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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啟程

一千八百四十二年一月三號早晨,我上了“布列坦尼亞號”汽機郵船[1](該船注冊載重量為一千二百噸,由利物浦開往[2]哈利伐克斯[3]及波士頓,船上載有女王陛下的郵件[4]):我把船上一個“官艙”房間的門開開,把頭探進房間里去,那時候,我那種三分“亦莊”、七分“亦諧”的驚愕心情,是我永遠忘不了的。

這個官艙房間,是給“查理·狄更斯先生和他的夫人”特別訂下來的,即便在我當時驚愕的心情中,我也分明看了出來;因為在這個房間里釘著一塊極難夠到的擱板,擱板上像一塊橡皮膏似的放著一床極薄的褥子,褥子上搭著一床極平貼的被,被上別著一個小小的字條,字條上清清楚楚地說明,這個房間,是給“查理·狄更斯先生和他的夫人”特別訂下來的。不過事實雖然分明,而要使我相信這個事實,卻不容易。因為,查理·狄更斯先生和他的夫人,曾對于房間,白天黑夜,商量、琢磨了至少有四個月之久,而落到的結果,卻是這樣;所以,如果說,這個房間,就是他們商量、琢磨的那一個,那是我當時萬難接受,萬難領會的。本來查理·狄更斯先生,受了未卜先知的精神強烈的支配,曾一貫地說過,他們那個想象中舒服的小房間,里面至少會有一個小小的沙發;他的夫人,卻態度謙虛而又最落落大方,知道房間一定地方有限,所以一開始就認為,只要房間里有個看不見的角落,最多能放下兩個特大的旅行皮箱就可以了。他們本來想的是那樣,而現在這個房間,卻不要說沒有放旅行皮箱的地方,就連把旅行皮箱從房間的門那兒弄到房間里去,都像哄一只長頸鹿,或者強迫一只長頸鹿,叫它鉆到花盆里一樣;所以,如果說,這個房間,有絲毫可能就是他們想象的那個,那是我當時萬難接受,萬難領會的。本來在倫敦城圈[5]那家輪船代理店的柜房里,掛著有亮釉子的石印輪船圖樣,那個圖樣里的洞房密室,是一位高手畫的,不但雅致、優美,更是豪華、富麗;而現在這個房間,卻只是一個小閣子,完全不合實際用途,絕對令人無可奈何,極端違情背理,不倫不類;所以,如果說,這個房間和圖樣里的房間有絲毫的關系,有點滴的聯系,那是我當時萬難接受,萬難領會的。簡截言之,在現在的情況下,如果說,圖樣上“官”氣十足的房間,不是船長當作好玩兒的虛構、一時高興的戲謔,得之于心而繪之于圖,為的是好叫旅客對于那個馬上就要真相大白的“官”艙房間,能夠感到別有一番滋味,另有一種意趣;如果說不是那樣,那是我當時萬難接受,萬難領會的。我當時在釘在墻上、蒙著馬鬃布的一種窄板或者說鳥兒架子[6]上(房間里有兩件這樣東西)坐下,臉上絲毫沒有表情,看著那幾位和我們一塊兒來到船上的朋友;只見他們硬要從門那兒擠進來,把臉都擠得顯出各式各樣的奇形異狀。

我們還沒來到甲板下層的房間里以前,就已經吃了不小的一驚了,如果我們不是世界上最樂觀的人,那一驚本來可以使我們料到最壞的情形的。原來我剛才提過的那位富于想象力的畫家,在他那幅偉大的輪船圖樣里,還畫了一個一眼幾乎看不到頭的屋子,屋子里的陳設那樣富麗豪華,正像洛賓斯[7]先生所要說的那樣,比起東方來,都遠遠超過;同時屋里滿是一簇一簇的女士和男士(不過并沒滿到令人感覺不便的程度)正在那兒盡情極致地享樂、歡笑。但是,我們下到船艙以前,曾從甲板上走過一個狹而長的房間,那個房間卻很像一個碩大無朋的棺罩,只是兩邊有窗戶,稍為不同。房間往里去的那一頭,安著一個使人見了覺得凄慘的火爐子,爐子旁邊有三四個怕冷的茶房,站在那兒烤手;房間的兩邊都是陰慘慘的,每一邊安著一張條桌,都和房間一樣地長;每一張條桌上面低矮的天花板上,都釘著一個架子,里面塞著酒瓶和醬、醋瓶子;這種情形,使人不覺想到惡劣的天氣和搖晃的船身。那時候,我還沒看到這個房間的想象圖樣,我十分欣賞它是后來的事;但是我雖然還沒看到那幅圖樣,我卻看到,幫著我們準備這次旅行的一個朋友[8],一進這個房間,臉上就一下發起白來,往他后面另一個朋友的身上倒退了去,不由自主地用手往額上打了一下,同時放低了聲音,說“不可能!不會有這樣事!”一類的話。不過,他強自鎮定,先干咳了一兩聲,然后苦笑著(這種苦笑,直到現在,還如在目前)大聲說道:“??!這是小餐廳吧,茶房,是不是?”同時往房間的四周看著。我們先就知道茶房一定要怎樣回答的了,我們都很了解我這位朋友當時多么難過。他過去說到“大菜間”不止一次了;他老是按照那幅畫兒上的樣子想的,他也老是按照那幅畫兒上的樣子行動的。他和我們談起來的時候,總是告訴我們,說我們對于大菜間,想要有正確的概念,總得把平常的客廳,在大小和陳設方面,擴充七倍,即使那樣,也還遠不及事實?,F在他問了那句話以后,那個人在回答他的時候,承認了真實情況——直截了當、毫不假借、赤條精光的真實情況,說:“這就是大菜間,先生,”他一點不錯叫這一下打擊打得暈頭轉向。

一個人,眼看就要和朋友分離了,眼看就要踏上好幾千英里的征途,一路上云凄霧迷,雨驟風狂,把他和他天天接觸的人可怕地隔開,這種人,離別之苦,已經就夠使他銷魂的了,決不肯使他現在僅有的這一晌聚首談笑的時間,也籠罩上了愁云慘霧,即使籠罩上暫時的失望或挫折,一瞬即逝的陰影,他都斷然不肯;這種人,既然是這樣的心情,那他遇到剛才這種令人驚愕的情形,頂自然的辦法,就是把失驚的呼聲變為歡樂的笑聲。我可以說,我就是那樣一個人,所以我也就采取了那樣辦法。我當時一面仍然坐在前面說過的那塊木板上,或者說鳥兒架子上,一面馬上狂笑起來,笑得全船都發出反響。這樣一來,我們頭一次來到了這個官艙房間以后不到兩分鐘的工夫,我們大家就都異口同聲地認為,這個房間是人想得到的辦法中,頂好玩、頂有意思、頂美妙的房間,如果把它再擴大一英寸,那事情就要變得很令人不快、很令人引以為憾了。有了這樣的想法,再加上我們把門關得只露一點縫兒,把身子像蛇一樣從門縫里擠進擠出,再把洗臉架占的那塊地方也算作人可以待的地方,這樣我們就證明了我們同時能把四個人擠到房間里來;同時,你請我、我求你,互相請求,來看這個房間如何通風(在船塢里)[9],如何有一個美麗的窗眼,可以整天開著(如果天氣允許的話),又如何恰恰在鏡子外面安了一層厚玻璃,可以使刮胡子這件事變得非常易行,非常可喜(如果船晃得不太厲害的話);有了這種種看法,于是我們大家到底一致同意,認為這個房間不但不小,反倒很大。其實,要說實在的,我毫無疑問心里相信,這個房間,除去那兩個吊鋪,剩下的地方,比那種把門開在后面、把客人像一袋子煤似的往路上折的雇腳馬車[10],一點也不更大;至于那兩個一上一下的吊鋪,我可以說,所有供人睡臥的設備中,除了棺材,沒有比它們再小的了。

各方面,不管有關的還是無關的,都這樣絕對滿意,把房間大小的問題解決了以后,大家跟著就都在女客房間里的爐子旁邊坐下——為的是試一試坐船的滋味如何。那兒光線暗一些——那是不錯的;不過有人說,到了海里,當然就會亮起來了。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當然,當然,”表示同意這種提法;不過我們為什么都那樣想,卻很難說出理由來。我還記得,我們當時在這個和我們的官艙連著的女客房間里,又發現了一種可以令人安慰的題目,接著就談起來,等到把關于這個題目的話都談盡了的時候,我們跟著又談到將來不論在什么時候,什么時間,都有完全坐在那兒的可能;談完了,大家都一時想不到別的話可說,就手扶著下頦,眼看著火爐,默默無言;那時候,我們中間有一位,用一種作了新發現的莊嚴態度說:“和了糖跟香料的紅酒,在這兒喝起來,一定更有味道?!边@句話,我們大家聽來,都認為說得很有力量,好像船上的房間本身,有一種香味,有一種美味,能把酒的質量提高,高到在任何別的地方都決做不到的程度。

不但這些話使人大為寬慰,還有一位女茶房,叫人看著,也極為寬慰。這位女茶房,正忙忙碌碌,從沙發的肚子里和叫人意想不到的柜子里,往外拿干凈床單子和臺布。那些柜子,都造得非常巧妙,看著女茶房把它們一個一個開開,都叫人感到目為之眩,頭為之痛??粗俏慌璺康膭幼鳎吹矫恳粋€角落,每一個旮旯兒,每一件家具,都是另外一件東西,另外一件家具,都只是一種障眼法,一種煙幕,一個暗中的儲藏所,它們表面上的用途,只是最小的一部分——看到這種種情形,真把人弄得頭昏眼花。

那位女茶房,說了一些關于一月里航海的故事,雖然都是編造的,但是用意卻是虔誠的,所以我求上帝加福于她!她說,她記得很清楚,如何在去年同樣的一次航行中,沒有一個人患病,大家都從早到晚,整天跳舞,一直不間斷,跳了十二天,真正一片歡騰,一團喜悅!因為她這番話,我也求上帝加福于她!她滿面嬉笑;她說的是一口受聽的蘇格蘭方言,讓我的旅伴[11]聽了,起故園之思;她老預言順風,預言好天氣(全沒應驗,不然我也不會這樣喜歡她了);她表現了無數女性所特有的體貼周到,這些體貼周到,雖然沒有慘淡經營地連成一片、合為一體、組織成形、成為范例、指明作用,但是卻明明白白使人覺得,在大西洋這一岸上的年輕母親,都和她們留在大西洋那一岸上的孩子,永遠離得很近[12],讓人覺到,初次旅行的人認為是一趟鄭重其事的航行,在得其訣竅的人看來,卻只是一場歡樂,要出之以歌詠,和之以吟嘯;由于她所有的這種種表現,我祝她永遠快樂。我禱告上帝,讓她長久快活輕松,讓她長久眉開眼笑!

這個房間往大里“長”得本來就夠快的了,但是到了現在,它變得十分寬敞,幾乎連凸形窗戶[13]都有了,可以從那兒往外遠眺海洋。于是我們喜氣洋洋地又上了甲板。只見甲板上,到處都擾擾攘攘,作開船的準備,在那個霜凍料峭、空氣清爽的晨光中,叫人的血液加快速度,在血管里不由自主地帶著歡悅,回旋沸騰。因為那時候,每一條壯麗的大船,都停泊在水上,隨著波浪起伏,所有的小船,都在水上發出潑剌的聲音。碼頭上就站著一簇一簇的人,帶著又驚又喜的眼神,看著這條馳名全球、駛行如飛的美國汽船。另有一些人,就在那兒“弄奶上船”,換句話說,也就是趕牛上船[14]。又有一些人,就在那兒裝新鮮食物,把冷氣房都裝得滿滿的,一直裝到“嗓子眼兒”,裝的是肉、蔬菜、白白的奶豬、幾十幾十的小牛頭、無法估計的牛肉、小牛肉、豬肉和家禽。又有一些人,就在那兒圈繩子,弄麻刀。另有一些人就往統艙里裝箱籠包裹。事務長站在一大堆旅客的行李中間,剛把個腦袋露著一點兒,顯出不知所措的樣子來。到處都忙忙碌碌的,給這次偉大的航行作準備。每人心里也都把這次偉大的航行看作是最重要的事情。這種情形,再加上寒日明朗,空氣清新,水上縠紋微生,甲板上晨冰微結,結得薄薄的一層白,稍微一踩,就發出清脆的聲音,令人鼓舞,不能自已。我們在甲板上待了一會兒之后,又回到岸上,轉身看著船上。只見船桅上用鮮艷耀目的旗子,列成旗語,標著船的名字,在這些旗旁邊,就是燦星和花條羅列的美國國旗。我們看到了這種光景,那三千英里的長途和那更長、更使人黯然、為期整半年的離別,都一齊縮小而消滅,好像船已經開出去到達目的地而又回到祖國,利物浦的考布格船塢[15]里也不是冬天,而是艷陽的三春了。

我沒問過我認識的大夫,所以不知道究竟像甲魚、冷奶酒,還有哈克酒、香檳酒、紅甜酒和所有的包括在平常一頓美餐的范圍之內零七雜八的東西——特別是照著阿載爾飛飯店里我那位無可挑剔的朋友拉德里先生[16]那種闊綽排場的安排——是否到了海上,就特別會發生變化。[17]是否一盤平常的羊排骨,和一杯車里酒,不大容易令人錯亂迷惑地變成另一樣東西。我自己的意見是:一個人,在開船以前,對于這種細節注意不注意,都沒有什么關系,因為用一句常言來說,“到末了總歸都是一樣的?!彪m然如此,我卻明白,那一天我們的正餐卻無可否認,十分完美,它不但包括了所有剛才說的那些項目,還包括了許多許多別的項目。我們也都真沒辜負那一頓美餐。同時,我還知道,除了大家都有一種默契,對于明天避而不談以外——我們可以設想,一個細心的獄吏,對于第二天就要執行絞刑的敏感犯人,大概就是那樣心理——一切都很圓滿,并且總的看來,我們很夠歡樂。

到了第二天早晨,開船那一天早晨,我們一塊兒吃的早飯。那時候,只見大家戰戰兢兢,惟恐談話有一刻的停頓,只見每個人都令人吃驚地歡樂;其實每個人這種硬裝出來的歡樂,和他天生的歡樂脾氣比起來,相差的程度,也就和兩英升多點就賣五鎊的洞子貨豌豆[18],在味道方面,和在天然的雨、露、空氣中長出來的豌豆,比起來一樣。但是等到一點鐘,上船的時刻快要來到了的時候,大家原先那種滔滔不絕的聲音就越來越微弱了,雖然大家堅決在相反的一方面不折不撓地努力,仍然沒有效果。到了后來,事情既然已經無法掩飾了,大家就都索性撕掉了假面具,公開地預測明天這個時候我們應該到什么地方,后天這個時候應該到什么地方,等等等等。同時大量的口信或書信,都托那些當天晚上就打算回到倫敦的朋友帶去,叫他們把這些口信或書信,在火車到了尤斯屯廣場[19]以后,千妥萬妥地,在最短的可能時間以內,就送到接受口信或書信的人家里或者不管什么地方。托付的事,問候的話,在這種時候,紛至沓來,所以還沒等到都托付完了,問候完了,我們一下就發現我們已經登上了一個小汽船的甲板,夾在一大堆密不透風的旅客、旅客的朋友和旅客的行李中間,也分不清哪是人、哪是東西,在蒸汽呼呼、煙氣撲撲中,往郵船那兒開去了。郵船已經在頭一天下午由船塢開了出來,現在停在河里的停泊所。

你瞧,那兒就是郵船!大家都往它停泊的地點看去。只見它在冬日剛到下午的時光里那種越來越濃的霧氣中,微茫出現;每一個指頭都指的是它,到處都聽到對它發生興趣、把它大加贊揚的話。有的說,“這條船真漂亮!”又有的說,“這條船真齊整俏麗!”有一位紳士,懶洋洋地把手插在口袋里,把帽子歪戴在一邊,原先曾打著呵欠問另外一個紳士,他是否也要到那邊去——好像這只是一個渡口似的——因而使別人得到很大的安慰,即便這位紳士,現在也屈尊就教的樣子,往郵船那方面看去,并且點頭,好像是說,“那不會有錯兒?!泵髦堑牟紶柪讋拙酎c的頭[20],比起這位神通廣大的紳士點的頭里所含的意義連一半都不及。他曾旅行過十三次[21],卻連一次意外都沒遇上(這是船上所有的人都知道的,至于怎樣知道的,卻無法說出)。另外有一位旅客,穿戴得包頭裹腦的,因為冒昧地帶著又膽小又感興趣的樣子,問別人可憐的“總統號”[22]沉了有多久,惹得全船的人都拿眼瞪他,都在心里拿腳踩他、拿腳碾他。他緊靠著那位懶洋洋的紳士站著,帶著要笑又笑不出來的樣子對那位紳士說,他相信,這是一條很堅固的船。那位懶洋洋的紳士,聽了他這句話以后,先正對著他打量了一番,又正對著風打量了一番,然后出人意料地說了一句并非吉利的話,“不堅固怎么成!”由于他這一句話,馬上大家對他的敬意就減低了;同時,旅客都帶著對他挑戰的態度,嘁嘁喳喳地說,他是個傻瓜,他是個騙子,他顯然什么都不懂。

不過這陣兒我們的小汽船已經靠在那條郵船上了,只見郵船上那個碩大無朋的紅煙囪,正滾滾地冒著黑煙,使人對于它鄭重其事、想作一番事業的企圖,抱有深厚的希望。裝著貨的箱子,旅行用的箱子,普通的箱子和手提的絨毯包,早已經一個遞給一個,以叫人喘不過氣來的速度,運到船上去了。船上的職員們都干凈俏麗地穿戴著,站在梯子口那兒,攙扶旅客上船,督促水手工作。剛剛五分鐘的工夫,那個小汽船上就空無一人了。那時候,郵船上,剛到的旅客,就像一支軍馬一樣,到處圍攻,到處蹂踐,頃刻之間,布滿了整個的船,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旮旯兒,都擠著幾十幾十的人。他們之中,有的成群打伙、鬧鬧嚷嚷,自己拿著行李往甲板下的艙里去,踉踉蹌蹌往別人的行李上摔斤斗;有的在別人的房間里舒舒服服地安置下以后,又發現弄錯了,只得又挪出來,因此越發鬧得一團亂糟;有的硬要把鎖著的門開開,硬要在此路不通的靜僻地方打開通路;有的亂吩咐茶房一氣,把茶房支使得東一頭西一頭地在甲板上的寒風里來回地跑,他們的頭發都像空中精靈的頭發一樣,他們的差使都是無法了解,無法執行的??偠灾敃r是一片最出乎尋常的混亂,叫人看了心搖目眩,手足無措。在這種混亂之中,那位懶洋洋的紳士——他好像沒有任何行李,好像連個朋友都沒有——就在上層甲板上逍遙自在地溜達,冷靜地吸著雪茄;他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馬上使他的地位,在有閑工夫觀察他的動作那些人們心里提高了,因此每次他抬頭往桅桿那兒看的時候,或者低頭往甲板上看的時候,或者側目往船幫那兒看的時候,別人也都跟著他往這些地方看,好像心里納悶兒,不知道他是否在這些地方發現有什么毛病,如果發現了,他是否肯告訴大家。

那兒是什么?船長的船!船上就是船長本人[23]。我們大家心里想的,眼里盼的,正是這樣的人物:他結實、緊湊、短小精悍,有一副赤紅的臉膛,這副臉膛,就等于是一副請帖,讓你一見就要去和他雙手緊握,他有一雙清朗、誠實的藍眼睛,一個人,從這雙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有說不出來的安慰?!按蜱姡 薄拌K!鐺!鐺!”連鐘聲都是匆忙的?!吧习独?!”“叫誰上岸?”——“對不起,送客的上岸啦?!彼麄冏吡耍B告別都沒來得及就走了。??!這陣兒他們從小船上擺手告別了。“再見!再見!”他們歡呼了三聲;我們也歡呼了三聲,他們又歡呼了三聲;跟著他們就不見了。

溜達過來,溜達過去,這樣溜達了一次,又一次,以至無數次!等末班郵件是天下最膩煩的事了。如果我們能在剛才的歡呼聲中啟碇,那我們就可以興高采烈地開船了。但是停在這兒,一停兩個多鐘頭,停在這寒氣襲人的霧里,既不算留在故國,又不是開往外國,真使人感到越來越無聊,越來越消沉,以至于無聊消沉到極點。到底霧里出現了一個小點兒了!有點兒意思。原來那就是我們等的那條小船!太應時對景了!船長拿著擴音筒站在明輪殼[24]上了,職員都各就其位了,水手都聚精會神地作起準備了,旅客原先低沉下去的心情現在重新恢復了;大司務剛剛還正做著美味的菜,現在也住了手,滿臉帶著發生興趣的樣子往外看去。那條小船靠上郵船了,郵包都不管好歹、橫拖豎拽地弄到郵船上了,也不管什么地方,先暫時放下了。大家又歡呼了三聲;第一聲歡呼還在我們的耳邊上響的時候,郵船就好像一個強壯的巨人剛剛吸了頭一口氣一樣,顫動起來了;那兩個大輪子也頭一次兇猛地轉動起來了;那條華麗高貴的船,在風送潮擁中,沖開噴涌飛濺的浪花水沫,驕傲地往前駛去了。

注釋:

[1] “布列坦尼亞號”是“丘納得”(Cunard)汽船公司第一條由利物浦開往美國波士頓的汽船。郵船也載客、載貨,但載郵件也是重要任務之一。汽船出現不多年,帆船仍舊存在,“汽機郵船”所以別于“帆郵船”(sailing packet)。狄更斯從美國回英國的時候,就坐的是帆郵船。

[2] “由利物浦開往……”原文所無,譯者所加。由英國開往美洲的船,一般由利物浦、南安普敦(Southampton)或倫敦啟碇,但絕大多數系由利物浦開行,這在英國原是不言而喻,所以在原書里不必先行提出。

[3] 哈利伐克斯:加拿大新斯科舍省(Nova Scotia)的首城。

[4] 載有女王陛下的郵件:郵船之設,最初是為了遞送政府文書或信件的。英國這種制度始于十六世紀末。

[5] 倫敦城圈:非倫敦全市。這是倫敦中古的范圍,只占現在倫敦極小的一部分。有它自己的市長等,仍保存舊制。為商業各機構,如英倫銀行、交易所等所在地。

[6] 蒙著馬鬃布的窄板或鳥兒架子:指房間里的家具而言。蒙馬鬃布的家具,流行于英國十八世紀后半及十九世紀前半。

[7] 洛賓斯(George Henry Robins,1778—1847),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倫敦的拍賣商,以口才著。他所出的拍賣物品目錄通告,總是特別妙文紛披。下面那一句話,就是他的目錄通告里的辭句。東方指阿拉伯、波斯、土耳其等國而言。地毯、靠墊、香水、香料等奢侈物品,多為這些國家所產或所興。羅馬時代即以奢華著。如羅馬詩人賀拉斯在他的《歌唱詩集》第1卷第38首里說的,“我討厭波斯的富麗、豪奢。”后來詩人更多歌詠其盛,如英詩人湯姆森(James Thomson)在他的寓言詩《惰堡》(Castle of Indolence)第1卷第33節說:……廳堂中……誰不說,陳設得多富麗堂皇,精致優雅?這都是土耳其和波斯國土上的精華,只見地毯上鋪地毯,靠墊上擺靠墊,小臥榻在四面環擺羅列,整齊翩聯……

[8] 這是約翰·福斯特(John Forster,1812—1876),狄更斯的好友之一,后來給他作了第一部傳記。

[9] 在船塢里:這是說,如果到了海上,因有風浪,窗眼等處都關緊,就不能通風了。

[10] 雇腳馬車:一種單馬雙輪輕便敞車,盛行于1820年以后。這種車,車身淺,又是敞著的,路又不平,車又跑得很快,所以很容易把人折出來。狄更斯在他的《博茲特寫集·記最后一個馬車夫》里,描寫到這種車,說上車下車,都很費勁兒。又接著說,應該怎樣上車下車。后來又說:“如果你走遠路,這種下車的指導,全用不著,因為你走不到三英里,車準會把你從車里輕快地折了出來。”

[11] 旅伴指狄更斯的太太而言。她生于愛丁堡,她說的話里雜有蘇格蘭方言。她家里的人也大半都說蘇格蘭方言。所以她聽到女茶房的方言,想起家來。

[12] 狄更斯這樣寫,可能想起了他留在英國、托給朋友照管的孩子。在他剛一打算到美國去的時候,關于孩子的問題,很費躊躇;到了美國以后,給他朋友的信里,屢屢提到思念孩子的話。

[13] 凸形窗戶,凸到墻外,這種窗戶,往往自成一個小而雅的屋子,更便于眺望外面的景物。

[14] “弄奶上船……趕牛上船”:有人說,奶牛性嬌,在船上不出奶,故此處應以“趕牛上船”為比喻,而實則為“弄奶上船”。但英國另一小說家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e,1815—1882)在他的短篇小說《巴拿馬之行》(The Journey to Panama)里說到“船上有母牛一頭、活綿羊一打、公雞和母雞幾千只”,則活物亦上船。

[15] 考布格船塢為利物浦的船塢之一。船停在船塢里,因裝卸貨方便。

[16] 阿載爾飛飯店不是倫敦那個,而是指利物浦的那個而言。拉德里應是該飯店經理;飯店菜單,由他提調。

[17] 到了海上……發生變化:暗用莎士比亞《暴風雨》里小精靈阿麗艾爾所唱之歌的一句話。該歌言國王身上的東西,到了海里,凡能變的,都變成富麗的東西,如骨頭變成珊瑚,眼睛變成珠子之類。所以此處暗喻平常的東西,到了海上,變得富麗。

[18] 兩英升普通的豌豆,不過幾分錢。而兩英升洞子貨豌豆卻要五鎊,這當然是又貴又不好。這種貨是指倫敦最大的菜市場考芬特園所賣的而言。狄更斯在他的《小杜麗》第1卷第14章里說,在考芬特園,冬天,花兒一束、菠蘿一磅、豌豆一品特,都要賣好幾個幾尼(一幾尼為一鎊一先令)。

[19] 尤斯屯廣場:在狄更斯時代,為倫敦第一個火車終點站,是由利物浦到倫敦下車的地方。

[20] 布爾雷勛爵:英國十八世紀末戲劇家謝立丹(Sheridan)的《戲劇批評者》(The Critic)第3幕第1場里有一段情節:布爾雷上場,走到臺前部,把頭搖了一搖,一句話都沒說,下場。泊夫(一個文學騙子)說,“這一搖頭,是要你明白:不管英國的事業有多正大,不管英國的辦法有多明智,但是如果英國人民方面,不表現更勇敢的精神,那英國就要在西班牙國王的野心下,成了犧牲。”泊夫的朋友說,“天哪,他這一搖頭,就含了這么多的意義在內?”泊夫說,“不錯,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含在他那一搖頭之內。”原為“搖頭”,而引作“點頭”,這是所謂“誤引”(misquotation),這類誤引變為通用而原文反不彰者,為數甚多。

[21] 西方迷信觀念,十三為不祥數字,故旅行十三次而未遭意外,可驚奇。

[22] “總統號”:美國一艘汽船,于1841年3月21日由紐約開往利物浦。在3月24日還有別的船看見它,以后就永無蹤影了。坐船的時候,最忌諱船沉一類的話,所以問那個問題的人遭到白眼。

[23] 這是休萊特船長(Captain Hewlett),1844年狄更斯又在利物浦和他相遇,并敘舊交。休萊特請他又登上“布列坦尼亞號”。

[24] 明輪殼:在汽船發明初期,輪子都安在船外的船幫上,輪子外有殼,以防海水濺到甲板上。同時一面用蒸汽機,一面仍舊用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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