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喪鐘為誰而鳴(海明威小說)
- (美)海明威
- 3691字
- 2019-05-24 17:52:09
羅伯特·喬丹撩開蒙在山洞口的鞍毯,跨到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冷空氣。迷霧已消散,星星露面了。沒有風,他這時不再處身在山洞的暖和空氣中,那里彌漫著濃重的煙草和炭火的煙味,加上米飯、肉、藏紅花、甜椒和食油的香味,還有那拴住脖子掛在洞口邊的盛酒用的大皮袋的柏油味和濺出的酒的氣味。這大皮袋四腿伸開,一條腿上安了一只塞子,取酒時濺出一點兒,灑在泥地上,酒味鎮住了塵埃的氣味;他這時不再聞到和長長的一串串大蒜一起掛在洞頂的一扎扎不知名稱的各種香草的氣味,這時不再聞到銅幣、紅葡萄酒和大蒜的氣味、馬汗和人衣服上已干的汗的氣味了(人汗觸鼻,汗跡呈灰色,馬身上刷下的汗沫干了以后帶有甜味,令人作嘔)。羅伯特·喬丹現在離開了桌邊的那些人,深深地呼吸著夜晚山巒中帶著松樹和溪邊草地上的露水氣息的清新空氣。露水很濃,因為風已停息,但是他站在那里,卻認為早晨準會有霜。
正當他站著在深深地呼吸,后來留神夜間的聲音的時候,他先聽到遠方的槍聲,接著是下面樹林中馬欄那邊一只貓頭鷹的叫聲。接著他能聽到吉卜賽人在山洞里唱起歌來了,還聽到吉他輕奏的和弦聲。
“我有一筆爹留下的遺產,”逼緊的假嗓音粗啞地響起來,在那里蕩漾。他接著唱著:
“那就是月亮和太陽;
我雖然走遍天涯海角,
這筆遺產永遠花不光。”
吉他的重重彈撥聲中夾著給歌手的協調的喝彩聲。“好,”羅伯特·喬丹聽到有人說。“給我們唱那支加泰羅尼亞歌[1]吧,吉卜賽人。”
“不。”
“唱吧。唱吧。唱加泰羅尼亞歌。”
“好吧,”吉卜賽人說著,就哀傷地唱了,
“我的鼻子扁,
我的臉兒黑,
不過我還是人。”
“好!”有人喊。“唱下去,吉卜賽人!”
吉卜賽人的歌聲傷心而嘲弄地響起來。
“感謝上帝我是個黑人,
不是加泰羅尼亞人!”
“鬧聲很大,”巴勃羅的聲音說。“住口,吉卜賽人。”
“對,”他聽到那婦人的聲音。“鬧聲太大了。你這嗓子會把民防軍都招來,再說,唱得還不夠格。”
“我還會唱一節,”吉卜賽人說,接著響起了吉他聲。
“算了吧,”婦人對他說。
吉他聲停了。
“今晚我嗓子不好。所以也沒什么損失,”吉卜賽人說著,撩開毯子,走到外面的黑夜中。
羅伯特·喬丹看到他走到一棵樹邊,然后向他這邊走來。
“羅伯托,”吉卜賽人低聲說。
“嗯,拉斐爾,”他說。他從吉卜賽人的聲調里聽出他有了幾分醉意。他自己也喝了兩杯艾酒和一些葡萄酒,但是剛才和巴勃羅使勁較量了一番,頭腦保持清醒而冷靜。
“你干嗎沒有干掉巴勃羅?”吉卜賽人聲音很低地說。
“干嗎干掉他?”
“你遲早得干掉他。當時有機可乘,你為什么不贊成?”
“你是說正經的?”
“你以為我們大家在盼著什么?你以為那女人把姑娘支出去是為了什么?大家說了那一番話之后,你以為我們往后還呆得下去?”
“我還以為你們大家都該干掉他。”
“什么話,”吉卜賽人冷靜地說。“那是該你干的事。有三四次我們等著你動手干掉他。巴勃羅沒朋友。”
“我有過這念頭,”羅伯特·喬丹說。“但是我打消了。”
“大家當然也都看得出這一點。人人都注意到你作了準備。你干嗎剛才不動手?”
“我覺得這樣做說不定會打擾你們有些人,或者那女人。”
“什么話。那婆娘等著,就像婊子在盼大主顧快快來。你看來挺老練,實際上很嫩。”
“這有可能。”
“現在就干掉他,”吉卜賽人力勸。
“那就等于暗殺。”
“那就更好,”吉卜賽人聲音很低地說。“危險少些。動手吧。現在就干掉他。”
“我不能那么干。我討厭那種做法,為了我們的事業,不應該那么干。”
“那么就惹他發火,”吉卜賽人說。“你可非干掉他不可。沒法補救了。”
他們談著談著,那只貓頭鷹穿過樹林輕柔地飛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飛過他們身旁落下,隨即飛起,迅速拍打著翅膀,盡管它一路覓食,卻一點兒也沒有羽毛抖動的聲音。
“瞧啊,”吉卜賽人在黑暗中說。“人就該這么行動。”
“可是白天它在樹上一點兒也看不見,被烏鴉包圍起來,”羅伯特·喬丹說。
“這不常有,”吉卜賽人說。“再說,也是偶然的事。干掉他吧,”他接著說。“別讓事情變得難辦。”
“現在機會錯過啦。”
“去惹他發火,”吉卜賽人說。“或者趁現在夜深人靜。”
遮住山洞口的毯子撩開了,一線光亮射出來。有人向他們站著的地方走來。
“夜色很美,”那人用深沉而重濁的嗓音說。“我們要有好天氣了。”
那是巴勃羅。
他正在抽一支俄國煙卷,吸煙時煙卷一亮,映出了他那張圓臉。星光下,他們看得清他粗壯的、手臂長長的身體。
“別理會那婆娘,”他對羅伯特·喬丹說。黑暗中,煙卷上的紅光很亮,接著,那光亮隨著他的手垂下了。“她有時真別扭。她人不壞。對共和國非常忠心。”煙卷上的光這時隨著他說話微微抖動。他說話時準是把煙卷叼在嘴角上,羅伯特·喬丹想。“我們不該鬧別扭。大家一條心嘛。很高興你來了。”煙卷發出明亮的紅光。“別把爭吵放在心上,”他說。“你在這兒很受歡迎。”
“原諒我,失陪了,”他又說。“我去看看他們把馬兒拴得怎么樣了。”
他穿過樹林,走到草地的邊緣,他們聽到下面有匹馬兒在嘶叫。
“你明白了?”吉卜賽人說。“現在明白了?這一來,機會錯過啦。”
羅伯特·喬丹沒說什么。
“我到下面去,”吉卜賽人氣憤地說。
“去干什么?”
“瞧你說的,去干什么。至少可以防止他溜掉啊。”
“他能從下面騎馬溜掉嗎?”
“不能。”
“那么到你能防止他溜掉的地方去。”
“那兒有奧古斯丁。”
“那么去跟奧古斯丁說說。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他。”
“奧古斯丁會樂意干掉他的。”
“這不壞,”羅伯特·喬丹說。“那就去山上把發生的情況都如實告訴他。”
“接下來呢?”
“我去下面草地上看看。”
“好。伙計。好。”吉卜賽人贊許地又說,“現在你可勒緊了腰帶,準備干啦。”羅伯特·喬丹在黑暗中看不到拉斐爾的臉,但能感覺到他在微笑。
“去找奧古斯丁吧,”羅伯特·喬丹對他說。
“是,羅伯托,是,”吉卜賽人說。
羅伯特·喬丹在松林中穿行,一路從這棵樹摸到那棵樹,來到草地的邊緣。他在黑暗中眺望這片草地,星光下,這空曠的地方顯得較明亮,他看到那些拴住的馬兒的黑黑的身影。他數了數散開在他和小河之間的馬兒。一共五匹。羅伯特·喬丹在一棵松樹腳邊坐下,眺望面前的草地。
我累啦,他想,也許我的判斷力不行了。但是我的責任是炸橋,為了大功告成,我不能在完成這個任務之前拿自己作無謂的冒險。當然,放過必須抓住的機會有時候更危險,但是我一直在這樣做,試著聽任事態自己發展。要是真有這么回事,像吉卜賽人說的,他們都指望我干掉巴勃羅,那我就該這么做。但我一點也摸不透他們是不是真指望我這么干。讓一個外來人來殺人,而事后又不得不在當地和他們一起工作,這非常糟糕。打仗時可以那么干,有了充分的紀律保證也可以那么干,可是我認為在眼前的情況下這么干是十分糟糕的,盡管這辦法很吸引人,似乎又干脆又簡單。但是在這個地方,我不相信任何事能這樣干脆而簡單,盡管我完全信任那女人,可我說不準她對這樣走極端的行動會有什么反應。一個人在這種場合死去可能是非常丑惡、可鄙而令人厭惡的。你摸不透她會有什么反應。沒有這個女人,這里就沒有組織,也沒有紀律,而有了這個女人,事情就能很好辦。如果她殺了他,或者由吉卜賽人來殺(但他不會),或者由那放哨的奧古斯丁來殺,那就理想了。安塞爾莫肯干,如果我提出要求的話,盡管他說反對殺害任何人。他恨巴勃羅,我相信,而且他對我已經有了信任,把我當作他所信仰的事物的象征來信任我。只有他和那女人才真正信仰共和國,就我所能看到的來說;但是現在下這樣的結論還太早。
他的眼睛變得習慣了星光,他能看到巴勃羅站在一匹馬兒旁邊。馬兒抬起頭來不再吃草,接著不耐煩地垂下頭去。巴勃羅正站在馬兒旁,挨身靠著它。馬兒在韁繩長度所及的圈子里打轉,他就亦步亦趨地跟著轉,并不時拍拍它的脖子。馬兒在吃草,不耐煩這樣的愛撫。羅伯特·喬丹沒法看到巴勃羅在做什么,也聽不到他對馬兒在說些什么,但是看得出他既不在解木樁上的韁繩,也不在備鞍。他坐著望著巴勃羅,想要把自己的問題清楚地想想透。
“你呀,我的大個兒小乖馬兒,”巴勃羅在黑暗中對馬兒說;他對著說的是那匹棗紅色大種馬。“你這個可愛的白臉大美人兒呀。你呀,你的長脖子彎得像我老家村子里的旱橋。”他停了停。“但彎得更厲害,好看得多。”馬兒正在啃草,把草拉起時頭歪向一邊,被這個人和他的這番話弄得厭煩。“你可不是婆娘,也不是傻瓜,”巴勃羅對棗紅馬說。“你呀,啊,你呀你,我的大個兒小乖馬。你不是那個像滾燙的石頭一樣的婆娘。你也不是那個滿頭短發、像乳臭未干的小牝馬兒那么走動的丫頭。你不罵街,也不撒謊,可懂事哪。你呀你,我的大個兒小乖馬呀。”
羅伯特·喬丹聽到了巴勃羅跟那棗紅馬談話,準會覺得非常有趣,但他沒有聽到,因為他這時深信巴勃羅只是下去檢查他的馬兒,并斷定在此刻殺他并不是可取的一著,所以站起身來,走回山洞。巴勃羅留在草地上對馬兒談了很久。馬兒一點也不懂他說的話,只憑著那語調,知道都是些親熱的話兒,但它在馬欄里被圈了一天,這時正餓著,不耐煩地在拴馬樁上的繩子長度所及的范圍的邊緣吃草,而這家伙叫它著惱。巴勃羅最后把拴馬樁搬了個位置,這時站在馬兒身旁,不說話了。馬兒繼續在吃草,覺得輕松,因為這個人不打擾它了。
注釋:
[1]指用西班牙東北部加泰羅尼亞地區的方言加泰隆語譜寫的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