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喪鐘為誰而鳴(海明威小說)
- (美)海明威
- 8172字
- 2019-05-24 17:52:09
他們趕著最后兩百碼路程,在樹陰下順著一棵棵樹小心地走動,這時,穿過陡峭的山坡上最后的那片松林,離橋只有五十碼了。傍晚的陽光仍然越過褐色的山肩照來,使那座橋在峻峭的峽谷間的遼闊空間的襯托下,顯得黑魆魆的。那是一座單孔鋼橋,兩端橋堍各有一個崗亭。橋面相當寬,可以并行兩輛汽車,堅固的鋼橋線條優美,橫跨深谷,橋下深深的谷底,有道溪水白浪翻滾,流過巖石和大塊圓石,奔向山口那邊的主流。
陽光正對著羅伯特·喬丹的眼睛,那座橋只現出一個輪廓。后來陽光減弱、消失了,他透過樹林仰望這圓滾滾的褐色山頭,原來太陽已落到這山頭的后面,這時他發覺他已不再直視著刺眼的陽光,山坡竟是一片輕淡的新綠,山峰下還有一攤攤積雪。
接著他在那短暫的余輝中又注視著那突然顯得真切的橋,觀察它的結構。炸毀橋的問題并不困難。他一面望著,一面從胸口衣袋里掏出一本筆記本,迅速勾勒了幾張草圖。他在本子上畫圖時沒有同時計算炸藥用量。他要以后再計算。他現在在注意該放炸藥的位置,以便炸斷橋面的支座,讓橋的一截塌到峽谷中去。安放五六包炸藥,綁緊了同時引爆,就能從容不迫、井井有條而準確無誤地干成;要不然,用兩大包炸藥也能大致完成。那就需要非常大的炸藥包,放在兩對面,并且該同時引爆。他愉快而快速地勾勒著草圖;高興終于著手處理這問題,終于真的動手干了。他接著合上筆記本,把鉛筆插進本子護封里邊的皮套,把筆記本藏進衣袋,扣好袋蓋。
他畫草圖的時候,安塞爾莫監視著公路、鐵橋和崗亭。他認為他們太接近橋,未免危險,等草圖畫完后,才松了口氣。
羅伯特·喬丹扣好衣袋蓋,然后匍匐在一棵松樹樹干后面,從那兒瞭望,這時,安塞爾莫把手搭在他胳膊肘上,用一只指頭指著。
公路這一頭面對著他們的崗亭里坐著一名哨兵,握著夾在膝間的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槍。他正在抽煙,頭戴絨線帽,身穿毯子式披風。相距五十碼,沒法看清他臉上的五官。羅伯特·喬丹舉起雙筒望遠鏡,用彎成杯形的兩手小心地罩著鏡片,盡管這時已沒有陽光會產生反光,于是橋上的欄桿顯得非常清晰,仿佛伸手就能摸到,而那哨兵的臉也清清楚楚,連他那凹陷的腮幫、煙卷上的煙灰和刺刀上閃亮著的油跡他都看得見。那是張農民的臉,高顴骨下腮幫凹陷,滿臉胡子茬,濃眉毛遮著眼睛,一雙大手握著步槍,毯子式披風的下擺下露出笨重的長統靴。崗亭墻上掛著一只用舊的發黑的皮酒袋,有一些報紙,沒有電話。當然,在他看不到的另一邊可能有架電話機;但是看不到從崗亭通到外面的電線。沿公路有一條電話線,通過橋面。崗亭外有只炭火盆,是用截去桶頂的舊石油桶做的,桶壁上鑿了幾個洞,火盆架在兩塊石頭上,但盆里沒生火。火盆下面的灰里有幾只燒黑了的空鐵罐。
羅伯特·喬丹把望遠鏡遞給匍匐在身旁的安塞爾莫。老頭兒露齒笑笑,搖搖頭。他用一指叩擊自己腦袋上眼睛的一邊。
“我見過他,”他用西班牙語說。他嘟著嘴說話,嘴唇幾乎不動,這樣發出的聲音比耳語還輕。羅伯特·喬丹沖著他微笑,他呢,望著哨兵,用一指指著,另一手的一指在自己脖子上一劃。羅伯特·喬丹點點頭,但沒有笑。
橋較遠的那一頭的崗亭不是面對著他們,而是朝著公路下段,因此他們看不到里面的情況。公路寬闊,澆過柏油,鋪得很地道,在較遠的那頭橋堍向左拐彎,再繞一個大彎子向右拐去,看不見了。眼前這一段公路是劈去峽谷較遠那一邊的堅固的石壁,由舊路加寬到現有的寬度的;從山口和橋上望去,公路的左邊,也就是西邊,面臨陡峭的峽谷的地方,豎著一排劈下來的石塊做界石,作為防護。這里的峽谷十分幽深,上面架著橋的溪水和山口的主流在這里匯合。
“另外那個哨所呢?”羅伯特·喬丹問安塞爾莫。
“在從那個拐彎過去五百米的地方。在石壁內蓋起的養路工的小屋邊。”
“有多少人?”羅伯特·喬丹問。
他又用望遠鏡觀察著那個哨兵。哨兵在崗亭的板壁上擦熄煙卷,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制的煙荷包,剝開那熄掉的煙蒂的煙紙,把吸剩的煙絲倒進煙荷包。哨兵站起來,把步槍靠在崗亭的板壁上,伸了個懶腰,然后提起步槍,挎在肩上,走出崗亭,到了橋面上。安塞爾莫身體平貼在地上,羅伯特·喬丹把望遠鏡塞進襯衫口袋,把腦袋好好地閃在松樹后面。
“有七名大兵和一名班長,”安塞爾莫湊近他的耳朵說。“我是從吉卜賽人那兒打聽來的。”
“等他沒動靜了,我們快走,”羅伯特·喬丹說。“我們太接近了。”
“你要看的都看到了?”
“是的。要看的都看到了。”
這時太陽西下,天氣馬上轉冷,隨著他們身后山上最后一抹殘剩的陽光逐漸消失,天色越來越暗。
“你認為怎么樣?”安塞爾莫低聲問,這時他們望著那哨兵跨過橋面向另一個崗亭走去,他的刺刀在最后一抹余輝中閃閃發亮,套著那件毯子式外衣,形狀很古怪。
“非常好,”羅伯特·喬丹說。“非常、非常好。”
“我挺高興,”安塞爾莫說。“該走了吧?現在這家伙不會發現我們了。”
哨兵在橋的另一頭,背對他們站著。峽谷里傳來圓石間的流水聲。這時,流水聲中傳來另一種聲音,一種持續不斷的喧鬧的隆隆聲,他們看到那哨兵抬起頭來,絨線帽斜搭在后腦勺上。他們掉頭仰望,只見傍晚的高空中有三架列成V字形的單翼飛機,在還照得到陽光的高空中顯得極小,呈銀白色,快得難以置信地越過天空,馬達聲這時震響個不停。
“我們的?”安塞爾莫問。
“好像是的,”羅伯特·喬丹說,但是他知道,在這樣的高度,根本沒法斷定。這些飛機既可能是我方,也可能是敵方的,在傍晚作巡邏飛行。但是人們總是說驅逐機是我們的,因為這使人好受些。轟炸機可是另一回事。
安塞爾莫顯然有著同樣的感覺。“是我們的飛機,”他說。“我認識。這些是蠅式飛機。”
“好,”羅伯特·喬丹說。“我看也是蠅式。”
“這些是蠅式,”安塞爾莫說。
羅伯特·喬丹原可以把望遠鏡對準飛機,馬上看個分明,但他寧愿不看。今晚,這些飛機是誰的,對他都一樣,如果把它們當作我們的會使老頭兒高興,他不想否認。飛機這時正越出視野,向塞哥維亞飛去,看上去并不像俄國人改裝的西班牙人叫作蠅式的那種有綠機身、紅翼梢、機翼安在機身下面的波音P32型飛機。飛機的顏色標志看不清,但式樣不對頭。不。那是返航的法西斯巡邏機隊。
那哨兵仍舊背身站在遠處的崗亭邊。
“我們走吧,”羅伯特·喬丹說。他開始上山,小心地爬著,利用地形作掩護,直到橋上的人看不見他們。安塞爾莫跟在他后面,相距一百碼。等他們走到橋上望不到的地方,他站停了,老頭兒趕上前來,走到前面去帶路,一步步地摸黑爬著,穿過山口,爬上那陡峭的山坡。
“我們有一支叫人生畏的空軍,”老頭兒高興地說。
“對。”
“我們準打勝仗。”
“我們必須打勝仗。”
“對。我們打勝仗后你一定要來打獵。”
“打什么?”
“野豬、熊、狼、大角野山羊——”
“你喜歡打獵?”
“對,伙計。比什么都喜歡。我們村里人人都打獵。你不喜歡打獵?”
“不喜歡,”羅伯特·喬丹說。“我不喜歡殺害動物。”
“我可正相反,”老頭兒說。“我不喜歡殺人。”
“沒人喜歡殺人,除了那些頭腦不對勁的人,”羅伯特·喬丹說。“可是在必要的時候,我對此一點也沒反感。要是為了我們的事業的話。”
“這可是另一回事,”安塞爾莫說。“我現在沒家了,以前有過,那時家里有我在山下樹林里打來的野豬的獠牙。還有我打到的狼的皮。冬天在雪地里打的。有一只挺大,十一月里有天晚上,我回家路過村邊,在暮色里把它打死了。我家地上還鋪了四張狼皮。它們都被踩舊了,不過它們真是狼皮。還有我在高山上打到的大角野山羊的角,還有一只鷹,請阿維拉一個專門剝制禽鳥標本的人加了工,翅膀張開,眼睛黃黃的,活靈活現,就像活鷹的一樣。那是挺好看的東西,細細看看這些東西都叫我非常高興。”
“是啊,”羅伯特·喬丹說。
“我村子里教堂的門上釘著一只熊掌,那頭熊是我春天打的,發現它在山坡上的雪地里,正用那只熊掌在撥一段木頭。”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六年前。那熊掌像人手,不過長著那些長長的爪子,給弄干了,穿過掌心釘在教堂的門上。我每次見到,心里就樂。”
“出于驕傲?”
“想起初春在那山坡上跟那頭熊遭遇,就感到驕傲。但想到殺人,像我們一模一樣的人,可一點兒興味都不剩了。”
“你不能把人的手掌釘在教堂門上啊,”羅伯特·喬丹說。
“不能。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想都不能想。可是人手很像熊掌。”
“人的胸部也很像熊的胸部,”羅伯特·喬丹說。“熊剝了皮,它的肌肉和人的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是啊,”安塞爾莫說。“吉卜賽人都以為熊是人的兄弟。”
“美國的印第安人也有這種看法,”羅伯特·喬丹說。“他們殺了熊就向它道歉,請它原諒。他們把它的腦殼擱在樹上,臨走前請求它寬恕他們。”
“吉卜賽人認為熊是人的兄弟,因為熊皮下面有一個和人一樣的身體,因為它喝啤酒,因為它喜歡聽音樂,還因為它喜歡跳舞。”
“印第安人也有這種看法。”
“那么印第安人就是吉卜賽人了?”
“不。但是他們對熊的看法一致。”
“這很清楚。吉卜賽人認為它是人的兄弟,還因為它愛偷東西取樂。”
“你有吉卜賽血統嗎?”
“沒有。不過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很了解,自從運動開始以來見得更多了。山里就有不少。由他們看來,殺掉外族人不算罪過。他們不承認這一點,但這是真的。”
“像摩爾人。”
“對。但是吉卜賽人有很多規矩,他們自己卻不承認有。戰爭中很多吉卜賽人又變得像古時候那樣壞了。”
“他們不懂造成戰爭的原因。他們不知道我們為什么作戰。”
“對呀,”安塞爾莫說。“他們只知道現在有戰爭,人們又可以像古時候那樣殺人而不一定受到懲罰。”
“你殺過人?”由于天黑使人感到親近,加上相處一天混熟了,羅伯特·喬丹這樣問。
“殺過。有幾回。不過是不樂意的。依我看,殺人是罪過。哪怕是殺那些我們非殺不可的法西斯。依我看,熊和人大不一樣,我不相信吉卜賽人說什么人跟畜生是兄弟那一套蠱惑人心的鬼話。不。我反對一切殺人的行為。”
“可是你殺過人。”
“對。而且還要殺。但要是我能活下去,我要好好做人,不傷害任何人,這樣就會被人寬恕了。”
“被誰?”
“誰知道?既然在這兒我們不再信天主,不再信圣子和圣靈,誰來寬恕呀?我不知道。”
“你們不再信天主了?”
“是的。伙計。當然不信了。要是有天主,他決不會容許發生我親眼目睹的情況。讓人們信天主吧。”
“人們需要天主。”
“我在信教的環境中長大,當然想念天主。但是現在人得對自己負責了。”
“那么寬恕你殺人的就是你自己啰。”
“我相信是這樣,”安塞爾莫說。“既然你這樣把話明說,我相信一定就是這樣。但是不管有沒有天主,我都認為殺人是罪過。害人性命由我看來可不是兒戲。我不得已才殺人,但我不是巴勃羅那號人。”
“要打勝仗,我們就必須殺敵人。這是歷來的真理。”
“這很清楚。在戰爭中我們就得殺人。但我有些很怪的念頭,”安塞爾莫說。
他們這時正挨在一起摸黑走,他低聲說著,一邊爬山,一邊還間或回過頭來。“我連主教也不想殺。我也不想殺任何業主老板。我要叫他們后半輩子像我們一樣,天天在地里干活,像我們一樣在山里砍樹。這樣,他們才會明白,人生在世上該干什么。讓他們睡我們睡的地方。我們吃什么,讓他們也吃什么。但是最要緊的是讓他們干活。這樣他們才會得到教訓。”
“可他們會活下來再來奴役你。”
“把他們殺了并不能給他們教訓,”安塞爾莫說。“你沒法把他們斬盡殺絕,因為他們的子子孫孫會更多,仇恨會更深。關起來沒用。關起來只會引起仇恨。應該讓我們的敵人人人都得到教訓。”
“但是你還是殺了人。”
“對,”安塞爾莫說。“好幾次,而且還要殺。但不是樂意的,把這看作是罪過。”
“那哨兵。你剛才開玩笑表示要殺掉他。”
“那是開玩笑的。我要干掉那哨兵。是啊。考慮到我們的任務,當然要殺,而且問心無愧。但不是樂意的。”
“我們就把這些哨兵留給喜歡殺人的人吧,”羅伯特·喬丹說。“他們是八個加五個。一共十三個,可以讓喜歡殺人的人去對付。”
“喜歡殺人的人可不少,”安塞爾莫在黑暗中說。“我們就有很多這種人。這種人要比愿意上戰場的人多。”
“你上過戰場嗎?”
“沒有,”老頭兒說。“運動開始的時候我們在塞哥維亞打仗,但我們吃了敗仗逃跑了。我跟其他人一起逃跑的。我們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該怎么干。再說,我只有一支配大號鉛彈的獵槍,可是民防軍有毛瑟槍。我在一百碼外沒法用大號鉛彈打中他們,可他們在三百碼外,竟隨心所欲地像打兔子似的打中了我們。他們打得又狠又準,我們在他們面前像群綿羊。”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問,“你以為炸橋的時候會打上一仗?”
“有可能。”
“我每逢打仗沒一次不逃跑,”安塞爾莫說。“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表現。我是個老頭子了,一直鬧不清。”
“我來幫你作出反應,”羅伯特·喬丹對他說。
“那你打過很多次仗?”
“幾次。”
“你覺得這次炸橋怎么樣?”
“首先,我考慮炸橋。那是我的工作。把橋毀掉并不難。然后我們作其他部署。要做好準備工作。這一切都要寫下來。”
“這兒識字的人很少,”安塞爾莫說。
“要根據每個人的認識水平,寫得大家都看得懂,而且要把它講清楚。”
“我一定做好派給我的任務,”安塞爾莫說。“但我想起了在塞哥維亞開火的情形,如果現在要打,甚至激烈地交火,但愿先跟我講明白,遇到各種情況,我該怎么干,免得逃跑。記得在塞哥維亞時我極想逃跑。”
“我們將在一起,”羅伯特·喬丹對他說。“我自始至終都會告訴你該干什么。”
“那就沒問題了,”安塞爾莫說。“我能做好吩咐我做的任何事兒。”
“對我們來說就是炸橋和打仗,如果打起來的話,”羅伯特·喬丹說,他覺得在黑暗中說這番話有點裝腔作勢,但是用西班牙語來說,聽起來不錯。
“那該是頭等大事,”安塞爾莫說。羅伯特·喬丹聽他說得直率、不含糊、不做作,既沒有說英語民族的那種故意含蓄的談吐,也沒有說拉丁語民族的那種夸夸其談的作風,覺得能遇到這個老頭兒非常幸運,他看了橋,設想并簡化了解決問題的方案,那就是突然襲擊哨所,用通常的辦法炸掉它,這時對戈爾茲的命令,對產生這些命令的必要性起了反感。他對命令產生反感是因為它們會給他,會給這個老頭兒帶來什么后果。對于不得不執行這些命令的人來說,這確實是壞命令。
這想法不對頭,他對自己說,你也好,別人也好,都沒法保證不遭到不測。你和這個老頭兒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們是完成你們的任務的工具。有些命令非執行不可,這不能怪你們,因為這里有座橋,這橋能成為人類未來命運的轉折點。就像這次戰爭中所發生的一切都能成為轉折點一樣。你只有一件事要做,而你非做不可。只有一件事,真見鬼,他想。如果只有一件事,那就容易辦了。別發愁,你這夸夸其談的狗雜種,他對自己說。想想別的事情吧。
所以他就想想那姑娘瑪麗亞,她那全是一色的金褐色的皮膚、頭發和眼睛,而其中頭發的色澤稍深,但等到這皮膚被陽光曬得更黑,它就會顯得較淡,這光滑的皮膚表面是淺金色,襯著深深的底色。它一定很光滑,她一定周身都很光滑,而她的動作很別扭,仿佛她身上有著那么點兒莫名的東西使她局促不安,仿佛這是人家看得見的,其實不然,只不過是她的心理作用罷了。他一望她,她就臉紅;她坐著,雙手抱膝,襯衫領子在喉部敞著,聳起的杯狀乳房頂著襯衫,他想到她,喉頭就哽住,走路也不自在了,于是他和安塞爾莫都不作聲,直到那老頭兒說,“我們現在就穿過這些巖石下山回營吧。”
他們正摸黑穿過巖石之間,有人對他們說,“站住。是誰?”他們聽到往后拉步槍槍栓的喀嚓一聲,接著是推上子彈、槍栓朝下扳時碰到木槍身的聲音。
“同志們,”安塞爾莫說。
“什么同志們?”
“巴勃羅的同志們,”老頭兒對他說。“你不認識我們嗎?”
“認識,”那聲音說。“可這是命令。你們知道口令嗎?”
“不。我們是從山下來的。”
“我知道,”那人在黑暗中說。“你們是從橋頭來的。我知道這一切情況。命令可不是我下的。你們必須對上口令的下半句。”
“那么上半句是什么?”羅伯特·喬丹說。
“我忘了,”那人在黑暗中說著笑了。“那就帶著你不要臉的炸藥到營火邊操去吧。”
“這就叫做游擊隊紀律,”安塞爾莫說。“別把槍的擊鐵扳起。”
“沒扳起啊,”那人在黑暗中說。“我用拇指和食指頂著它。”
“你改天用槍栓沒有卡子的毛瑟槍這么干,就會走火。”
“我這支就是毛瑟槍,”那人說。“可我的拇指和食指勁頭大得沒法說。我老是這樣頂著的。”
“你的槍口朝著哪兒?”安塞爾莫對著黑暗問。
“朝著你,”那人說,“我推上了槍栓就一直朝著你。你到了營地,下令叫他們派個人來換我的班,因為我餓得夠嗆,沒法兒說,我還把口令忘了。”
“你叫什么名字?”羅伯特·喬丹問。
“奧古斯丁,”那人說。“我叫奧古斯丁,在這地方正被厭倦感搞得要死了。”
“我們一定帶上口信,”羅伯特·喬丹說,想到這個意思是“厭倦感”[1]的西班牙詞是說別種語言的農民不可能用的。然而這是任何階層的西班牙人口頭最普通的字眼之一。
“聽我說,”奧古斯丁說著,走近前來,一手按在羅伯特·喬丹的肩上。接著他用打火石和鋼塊打了火,舉起木栓,吹吹一端,就著火光看著這年輕人的臉。
“你和另一個很像,”他說。“但有差別。聽著,”他放下點火器,握槍站著。“跟我講講這個。關于橋的事可是真的?”
“關于橋的什么事?”
“就是要我們把操他媽的一座橋炸掉,過后得操他媽的從山里撤出去,是這回事吧?”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奧古斯丁說。“蠻不講理!那么炸藥是誰的?”
“我的。”
“難道你不知道炸藥是用來干什么的?別跟我撒謊啦。”
“我知道用來干什么,到時候你也會知道,”羅伯特·喬丹說。“可我們現在去營地。”
“到操他媽的地方去,”奧古斯丁說。“操你自個兒吧。可要我給你講些對你有用的事?”
“要,”羅伯特·喬丹說。“如果不是操他媽的,”指的是點綴他的話的主要的臟詞兒[2]。奧古斯丁這人說話那么臟,把臟詞兒當作形容詞加在每個名詞前,還把它當作動詞,以致羅伯特·喬丹納悶他會不會說一句正規的話。奧古斯丁聽了那臟詞兒在黑暗中發笑。“這是我說話的方式。可能不好聽。誰知道呢?人人都有自己的說話方式。聽我說。這橋對我沒什么了不起。跟別的事一樣都沒什么了不起。再說,我在這一帶山里懷著厭倦感。必要的話我們就走。這山區對我沒什么了不起。我們該撤走。但有件事我得說說。好好保管你的炸藥。”
“謝謝你,”羅伯特·喬丹說。“提防你嗎?”
“不,”奧古斯丁說。“提防那些操他媽的不像我這樣作好準備干的人。”
“是這樣嗎?”羅伯特·喬丹問。
“你懂西班牙話,”奧古斯丁這時認真地說。“好好保管你那些操他媽的炸藥。”
“謝謝你。”
“別。別謝我。看好你的東西吧。”
“難道東西出毛病了?”
“不,出了毛病,我就不會浪費你的時間這么談了。”
“反正我要謝謝你。我們現在去營地。”
“好,”奧古斯丁說,“叫他們派個知道口令的來這兒。”
“我們能在營地和你見面嗎?”
“是的,伙計。一會兒就見面。”
“走吧,”羅伯特·喬丹對安塞爾莫說。
他們這時沿著草地的邊緣走去,那里有一片灰色的迷霧。走過樹林里的松針地之后,青草踩在腳下,感覺到茂茂密密,草上的露水濕透了他們的繩底帆布鞋。羅伯特·喬丹透過樹林能看到前面有一線光亮,他知道,那里一定就是山洞口。
“奧古斯丁這人挺不錯,”安塞爾莫說。“他說話嘴巴很臟,老是開玩笑,但他是個很認真的人。”
“你和他很熟?”
“是的,認識很久了。我挺相信他。”
“也相信他的話?”
“對,伙計。這個巴勃羅現在可糟了,你看得出來的吧。”
“那么最好該怎么辦?”
“該叫人時刻看守炸藥。”
“叫誰呢?”
“你。我。那女人和奧古斯丁。因為他看到了危險性。”
“你想到過這兒的情況會像現在這么糟嗎?”
“沒有。”安塞爾莫說。“情況很快就變糟了。但有必要來這兒。這兒是巴勃羅和聾子的地段。在他們的地段上,我們必須跟他們打交道,除非這事我們能單干。”
“那么聾子這人呢?”
“好,”安塞爾莫說,“一個有多好,就像另一個有多糟。”
“你認為他現在真糟了?”
“我整個下午都在想這事,既然我們聽到了種種已經聽到的情況,我現在認為是這樣。一點不假。”
“如果我們推說要炸另一座橋,現在就撤離,到別的幾幫人那兒去找人,是不是更好些?”
“不,”安塞爾莫說。“這兒是他的地段。你的一舉一動他不會不知道。但你的一舉一動都得多加小心。”
注釋:
[1]原文為aburmiento(應為aburrimiento,但在西班牙方言中有時有省略一個居中的音節的現象),是名詞。西班牙語語法嚴謹,抽象名詞極多,一般人在口語中廣泛運用。作者在本書中寫的對白中經常出現書面語,那是他特意模仿西班牙語的特征的結果。
[2]本書中出現大量西班牙人的臟話,作者為了在英語中寫出來不雅,常用“unprintable”(不宜刊印的)一詞來代替。可惜中文難以表達,只能直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