只覺一片汪洋,一直往前沖去,聽起來雖然非常清晰,看起來卻異常模糊;船后面就跟著一道寬闊如帶、又白又亮的船蹤;船前頭就是守望的人,要不是他們的身子把十幾顆閃爍的星星都擋住了,就很難看見他們那種貼著昏暗的天空而站立的形體;舵輪前就是舵手,面前放著照亮了的羅盤心,在一片昏暗中,就這一點點亮光照耀,只顯得它好像是一個有知覺、有神靈的東西似的;在滑輪、繩索和鏈子中間,就是凄涼的風,像嘆息似地吹過;從甲板上的每一個罅隙中,每一個孔洞里,每一小片玻璃上,都透出閃光,好像船上到處都憋著紅火,它那種不可抵抗、致人于死、毀滅一切的力量,實在難以抑制,一有出路就要噴涌而出似的。還有一節:在剛一開始的時候,甚至于過了一些時候,在一切都變得熟悉了以后,如果你一個人獨處深思,想把那個時光和受了那個時光的影響而變得崇高的事物琢磨一下,你很難琢磨到它們應有的本來面目或情態。它們老隨著你那種漫無目的的思想而變化;它們老化為你遠遠地撂在后面的事物;它們老呈現你從前留戀過的那種地方的熟悉面目;它們甚至于老使這種地方充滿了幢幢的人影。街道、房子、屋子和本人逼真的形體,真到使我驚訝的程度,真到使我覺得遠遠超過我對于不在跟前的老友所能想象出來的程度——這種種東西,遇到這種時光,有許多許多次,從我最熟悉的物件上,從我在它們的本相、用途和目的方面熟悉得像我的兩只手那樣的物件上,突然出現。

但是,由于這一次我的兩只手,還有我的兩只腳,都凍得冰冷,所以我就在半夜的時候,蹭到甲板的下面去了。甲板的下面決非舒服之地;那兒毫無疑問使人透不過氣來;同時,那兒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混合怪味,你想不聞它,決辦不到,除了在船上,在任何別的地方,你想聞到它,也辦不到。這種氣味,非常細致,它好像彌漫了整個的船艙。身上沒有一個毛孔它不鉆之而入的,艙里沒有任何風絲它不乘之而來的。兩位女客(其中之一就是我的太太),早已躺在沙發上,默默地忍受痛苦了。一個女仆(就是我太太的)[3]就蜷伏一團,躺在地上,嘴里直抱怨自己的命,腦袋在脫離了原地的箱籠中間直磕,把卷發紙[4]都磕亂了。每一樣東西,都往不應該歪的方向歪——這種情況本身就是一種越來越嚴重的局勢,幾乎令人難以忍受。一分鐘以前,我本來把房間的門敞著的,那時候,船正沉到一個巨浪低坡的深處,等到我轉身去關門的時候,船卻升到巨浪高峰的頂上了。一會兒,船身的每一塊窄板、每一塊橫木,都吱吜吱吜地響起來,好像這條船是用藤子作的一般;另一會兒,這些窄板和橫木就噼里啪啦地響起來,好像干得不能再干的樹枝,堆成其大無比的一堆,正一下全著起來了一樣。在這種情況下,除了睡下,沒有別的辦法;因此我也就睡下了。

跟著來的那兩天,都和這頭一天差不多。風還順,天氣干爽。我躺在床上看書,看的還真不少(但是到底看的是什么,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有時東搖西晃地到甲板上去轉一下,凈喝攙水的白蘭地,喝的時候那樣惡心,真叫人說不出來;死乞白賴地吃硬餅干;幸而還沒病倒,不過離病倒也不遠了。

到了第三天了。早晨的時候,我從睡夢中被我太太凄慘的尖叫聲吵醒了;原來她非要我告訴她,到底有沒有危險不可。我當時從迷離中睜開眼,從床上往四外看去。只見水盂子[5]正像一只活躍的江豚一樣,又扎猛子,又跳高。所有比水盂子小一點的東西,都漂在水里,只有我的鞋,像兩只裝煤的平底船[6]一樣,因為在一個絨毯手提包上擱了淺,才算高居爽塏之地,幸免沉淪之劫。但是一眨眼的工夫,這兩只鞋也一下跳到空中了,而原先釘在墻上的鏡子,卻一下緊緊地貼在天花板上。跟著,房間的門完全不見了,而另一個新門卻在地面上出現:那時候,我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個官艙房間正在那兒“拿大頂”呢。

還沒來得及作任何符合于這種新局面的調整工作,船卻又正過來了。還沒來得及說“謝謝上帝!”它又歪起來了。還沒來得及說船又歪了,它就撒腿往前沖去,好像一個活東西,不用人管,自己就生龍活虎地跑了起來。它跑過各式各樣的坑和塹,磕得膝蓋都破了,累得腿都軟了,一路上老摔跤。還沒等到人們有工夫驚訝,它就往空中跳起高來。還沒等到跳完,它就又扎到深水里去了。還沒等到它從水里探出頭來,它就又翻了一個斤斗。還沒等到站住了腳,它就又朝著后面沖去。它就這樣,不斷地踉蹌、浮沉、掙扎、跳躑,往水里扎,往空中鉆,前后搖晃,上下顫抖,左翻右滾,高起低伏:這種種動作,有的時候,同時一齊全來;又有的時候,就一個一個地輪流著來,鬧到后來,把人弄得簡直要搶地呼天。

一個茶房過來了。“茶房!”“什么事,先生?”“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說這是怎么啦?”“浪大一點兒,先生,又是打頭風。”

打頭風!你想要知道什么是打頭風嗎?那你就把船頭來想象一下,想象船頭就是一個人的臉,有一萬五千個參孫[7]合起來成為一個人,死乞白賴地要把船趕回去,每逢它想前進一英寸的時候,這個大力士就往它那兩只眼睛正中間那塊地方上狠打。你再把這條船想象一下,想象它挨了這樣的打,它那個巨大的身軀上每一條筋都腫了,每一條血管子都破了,而它卻賭誓發咒,不前進毋寧死!你再把風、雨和海想象一下,想象風呼,海嘯,雨打,都一齊兇猛地向它進攻。你再把天空想象一下,想象天空中是昏沉杳冥,風狂雨驟,黑云以令人可怕的同情,和浪濤起共鳴,在天空中又造成另一個海洋。你想象出這種種現象,再加上甲板上和船艙里忙亂的腳步聲,水手們破著嗓子的吆喝聲,船幫上流水洞那兒海水灌進冒出的卜卜聲,還有巨浪時時打在甲板上的砰轟聲,聽來像在拱頂地下室里聽到的那種沉重、低悶的雷聲一樣——你這樣想象了以后,你就可以領會到那個一月里的早晨刮的打頭風是怎么回事了。

至于杯盤鍋盆打碎了的聲音,茶房摔倒了的聲音,甲板上沒拴得牢的酒桶和幾十個裝著黑啤酒而擅離崗位的酒瓶子亂跑亂滾、歡躍狂舞的聲音,還有那七十多個暈得都不能起來吃早飯的旅客,從各自的官艙房間里發出來的那種十分刺耳、絕難使人鼓舞的聲音,這都可以叫作是船上的家常聲音,這我都不談。我所以不談這些聲音,只是因為,我雖然躺在那兒聽這個音樂會聽了四天,但是我真正聽見了這些聲音的時間,卻只有十五秒鐘,這十五秒鐘過去了以后,我就暈得什么都顧不得,又躺下了。

不過讀者要明白,我這個暈船,不同于平常所說的暈船——我倒愿意我是那樣,但是事實卻又不然——我這種暈法,是我從來沒聽人說過,從來沒見人寫過的,不過我認為,那卻毫無疑問是很普通的。我整天價躺在那兒,非常冷靜,非常滿足;不覺得疲乏,不想起來,不想暈得輕一些,也不想吸新鮮空氣;沒有任何好奇的心,沒有任何懊惱的事,沒有任何關心的事,連一丁點都沒有。我只記得,在我這樣對于一切都漠然無動于衷的時候,我感到一種悠悠然的舒暢(如果任何那樣毫無生意的心情當得起這樣一種叫法的話),一種像魔鬼一樣、幸災樂禍的快感。原來我的太太暈得太厲害,不能對我呶呶了。如果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來說明我當時的心情的話,那我可以說,老維萊特先生、在騷亂的群眾闖進他在齊格維爾的酒吧間以后的心情[8],恰恰和我的一樣。在那個時候,沒有任何事物能使我驚異。那時候,假使我的性靈一瞬之間在我心上一閃,使我想起故國,于是我在大白天里,睜著兩只大眼睛,看見有一個精靈,以郵遞員的身份,身上穿著猩紅襖,手里拿著鈴兒[9],來到我這個狗窩一般的小房間里,一面對我道歉,說別嫌他身上濕淋淋的,因為他沒有法子,不能不從海里涉過,一面遞給我一封信,信封上用我很熟悉的筆跡寫著由我收啟字樣,那時候,假使有這樣的事,那我敢保證,我一丁點都不會驚訝:我一定會認為一切都是事理之常。那時候,假使海王神,手拿三刃叉[10],叉上挑著烤鯊魚,來到我面前,那我一定也會認為是每天最常見的事情。

有一次——只有一次——我跑上了甲板。我不知道我怎么會跑到那兒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支使我,叫我跑到那兒去的,但是我卻毫無疑問跑到那兒去了,并且還衣帽整齊,身上穿著肥大的粗呢水手服,腳上穿著靴子,一個神志正常而沒有勁頭的人決難穿得上的。在我有一會兒的工夫醒悟過來的時候,我只知道,我站在甲板上,手里抓著一件東西,至于是什么東西,我卻不知道。我這會兒想,我那時抓的是水手長吧,不過也可能是一個水管子,甚至于也可能是一頭牛。我現在說不上來,我在甲板上待了多久。我說不上來是待了一天,還是待了一分鐘。我只記得,我當時努力想要想一件事(不論什么事,只要是這個世界上有的就成,我當時并不斤斤拘于任何一事)而卻想不成功。我當時連哪兒是天,哪兒是海,都分辨不出來,因為,那時候,天海相接的地平線,像喝醉了酒似的,四面八方、上下左右,亂飛亂舞。但是,即便我在那樣一無所能的情形下,我還是認得,站在我面前的,是那個懶洋洋的紳士——全副海上裝束,身上是一套粗毛呢藍褲襖,頭上是一頂油布帽子。不過我當時的腦子太癡呆了,所以我雖然認識他這個人,卻沒能把他這個人和他這身衣服區分開,因此,我記得,我死乞白賴地叫他“領港的”。跟著又有一會兒,我完全失去了知覺,到了我又醒過來的時候,只見他已經走了,另有一個形體,站在他原先站的地方上。這個形體好像在我面前又搖又晃,忽伸忽縮,和從一個搖晃不定的鏡子里看到的人影那樣。但是我卻知道,這個形體不是別人的,是船長的。我看到他臉上那種一團興高采烈之氣,立刻受到感染,所以我當時竟對他盡力微笑起來,一點不錯,即便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都對他盡力微笑起來。我從他做的手勢里,知道他是在那里跟我說話,不過過了很大的一會兒,我才明白過來,他是在那兒勸我,叫我不要在深到膝蓋的水里站著,像我當時那樣。至于為什么我站在那樣深的水里,我現在當然不明白。我當時想對他說句感謝的話,但是卻說不出來。我只能指著我的靴子——或者說,指著靴子應該在的地方,用一種傷感的語調說,“靴子底是軟木的。”同時,硬要往一灣水里坐下去(這是后來他們告訴我的)。船長看到我失去理性,并且有一陣兒瘋癲起來,他就很仁慈地把我親自送到下面我的房間里去了。

我一直在我的房間里待著,待到好了一些的時候為止。在這個時間里,每逢有人勸我吃東西,我就覺得難受,那個難受勁兒,比一個從水里撈起、由不省人事漸漸緩醒過來的人只稍好一點兒。船上有一位紳士,拿著要見我的一封介紹信,是倫敦一個我們都認識的朋友給他寫的。就在刮打頭風那天早晨,他把那封信,連同他自己的名片,打發人送到下面的官艙里。從那時候起,我就心里老嘀咕,惟恐他會起居如常,照舊行走,一天盼我一百回,盼我到大菜間里去會他。我就把他想象成那種鐵打的人——我不承認他們是普通的血肉之軀——滿面紅光,聲音洪朗地問人:什么叫暈船?暈船是不是真像平常說的那樣不好受?這種想法使我如受酷刑。后來,我聽到船上的大夫提到這位紳士,說沒有辦法,只得給他在肚子上糊了一貼很大的芥末糊藥[11]。我聽了這個話的時候,心里那樣痛快,對大夫那樣感激,我不記得我從來還有過第二次。我暈船之慢慢好起來,就是從我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開始的。

現在看來,我的暈船病之所以能好起來,沒有疑問,實際應該歸功于一場九級大風,這場大風,是我們在途中大約十天的一個黃昏時候慢慢刮起來的,越刮越兇,一直刮到第二天早晨,只在靠近半夜的時候,停了有一個鐘頭的工夫。那一個鐘頭里是不近情理的平靜,平靜之后,是暴風重來之前的密云不雨,裝腔作勢,這兩種現象里那種使人可畏、可怖、可驚、可敬的性質,都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因此在暴風重新兇猛地刮起來的時候,人們反倒覺得好像松了一口氣似的。

那天夜里,船在那種驚濤駭浪中不顧困難往前行進的情形,是我永遠忘不了的。“是不是還有比這個更糟的呢?”這是我常常聽見人家互相問的一句話。那時候,船上所有的東西,沒有不又出溜,又磕撞的。任何漂在水上的東西,像這條船折騰得那樣厲害,而卻能不翻個兒,能不沉沒,那是很難領悟的。不過,一艘汽船,冬天夜里,在浩瀚的大西洋上遇上了風浪,它要怎樣折騰,即便想象力最強的人都無法想象。如果說,船側著身子被扔在浪里,把桅桿都蘸到水里去了,它又從水里跳開,滾到另一面,滾的時候,一個大浪頭,轟然一聲,像一百尊大炮一齊放起來那樣,打到它身上,把它打得翻了一個個兒,又翻到了原先那一面;如果說,船有時站住不動,有時踉蹌前進,又有時全身哆嗦,好像一下打悶了一樣,跟著心房劇烈地跳著,像一個怪物叫人扎得瘋了似的往前沖去,只落得叫狂怒的浪頭把它捶打,把它擊撞,把它往碎里擠壓,在它身上狂舞亂跳;如果說,雷、閃、雪、雹、風、雨都正兇猛地相斗,看誰打得過誰;如果說,船上每一塊木板都會呻吟,每一個釘子都會叫喊,大洋里每一滴水都會呼號——如果這樣說,都決不足以表達那一天的情況。如果說,一切都是極雄偉壯麗之大觀,極千奇萬異、驚心動魄之能事,也不算什么。語言不能表達那種現象。腦力不能想象那種情況。只有在夢中,才可以使那種現象和那種現象的兇猛狂暴,重新出現。

然而,在這種種可怕的現象中,我所處的境地,卻那樣令人大發一噱,因此,即便在當時,我都深深地感到我那種處境的滑稽,和現在感到的一樣;即便在當時,我都忍不住發起笑來,正像在最能令人歡暢的時候,遇到了滑稽事兒,忍不住要發笑一樣。原來半夜左右,來了一個“過桿浪”,從天窗沖進來,把上層房間的門沖開了,洶涌澎湃地沖進了下面女客的房間,把我太太和一位蘇格蘭女士嚇得難以言喻。這位蘇格蘭女士,我附帶說一下,曾在這以前,打發女茶房傳話給船長,除了問好以外,請船長在所有的桅桿和煙囪上,立刻安裝鋼制避雷針,以免船受雷殛。現在“過桿浪”沖進了她們的房間以后,她們,還有前面說過的那個女仆,都驚慌得不知所措,叫我不知怎么對待她們才好。我當時自然而然想到給她們一點可以使她們鎮定、可以安慰她們的酒喝一喝;我一時也想不起其他更好的酒來,只想到攙水白蘭地,于是馬上弄了一玻璃杯攙水白蘭地。那時候,如果不抓住點什么東西,就坐也坐不成,立也立不成,所以她們都擠在一個沙發的一頭——這個沙發,是房間里釘死了的一件家具,從房間的一頭一直伸到房間的另一頭。她們擠在沙發的一頭,互相揪扯著,心里只怕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淹死。就在這種情況下,我手里拿著那杯白蘭地,往她們坐的那一頭靠攏,同時打迭起許多安慰她們的話,要讓我先靠攏到那一位受罪的人把酒喝下去。不料正在那時候,她們三個,又都慢慢地從沙發那一頭滾到沙發的另一頭去了!我見了這樣,這一驚非同小可。等到我踉踉蹌蹌又蹭到她們坐的那一頭,又把杯子端起來的時候,沒想到船又歪了一下,把她們又折回原先那一頭去了!因此,我這番好心,在這種挫折之下,宣告慘敗。我大概和她們這樣你追我躲、鬧了至少有一刻鐘的工夫,連一次挨近她們都沒辦到,等到我好容易挨到她們的時候,攙水白蘭地已經撒來撒去,只剩了一茶匙了。要使這幅“合影”表現得完全,讀者還要明白,這個手足難措、把她們三個追來趕去的人,還由于暈船,面色非常蒼白,自從在利物浦刮了一次胡子,梳了一回頭,再就沒刮胡子,沒梳頭,穿的衣服(內衣不算)有一條厚料防風褲,一件藍夾克(這身夾克在里士滿的泰晤士河上[12],本來還有人羨慕過),沒穿襪子,只有一只腳穿著便鞋。

關于第二天早晨那條船所玩的狂亂、荒謬把戲——這種把戲,使躺在床上變為虐謔,使起床變為不可能(除非折到床外),我這里不談。但是中午我一點不錯,連滾帶爬、上了甲板,那時候,只見一片荒寒,滿目凄涼,那種景象是我從來沒看見過的。海和天都變成了上下一律的沉悶、重濁、鉛灰顏色。即便在我們四周那片荒涼景物上,都沒有任何遠景可言,因為波浪滔天,四圍的地平線像一個黑色的大圓箍一樣,把我們箍了起來。這種景象,從空中看來,或者從岸上的高崖上看來,毫無疑問,是海天漭漾,云水嵯峨的了;但是從翻轉折騰永不停止的淋漓甲板上看來,那種景象卻只有令人頭暈目眩、心驚神亂。在頭天晚上的狂飆里,救生船像一個核桃一樣,讓大浪一下打得四分五裂;現在這條救生船的殘軀,還在空中[13]搭拉著,只剩了一束橫三豎四的板子。明輪殼上的護板,整個叫浪卷走了,明輪都赤裸裸地露在外面,因此卷起的浪花毫無約束,在甲板上四外打漩,往甲板上四外飛濺。煙囪上都掛了一層鹽而變成白色;頂桅桿都卸下來了;暴風帆張起來了[14];索纜都絞在一起,扭在一塊,濕淋淋地搭拉著:要找比這個更慘淡的景象是很難的。

我現在由于受到照顧,在女客房間里舒舒服服地得到了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在這個房間里,除了我們自己以外,只有四個另外的旅客[15]。其中一個是前面提過的那位身材小巧的蘇格蘭女士,她是要到紐約去就她丈夫的。她丈夫在三年以前就已經在紐約安下家了。第二個和第三個是一對年輕夫婦,男的是一個忠誠的約克郡青年,在美國一家商店里做事,就在那家商店所在的城市里安下了家,現在正把他那位年輕而漂亮的太太接到那兒。他娶這位太太,還只有兩個星期,她是我所見到的英國鄉村婦女中典型的漂亮人物。第四個和第五個(也就是最后一個)也是一對夫婦,也是結婚不久,這是從他們兩個你親我愛那種甜蜜勁兒上可以看出來的。不過關于他們兩個,我了解的并不多,我只知道,他們這一對是有些神秘性的,是私逃出來的,女的人也特別漂亮,那位男的身上帶的槍,比魯濱孫帶的還多[16],穿著一件獵人服,還帶了兩只大狗在船上。我現在又想了一下,才想起來,那個男的吃滾熱的烤豬,喝裝瓶的熟麥酒,來治暈船的毛病。他一天又一天,老躺在床上,以令人驚異的毅力,堅持不懈地采用這種醫療法。我可以對好奇的人附帶地說一下,他那種醫療法,完全無效。

既然天氣繼續頑強地并且幾乎空前地惡劣,我們經常在正午以前一點鐘左右,就蹭到這個房間里,總或多或少地有些暈暈忽忽,嘈雜惡心。到了那里就在沙發上一躺,以圖恢復。在這個時間里,船長總要來一下,報告我們風力和風向,給我們定心丸吃,說明天一定會好起來(在船上,天氣總是第二天要變好了的),告訴我們船走的速度,還有別的。但是關于觀察天象來定經緯度的話,卻沒有任何可以報告的,因為看不見太陽,憑什么作觀察呢?不過我把一天的情形說一下,就可以知道其余那些日子里的情形了。以下就是一天的情形。

船長走了以后,如果房間里夠亮的,我們就作看書的安排,如果不夠亮,我們就打一會盹兒,再談一會話,打盹談話,交替而行。到一點鐘的時候,鐘聲就響起來。這時候,女茶房就端著一盤子冒熱氣的烤土豆和另一盤子烤蘋果,還有一碟子一碟子的豬臉、冷火腿、咸牛肉,或者一堆冒熱氣、不常見的肉片,來到房間里。于是我們大家就開始吃起這些美味來,盡力地吃(這時候我們的胃口很好),同時盡力把時間拖長了。如果爐里的火著著(爐子有時也著),我們就興致很好,如果不著,那我們就互相對說一句很冷;兩手對搓幾下,把褂子和大衣蓋在身上,然后躺下,說話,看書(如果夠亮的話,像前面說的那樣),這樣一直到五點鐘吃正餐的時候。那時候,鐘又響起來,女茶房又端了一盤子土豆(這回是煮的)和一大堆形形色色的熱肉出現,各種肉里,總有烤小豬,那是當藥吃的。我們大家又都在桌旁坐下吃起來(興致比上一次還好一些);最后吃有些發霉的蘋果、葡萄和橘子,把時間拖長,喝葡萄酒和攙水的白蘭地。酒瓶和酒杯還沒拿走,橘子和別的水果還都隨著自己的意思或者隨著船的意思亂滾一氣的時候,大夫就來了,他是應了我們特別的晚間邀請而來和我們玩三場一勝牌的。他一來,我們就湊起人手,玩起默牌來;[17]因為那天晚上天氣壞,牌在桌子上放不住,所以我們抓到牌,就把它們放在口袋里。玩牌的時候,我們都不說話,那種莊嚴沉默,真可以成為模范(中間有一小段時間喝茶吃烤面包,當然不算在內)。我們玩牌玩到十一點或者十一點左右:這時候船長又來了,他頭上戴著寬邊防水帽,用帶子在下頦那兒系著,身上穿著領港服,把他站的那塊地方都滴濕了。這時候,牌已經玩完了,酒瓶和酒杯又都擺在桌上了,我們大家愉快地談關于這條船、關于旅客、關于一般的話。談到一個鐘頭以后,船長(他從來不睡,也從來沒有不高興的時候)就把上衣的領子豎起,準備往甲板上去,跟著和大家一一握手,像赴做生日的宴會一樣地快活,笑著走到外面的風雨里去了。

至于每日新聞這種貨色,我們并不缺乏。一會兒有人報告,說一個旅客昨天在大菜間里玩二十一點牌輸了十四鎊。又一會兒就有人報告,說另一個旅客,天天喝一瓶香檳酒,至于怎樣弄到的,卻沒人知道(因為他只是一個鋪子里的伙計)。總機師就明明白白地說,他從來沒碰見過這樣的時光——他的意思是指著天氣說的。病了四個很棒的水手,他們認輸了,因為完全累壞了。好幾個床位都灌滿了水,所有的房間沒有不漏的。船上的廚師,偷著喝壞了[18]的威士忌,喝得大醉,他們用救火機給他噴了好些涼水,一直到他完全醒過酒來的時候才罷。所有的茶房,在開飯的時候,都往梯子下面掉過,他們身上、臉上,沒有不貼著膏藥的。烤面包的師傅倒下了,做點心的師傅也倒下了。他們弄來了一個新手,他自己本來也暈得厲害,卻非要他補做點心的缺不可。他們把他安置在甲板上一個小房間里,用空酒桶把他夾起來,這樣支著他,吩咐他叫他搟點心皮兒;他就說,這種東西,他看著就要活不成,因為他患嚴重的肝病[19]。新聞!在岸上,十二件殺人的新聞,也不會像船上這類瑣事那樣使人發生興趣。

我們一面玩牌,一面談這些新聞。有一天,我們就以為我們駛進了哈利伐克斯港了,那是船開了以后第十五天夜里。那夜沒有什么風,月亮很亮——我們看見了港外的燈光,叫領港的帶著船前進——沒想到,船一下觸到一片泥灘。當然,船上一下就亂了起來,大家都往甲板上跑;兩邊都一下擠滿了人,有幾分鐘的工夫,我們那個亂勁,正是最喜歡亂的人所愿意看到的。不過后來把旅客、炮、水桶和別的分量重的東西,都挪到了船的后部以后,船頭的分量就輕了,船一會兒就退出泥灘了;跟著它又往前朝著一溜令人看著起厭惡之感的東西駛了一會(在剛一闖禍的時候,就有人對那一溜東西高喊“礁石當前”),明輪又打了會倒車,同時鉛錘往越來越淺的水里探測了一氣,于是我們終于在一個怪模怪樣、土頭土腦的角落里拋了錨。船上的人都認不出那個地方是哪兒,雖然船四周都是陸地,并且離我們那樣近,連陸上搖擺的樹枝子我們都看得很清楚。

在半夜三更那種寂靜中——在好多天以來老在我們身邊不斷地咔噠咔噠、撲通撲通的機器,忽然令人意想不到地停了下來而引起的那種死了一般的沉靜中——看到每個人,上而船上的職員,中而所有的旅客,下而火夫和鍋爐員,臉上都表現出一種莫名其妙的驚訝,是夠奇怪的。那時候船上所有的人,都一個一個從艙里上了甲板,聚在機器艙的艙門那兒,在煙氣朦朧中,擠在一起,低聲互相交換意見。船上先放了幾個火箭和幾聲號炮,希望岸上能有反響,或者至少能出現亮光。但是岸上并沒發出任何聲音,也沒出現任何亮光。于是船上決定打發一只小船往岸上去探一下。當時有幾位旅客自告奮勇,要隨著這條小船一同前去,他們的心眼那樣好,看著令人可樂。他們當然說,他們所以要隨小船上岸,只是為了大家的好處,決不是由于他們認為這條郵船現在處境危險,也決不是由于他們害怕潮水一退,船有翻的可能。同時,那位領港的,在一分鐘之內,一下變得非常不得人心,那種狼狽樣子,叫人看著,也同樣可樂。他從利物浦隨著船一直來到這兒,在以前的全部航程中,都是以會講故事,善說笑話出名。但是就是先前聽他說笑話的時候笑聲最高的人們,現在用拳頭在他臉上比劃,說這個那個,都是他搞壞了的,當著他的面兒叫他惡棍。

小船一會兒離開大船了,船上帶了一個燈籠和一些藍焰火藥[20]。不到一點鐘,小船就回來了,帶小船的職員,在小船上帶回相當高的一棵小樹來,是連根拔起來的。因為船上有些懷疑的旅客,認為船遇了險了,而船上的人正設法騙他們,他們說什么也不肯相信帶小船的人真到過岸上,他們認為,領小船的人不過是假裝著往岸上搖小船,其實只是把小船搖到霧里就算了,特別為的是騙他們,好把他們置之死地。這班人,看見這棵小樹,當然就無話可說了。船長本來在一出事的時候就已經料到,說我們這是走到叫作東路的地方了。果然不錯是那樣。那個地方是世界上所有的地方之中,我們最無理由、最不應該到的。我們所以到了那兒,只是因為來了一陣霧,同時領港的又弄得不對頭。我們四圍都是各式各樣的礁石、沙埂和淺灘,但是我們的船卻僥幸,恰好在這片地方上唯一的安全地點浮著。聽了這個消息以后,大家都放了心了,同時又確實知道,退潮的時候已經過了,我們就在半夜后三點鐘睡覺去了。

第二天九點半鐘左右,我正穿衣服,聽見甲板上聲音嘈雜,所以我也急忙上了甲板。我頭天晚上離開那個甲板的時候,甲板上是一片黑,一片霧,一片濕,那時我們的四圍只是荒涼的小山圍繞。現在呢,我們卻正在一道平靜而寬廣的水道里,以一小時十一英里的速度往前通暢地行進。我們的旗子在空中飄揚,水手們都把他們最“帥”的衣服穿了出來,職員也都穿著制服;太陽像英國四月里的天氣那樣照耀;兩岸的陸地往遠處伸展,上面有一片一片的雪;木骨房子,都是白色的;人們都站在門口;電報往來;旗子飄揚;碼頭出現;有許多船;碼頭上站著許多人;遠處傳來嘈雜的呼喊聲;大人小孩都從很陡的路上往棧橋那兒跑:一切一切,讓我們那種不習慣的眼睛看來,都是光明、華麗、新鮮的,遠過于語言所能形容。我們來到一個碼頭,碼頭上一片仰起來的人臉;我們靠了碼頭,在吆喝的聲音中,在勒緊錨纜的動作中,船剛剛泊定,還沒等到橋板搭好,我們幾十個人就往橋板那兒跑去,還沒等到橋板夠著了船幫,我們就跳到久別重逢的陸地上了。

我現在想,在那時的乘客們眼里,這個哈利伐克斯一定和樂土一樣,其實它只是一個出奇地丑惡而死沉的地方。雖然如此,我卻是對于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的居民懷著極愉快的印象而離開它的。這種印象,我一直保留到現在。在我回國的途中,我沒有機會再回到這個城市,和我那幾天在那兒認識的那些朋友再握一次手,這是我引以為憾的。

我們到哈利伐克斯那天,正碰上是省立法參議會和省立法總議會開幕的日子。開幕的儀式,完全按照英國議會的樣子,不過規模較小,所以讓人看來,好像從望遠鏡的反面出現的西敏寺[21]一樣。行政長官,以代表女王的資格,發表了可以叫作是“發自御座”的演說,他把他照例要說的一套話說得冠冕堂皇。幾乎還沒等到這位大人把話說完了,樓外的軍樂隊就很起勁地奏起《上帝助吾女王》來。人們都高聲歡呼。執政黨黨人就搓手[22],反對黨黨人就搖頭;執政黨黨人就說,從來沒聽見過這樣好的演說,反對黨黨人就說,從來沒聽見過這樣壞的演說。總議會的議長和議員們,都從欄[23]前退出,在他們自己中間再大大地談一氣,而少少地做一點。簡單言之,現在一切的進行,將來一切的進行,都恰恰和英國國內在同樣的場合下一模一樣。

這個城市是建筑在一個山坡上的,在頂高的地方上修了一座炮臺,工程還沒完。有好幾條寬闊、像樣子的大街,從山頂一直通到海濱,同時有幾條和河道平行的街道和這些條街十字交錯。房子大半是木骨。市場上貨物充斥,吃的東西都非常便宜。因為按照那個時季說,天氣得算非常溫和,所以看不見雪橇。但是在場院里和僻靜的地方上,卻能看見無數的車輛,其中有些非常華麗,很可以不用改裝,就弄到阿司特利馬戲場[24]里去扮驚險劇里的凱旋車。那天天氣特別晴朗,空氣清爽宜人,那個城全部面貌都顯出一團繁榮、熙攘、勤勞的氣氛。

我們的船在那兒停了七個鐘頭,為的是裝卸郵件,交換郵件。后來,到底把所有的包件和旅客(旅客中有兩三個活寶貝兒,因為吃蠣黃、喝香檳,太過量了,都人事不省,仰臥在人跡罕到的街道上)都弄到船上了,機器于是又開動起來,我們的船離開碼頭,準備開往波士頓了。

我們到了芬狄灣[25],又遇上了壞天氣,那時我們就又在船上跌跤打滾,折騰了一整夜和第二天一整天。第二天下午——那就是說,一月二十二日,星期六——來了一只美國領航船,靠在我們的船旁,跟著不久,汽機郵船“布列坦尼亞號”,由利物浦開出,在途十八天的電報,就在波士頓收到了。

美國土地開始從碧海中像蟻山一樣片片出現,跟著就漸漸一點一點幾乎令人不知不覺地伸展成連綿不斷的海岸;我對于這片土地,由小而大,盡力看去,那時我所感的興趣,即使夸大一番,也不為過。尖峭的風正對著我們吹來,岸上滿是堅霜,寒氣異常凜冽。但是空氣卻極其清朗、干爽、明凈,因此寒氣不但使人可以忍受,而且使人感到美妙。

關于我怎樣在甲板上四面注視,一直注視到船開到船塢為止;我怎樣即使能有阿爾古司那樣多的眼睛[26],也要把每一只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來觀察新的事物:關于這種情形,我不想在這里敘說,省得占了篇幅。我當時犯了外國人的錯誤,在船靠岸的時候,看見一群極活躍的人,冒著生命的危險,攀到船上,當作是英國國內那些賣報的[27],而其實,雖然他們之中,脖子上也有掛著新聞袋的,所有的人手里都拿著大張的紙,他們卻都是編輯。他們親自上船,(有一位圍著毛領巾的告訴我)因為他們喜歡上船這種興奮勁頭。關于我這個錯誤,我也只在這里一提了事。我在這里,只再說一件事就夠了:這些編輯里面,另有一人,為了照顧我(我在這里對他表示極大的感謝),跑在我前頭,給我到旅館去訂房間[28]。等到我跟在后面不久也到了旅館的時候,我只覺得,我走過旅館的過道那時候,我的身子搖搖晃晃,不由自主地學起新編的海上驚險劇里提·皮·庫克先生[29]來了。

“請你開飯,”我對旅館里的侍者說。

“您什么時候用?”侍者說。

“越快越好。”我說。

“要馬離[30]?”侍者說。

我猶疑了一下說,“不要,”說的時候心里毫無把握。

“不要馬離?”侍者說,說的時候那樣詫異,使我為之一驚。

我帶著懷疑的樣子看著他,回答說,“不要,我倒想就在這個房間里用,我很想那樣。”

侍者聽了這個話,我想他當真要發狂;如果不是由于另一個人插上嘴去,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他馬上就用”,他真會發狂的。

“啊,這是哪兒的事!”侍者說,帶著毫無辦法的樣子看著我:“還是要馬離。”

我那時才明白過來,“馬上”和“馬離”原來是一回事,因此我把原先回答他的那句話反過來,跟著十分鐘以后,就坐下吃起飯來,飯還真好。

旅館很好,名叫特銳芒家。它里面有[31]那么些走廊、游廊、涼臺、穿堂,我簡直記不清,說出來讀者也不會信。

注釋:

[1] 狄更斯給他朋友的一封信里曾說:“由倫敦到哈利伐克斯,一條船要燒七百噸煤。”狄更斯所坐的船不過一千二百噸,而燒煤要七百噸,則煤之多可知。

[2] 刺山柑子,又名老鼠瓜,學名Capparis spinora,為英文之Caper,無毒,故可食。續隨子學名為Euphorbia Lathyris,有毒,故不可食。一般字典譯Caper為續隨子,似非。

[3] 這是狄更斯太太的得力女仆安(Anne)。

[4] 卷發紙:任何硬一些的紙,都可以作卷發紙。把紙卷成一窄條,在每一窄條上卷一綹頭發,經過相當時間,再把紙拿下來,頭發就鬈曲了。婦女多在夜間把頭發卷上,在早晨把紙取下。現女仆因暈船,顧不得儀容,所以也顧不得把卷發紙取下來了。

[5] 水盂子:這是沒有自來熱水設備的寢室里盥洗用具之一,和臉盆成一套,先用它盛洗臉水,然后再倒在臉盆里,所以相當大。不是漱口或喝水用的水盂子。

[6] 裝煤的平底船:這是倫敦泰晤士河上常見的船。狄更斯童年在皮鞋油工廠做工,該廠就靠泰晤士河,從窗戶中能望見這種船;在吃飯休息的時候,狄更斯常和他的伙伴一同在這種船上玩。這種船他極熟悉,所以此處用作比喻。

[7] 參孫:猶太人的大力士,事跡見《舊約·士師記》第13、14章。

[8] 老維萊特:狄更斯的小說《巴納比·魯吉》(1841)里的一個人物。該小說寫英國歷史上所謂的“高頓之亂”(1780)。老維萊特在倫敦附近的齊格維爾區開酒店。義民要到附近去燒地主的房子,先到他的酒店里喝酒,亂中把他的家具等都搗毀,把他的酒都喝光,把他綁在椅子上(當時還有人主張要把他處死)。在當時這場騷亂中,他只坐在那兒,傻了似的,瞪目而視,看著義民離開,心中一無所覺,仿佛像在夢中。他雖然被綁,卻非常滿足,好像身穿光榮的長袍一樣。(見該書第54章及55章)

[9] 英國郵遞員,過去有一個時期,穿紅制服,搖鈴。搖鈴為的是便于有信要寄的人可以出來把信交給他。

[10] 海王神:希臘羅馬神話中統治海洋的神。三刃叉是他的標志。

[11] 這是反刺激劑,貼在發炎的地方,減少痛苦,像我們“拔罐子”那樣。從前以為暈船是胃的關系,所以把它貼在肚子上(現知暈船是耳朵的一種神經失去平衡)。

[12] 里士滿是泰晤士河邊上的一個市鎮,離倫敦約十英里,是避暑和劃船的地方。藍夾克如水手服,為劃船的人所穿。狄更斯的《博茲特寫集》說到一小隊劃泰晤士河船的人,全副水嬉打扮,身穿藍夾克、條布襯衫,頭戴各種便帽。

[13] 救生船一般是吊起來或支起來放著的,故懸在空中。

[14] 當時的汽船兼用帆。頂桅桿卸下來,用以防風大時船只上重下輕。暴風帆是一種粗帆布作的,比普通的帆小,質地堅韌,既不致被風吹破,又因受風的面積小,不至于吃太多的風力。

[15] 四個另外的旅客:原文如此;但作者接著在下面卻列舉了五個旅客。

[16] 《魯濱孫漂流記》:魯濱孫從破船上拿走了三支獵槍,兩支手槍,七支火槍。他頭一夜在島上睡的時候,頭上放著兩支手槍,身旁放著一支火槍。他頭一次出去探查島上的時候,扛著一支火槍,別著一支手槍。但1719年此書出版時,其里封面插圖上畫的魯濱孫,卻扛著兩支火槍,別著一支手槍。

[17] 三場一勝牌:打三場算贏輸,默牌之一種。默牌因玩牌時不能說話,故名。

[18] 壞了:據狄更斯的信里說,是灌進海水去而壞了的。

[19] 點心皮只能用油調面,不能用水調面,這樣皮才酥。這叫有肝病的人看著,只覺得油膩而不受用。狄更斯的信里說,這個做點心的人,是由船長親自監視的。

[20] 藍焰火藥:點起來用作信號。

[21] 西敏寺:即威斯敏斯特,英國議會所在地。英國議會開幕時,照例要由國王宣讀一篇“發自御座”的演說。

[22] 英美人搓手,表示喜歡,滿意。《匹克威克》第34章里說:“道德孫和昭格,露出一切滿意、得志的樣子來直搓手。”

[23] 立法議會會堂進門處,有欄一道,限非議員止步。英貴族院的欄,在該院北端,亦即下首。議會開幕時,平民院議長及議員在此參加,開幕式終了,兩院各自開會。此仿其制,故后文有“在他們中間……談”等語。

[24] 阿司特利馬戲場:原在倫敦西敏寺橋路,為當時倫敦著名的娛樂場所。狄更斯在他的《博茲特寫集》,薩克雷在他的《紐克姆一家》里都有關于這個馬戲場的描寫。

[25] 芬狄灣:在加拿大東南。那兒的潮高到六十至七十英尺。

[26] 阿爾古司:希臘神話里的人物,他有一百只眼睛。

[27] 狄更斯的一封信里說,他剛到波士頓碼頭,看見一些人,腋下夾著報紙,攀到船上,他說,“這和我們的倫敦橋一樣。”以為這些人是賣報的,誰知道他們都是編輯。

[28] 這是當時波士頓的一個畫家亞歷山大(Francis Alexander)。在狄更斯還沒去美國以前,狄更斯就答應過他,要請他給自己畫像。

[29] 提·皮·庫克(T.P.Cooke,1786—1864):英國演員,狄更斯的朋友,以演《領航者》和《黑眼睛的蘇珊》等出名,兩劇都是有關水手生活的,后者在1829年上演過四百次之多。坐船的人,剛一下船,仍舊和在船上一樣,走起來仍覺得身子搖晃。

[30] 馬離:美國話“right away”是“馬上”的意思,狄更斯不懂,以為“away”是“離開”的意思,所以他說“要在這兒”。譯文試用“馬離”,以求雙關。“馬離”本應作“麻利”。

[31] The Educational出版社(倫敦,未注明出版年份)出版的《狄更斯文庫》,“它里面有”一句作:“它比培福廣場稍微小一些,里面有……”培福廣場是倫敦布露姆波里住宅區的廣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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