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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他們站在山洞口望著飛機。轟炸機這時飛得很高,像一支支迅疾而兇險的箭頭,引擎聲把天空震得像要裂開似的。它們的外形真像鯊魚,羅伯特·喬丹想,像墨西哥灣流里寬鰭尖鼻的鯊魚。但是這些飛機銀翼寬闊,隆隆作響,飛轉的螺旋槳在陽光中形成一圈圈光暈,它們的行動可不像鯊魚。它們的行動和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同。它們像機械化的死神在行動。

你應該寫作,他對自己說。也許有一天你會再拿起筆來。他覺得瑪麗亞緊握著他的胳臂。她正仰望著天空,他就對她說,“你看飛機像什么,美人兒?”

“說不上,”她說。“我看像死神吧。”

“我看飛機就是飛機,”巴勃羅的老婆說。“那些小飛機哪兒去了?”

“可能正打別的地方飛過去,”羅伯特·喬丹說。“轟炸機飛得太快,等不及那些小飛機,就單獨回來了。我們的飛機從不越過火線去追擊它們。沒有足夠的飛機去冒這種險。”

正在這時,三架組成V字形的海因克爾戰斗機在林中空地上空朝他們低飛而來,差點兒擦到樹梢,就像嘎嘎作響的、機翼傾斜的、頭部瘦削的難看的玩具飛機,突然可怕地擴大到它們的實際尺寸,在嗚嗚的吼聲中一掠而過。它們飛得那么低,以致他們全都能從洞口看到戴著頭盔和護目鏡的駕駛員,以及巡邏隊隊長腦后飄拂的圍巾。

“這些飛機能見到馬兒,”巴勃羅說。

“它們能見到你的煙頭,”婦人說。“把毯子放下。”

沒有別的飛機再飛來。其余的一定越過了遠處的山脊,等隆隆聲消失了,他們走出山洞,來到戶外。

天空這時顯得空曠、高闊、蔚藍、明凈。

“看了這些飛機,好像做了場夢,現在醒來了,”瑪麗亞對羅伯特·喬丹說。當飛機聲弱得幾乎聽不到之后,連最后難以覺察的嗡嗡聲都消失了,這微弱的嗡嗡聲像手指輕輕碰了你一下,放開后又碰一下。

“這不是夢,你進去收拾一下吧,”比拉爾對她說。“怎么辦?”她轉身對羅伯特·喬丹說。“我們騎馬,還是走去?”

巴勃羅望著她,哼了一聲。

“隨你便,”羅伯特·喬丹說。

“那我們走去吧,”她說。“我想走走,對我的肝有好處。”

“騎馬對肝有好處。”

“對,但屁股受不了。我們走去,你——”她轉向巴勃羅,“到下面去點點你的牲口,看看有沒有跟飛機飛掉。”

“你要弄匹馬騎騎?”巴勃羅問羅伯特·喬丹。

“不。多謝。那姑娘怎么辦?”

“她走走也好,”比拉爾說。“她身上太多的地方快僵硬了,要沒用啦。”

羅伯特·喬丹覺得自己的臉紅了起來。

“你睡得好嗎?”比拉爾問。她接著說,“她的確沒有病。本來是可能有的。我不知道怎么會沒有。說不定終究還是有天主的,盡管我們把天主廢了。走開,”她對巴勃羅說。“這跟你不相干。這是比你年輕的人的事。人家可不是你那種料。走吧。”接著又對羅伯特·喬丹說,“叫奧古斯丁看守你的東西。他一來我們就走。”

這是個晴朗、亮堂的日子,陽光下,這時暖洋洋的。羅伯特·喬丹望著這個臉色棕褐的大個子女人,她長著一雙和善的相距很寬的眼睛,一張大方臉上有了皺紋,難看卻不令人討厭,目光喜洋洋的,但嘴唇不動時,臉色是悲傷的。他望著她,接著望著那體格魁梧而呆頭呆腦的男人,這時正穿過樹林,走向馬欄。那婦人也望著他的背影。

“你們做愛了?”婦人問。

“她說了什么?”

“她不肯告訴我。”

“我也不肯。”

“這么說你們做愛了,”婦人說。“你要盡量體貼她。”

“如果她懷了孩子怎么辦?”

“這不會有害處,”婦人說。“這反而好些。”

“這兒可不是合適的地方。”

“她可以不呆在這兒。她可以跟你走。”

“那我能上哪兒去呢?我不能帶著一個女人去我去的地方。”

“誰知道?你也許會帶著兩個人去你去的地方呢。”

“這話說到哪兒去了。”

“聽著,”婦人說。“我不是膽小鬼,但我在大清早看問題非常清楚,而且我想,我們眼前活著的熟人中有許多再也活不到下一個星期天。”

“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天。”

“得了吧,”羅伯特·喬丹說。“下星期天還遠得很。我們能活到星期三就沒問題了。但我不愛聽你說這種話。”

“每人都得有個可以談談話的人,”婦人說。“從前我們有宗教和那一套勞什子。現在誰都得找個人可以坦率地談談,因為盡管一個人勇敢得不得了,也會覺得非常孤單。”

“我們并不孤單。我們大家在一起。”

“看到那些飛機就叫人上心事,”婦人說。“我們根本對付不了這樣的飛機。”

“可是我們能打垮他們。”

“聽著,”婦人說。“我向你袒露我的悲哀,可別以為我決心不夠。我的決心可從沒出過毛病。”

“太陽一升起,悲哀就消散。悲哀就像迷霧。”

“這很清楚,”婦人說。“如果你要這樣說的話。看來是講了關于巴倫西亞的那套蠢話的緣故。加上講了去看馬兒的那個窩囊廢的緣故。我講了過去的事,使他很傷心。殺了他,行。罵他,行。傷他的心,可不行。”

“你怎么會跟他在一起的?”

“別人怎么會在一起的?運動開始時,而且還在運動開始以前,他都算條漢子。當真的漢子。現在可完蛋了。塞子拔了,皮袋里的酒就全流光。”

“我不喜歡他。”

“他也不喜歡你,而且有道理。昨晚我跟他睡覺。”這時她笑了笑,并搖搖頭。“我們眼前不談這個,”她說。“我對他說,‘巴勃羅,你干嗎不干掉這個外國佬?’

“‘他是個好小伙,比拉爾,’他說。‘他是個好小伙。’

“因此我說,‘你現在明白我作主了?’

“‘明白了,比拉爾。明白了,’他說。后半夜我聽到他醒來,在哭。他哭得氣急,難聽,就像肚子里有頭野獸在折騰似的。

“‘你怎么啦,巴勃羅?’我對他說著,把他抱住了摟著。

“‘沒什么,比拉爾。沒什么。’

“‘不。你有什么地方不對頭。’

“‘這伙人,’他說,‘這伙人就這么拋棄我。’

“‘對,可是他們支持我,’我說,‘而我是你的女人。’

“‘比拉爾,’他說,‘想想火車吧。’他接著說,‘愿天主保佑你,比拉爾。’

“‘你提天主干嗎?’我對他說。‘話能這么講嗎?’

“‘是的,’他說。‘天主和圣母馬利亞啊。’

“‘什么話,天主和圣母馬利亞,’我對他說。‘能這樣說話嗎?’

“‘我怕死啊,比拉爾,’他說。‘你明白嗎?’

“‘那就從床上滾開,’我對他說。‘我、你和你的害怕沒法擠在一張床上。’

“跟著他害臊了,不做聲了,我就睡著了,但是,伙計,他這人完了。”

羅伯特·喬丹沒說什么。

“我這大半輩子不時也有這份悲哀,”婦人說。“可不像巴勃羅的悲哀那樣。它影響不了我的決心。”

“這我相信。”

“那也許像女人生孩子時的陣痛,”她說。“也許算不了一回事,”她停了一下,接著說。“我對共和國有很大的幻想。我堅決相信共和國,我有信心。像那些信教的人相信奇跡,我熱烈地相信共和國。”

“我相信你。”

“你也有同樣的信仰?”

“信仰共和國?”

“是啊。”

“是的,”他說,希望這是真話。

“我很高興,”婦人說。“那你不怕?”

“不怕去死,”他據實說。

“可怕別的?”

“只怕完成不了我應該完成的任務。”

“不怕當俘虜,像上次那個人?”

“不怕,”他據實說。“怕了這個,思想包袱會大得什么也干不成。”

“你是個很冷靜的小伙子。”

“不,”他說。“我不這樣看。”

“就是。你頭腦非常冷靜。”

“我只是對工作考慮得很多罷了。”

“難道你不喜歡生活享受?”

“喜歡。很喜歡。但是不能妨害我的工作。”

“你喜歡喝酒,我知道。我看到了。”

“是的。很喜歡。但是不能妨害我的工作。”

“那么女人呢?”

“我很喜歡女人,但我不怎么把她們放在心上。”

“你不在乎她們?”

“在乎。人們說女人能打動你的心,可我還沒找到一個女的能打動我的心。”

“我看你在撒謊。”

“可能有點兒。”

“可你在乎瑪麗亞。”

“是的。突然地非常在乎。”

“我也是。我非常在乎她。是的。非常。”

“我也是,”羅伯特·喬丹說著,能感到自己的嗓音變得嘶啞了。“我也是。是的。”把話說出來使他很暢快,他用西班牙語正經八百地說這話。“我非常在乎她。”

“我們見了聾子后,我讓你跟她單獨在一塊。”

羅伯特·喬丹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他說,“沒有必要。”

“不,伙計。有必要。時間不多啦。”

“你在手上看出了?”他問。

“不。忘了手相那套胡扯吧。”

她已不再考慮這件事和所有可能對共和國不利的事。

羅伯特·喬丹沒說什么。他正望著瑪麗亞在山洞里收拾碗碟。她擦擦手,轉身對他笑笑。她沒法聽到比拉爾在說什么,但是她對羅伯特·喬丹一笑,黃褐色的臉上透出深深的一陣羞紅,接著又對他笑笑。

“還有一天,”婦人說。“你們過了一晚,但還有一天。明擺著不會有我當初在巴倫西亞時的那種豪華的享受。但你們可以采些野草莓什么的。”她哈哈笑了。

羅伯特·喬丹用一臂搭在她的寬肩膀上。“我也在乎你,”他說。“很在乎你。”

“你是個地道的獵艷能手,”婦人說,這時被這種親熱表示弄得很窘。“你快要在乎每個人啦。奧古斯丁來了。”

羅伯特·喬丹走進山洞,直走到瑪麗亞站著的地方。她望著他向自己身邊走來,眼睛亮亮的,臉頰和脖子又漲紅了。

“喂,小兔子,”他說著,吻她的嘴。她緊緊地擁抱他,凝視著他的臉說,“喂。噢,喂。喂。”

依舊坐在桌邊抽煙的費爾南多站起來,搖搖頭,撿起靠在洞壁的卡賓槍就走出去。

“真不成體統,”他對比拉爾說。“我不喜歡這樣。你該管管這姑娘。”

“我在管,”比拉爾說。“這位同志是她的未婚夫。”

“噢,”費爾南多說。“假使是這樣的話,既然他們訂了婚,那我認為就是完全正常的了。”

“我很高興,”婦人說。

“我也一樣,”費爾南多莊重地表示贊同。“再見,比拉爾。”

“你上哪兒去?”

“去上面的崗哨接替普里米蒂伏。”

“你這該死的上哪兒去?”奧古斯丁這時走上前來,問這個莊重的小個子。

“去值班,”費爾南多莊嚴地說。

“你的班,”奧古斯丁嘲弄地說。“我操你奶奶的班。”接著他轉向那婦人,“要我看守的這說不出名堂的可惡的勞什子在哪兒呀?”

“在山洞里,”比拉爾說。“裝在兩只背包里。你的下流話叫我膩煩。”

“我操你奶奶的膩煩,”奧古斯丁說。

“這么著,去操你自己吧,”比拉爾不溫不火地對他說。

“你的媽,”奧古斯丁回答。

“你從來沒媽,”比拉爾對他說。這些罵人話在形式上達到了操西班牙語罵人的極點,所表達的行為從不明說而只作暗示。[1]

“他們在里面搞什么名堂?”奧古斯丁這時好像在問自己的心腹似的。

“沒什么名堂,”比拉爾對他說。“我們畢竟在春天,畜生。”

“畜生,”奧古斯丁說,玩味著這個詞兒。“畜生。那你呢。你這婊子中的大婊子養的。我操它奶奶的春天。”

比拉爾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呀,”她說著,聲音洪亮地大笑。“你罵人翻不出花樣。但勁頭挺足。你看到了那些飛機?”

“我操那些奶奶的飛機引擎,”奧古斯丁說,點點頭,咬咬下嘴唇。

“這才有點兒意思,”比拉爾說。“真有點兒意思。但干起來真不容易。”

“那么高,是不容易,”奧古斯丁露齒笑笑說。“那還用說。不過還是說說笑笑的好。”

“是啊,”巴勃羅的老婆說。“說說笑笑要好多了,你這人不錯,說笑挺帶勁。”

“聽著,比拉爾,”奧古斯丁認真地說。“要出事了。難道不是真的?”

“你看情況怎么樣?”

“糟得不能再糟了。那些飛機可不少啊,太太。可不少啊。”

“那你跟所有其他人一樣,也給飛機嚇著了?”

“什么話,”奧古斯丁說。“你看他們打算干什么?”

“聽著,”比拉爾說。“根據這小伙子來炸橋的情況看,明擺著共和國在準備發動進攻。看這些飛機,明擺著法西斯分子在準備迎戰。但是干嗎把這些飛機亮出來呢?”

“這次戰爭中蠢事不少,”奧古斯丁說。“這次戰爭愚蠢得沒了邊。”

“這很清楚,”比拉爾說。“不然我們也不會在這兒啦。”

“是呀,”奧古斯丁說。“我們泡在這種蠢事里頭現在已有一年了。不過巴勃羅是個挺有頭腦的家伙。巴勃羅詭計多端。”

“你干嗎說這種話?”

“我有這個看法。”

“但你該明白,”比拉爾解釋說。“現在靠詭計來挽救局勢已經太晚,而他已經沒頭腦了。”

“我明白,”奧古斯丁說。“我知道我們得撤走。既然到頭來我們必須打勝了才能活下去,就必須把這些橋都炸掉。但是盡管巴勃羅現在成了膽小鬼,他還是很機靈的。”

“我,也機靈。”

“不,比拉爾,”奧古斯丁說。“你不機靈。你勇敢。你忠誠。你有決斷。你一眼就能看透人事。很有決斷而心腸很好。但是你不機靈。”

“你認為是這樣?”婦人若有所思地問。

“對,比拉爾。”

“那小伙子很機靈,”婦人說。“機靈而冷靜。頭腦非常冷靜。”

“對,”奧古斯丁說。“他一定很在行,不然人家不會要他來干這個。但是我知道,他不機靈。巴勃羅,我知道是機靈的。”

“可是他嚇破了膽,成了廢物,撒手不干了。”

“但機靈還是機靈。”

“你認為怎么樣呢?”

“沒什么。我要明智地考慮一下。此刻我們需要明智地行事。炸橋之后我們得馬上撤走。一切都得有個準備。我們必須確定去哪兒,怎么走。”

“當然。”

“要這么干——需要巴勃羅。這件事必須干得機靈。”

“我信不過巴勃羅。”

“在這件事上,要信任他。”

“不。你不知道他垮到了什么地步。”

“不過他很機靈。這件事我們如果干得不機靈,就他奶奶的完蛋了。”

“我要把這件事考慮一下,”比拉爾說。“還有一天時間可以考慮。”

“要炸橋,靠這小伙子,”奧古斯丁說。“這方面他準懂。瞧那個安排炸火車的,干得多出色。”

“是啊,”比拉爾說。“一切確實全是他安排的。”

“魄力和決斷要靠你,”奧古斯丁說。“但是活動,要靠巴勃羅。撤退要靠巴勃羅。現在強迫他研究這問題吧。”

“你是個明智的人。”

“明智,是的,”奧古斯丁說。“但是不精明。精明,要靠巴勃羅。”

“他害怕得什么似的,也行?”

“他害怕得什么似的,也行。”

“你認為炸橋這事怎么樣?”

“這是必要的。這我知道。有兩件事我們必須干。我們必須離開這兒,我們必須打勝仗。炸橋是必要的,如果我們要打勝仗的話。”

“巴勃羅這么機靈,為什么他看不到這點?”

“因為他軟弱,就想保持原狀。他寧愿軟弱,呆在旋渦里。但河水在漲。形勢逼迫他非改不可,他也會隨著變得機靈的。他十分機靈。”

“幸好那小伙子沒把他干掉。”

“得了吧。昨晚吉卜賽人要我來干掉他。吉卜賽人是畜生。”

“你也是畜生,”她說。“只是明智而已。”

“我們倆都明智,”奧古斯丁說。“但是能干的是巴勃羅!”

“可是叫人受不了。你不知道他垮到了什么地步。”

“知道。但是是個能干的家伙。聽著,比拉爾。要發動戰爭,只需要明智。但取勝,就需要人才和物資。”

“我會好好考慮的,”她說。“我們現在得動身了。我們遲了。”接著她提高了嗓門。“英國人!”她叫喊。“英國人!快,我們走吧。”

注釋:

[1]這些西班牙詞匯,作者用動詞besmirch(玷污)、befoul(同義),名詞milk(奶水)、obscenity(淫穢)等來表達,可惜在譯文中只能挑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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