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喪鐘為誰而鳴(海明威小說)
- (美)海明威
- 23734字
- 2019-05-24 17:52:09
“我們休息吧,”比拉爾對羅伯特·喬丹說。“在這兒坐下,瑪麗亞,我們休息吧。”
“我們該繼續趕路,”羅伯特·喬丹說。“到那兒再休息吧。我必須見到這個人。”
“你能見到的,”婦人對他說。“不用著急。在這兒坐下,瑪麗亞。”
“走吧,”羅伯特·喬丹說。“到山頂上休息吧。”
“我現在休息,”婦人說著,在小河邊坐下。姑娘挨著她坐在石南叢中,陽光照耀著她的頭發。只有羅伯特·喬丹站著,眺望著高山草地的對面,草地上有一道有鱒魚的小溪流貫其間。他腳邊長著石南。那較低的草地上長著黃色的蕨類植物,而不是石南,其中兀立著一塊塊灰色的大圓石,山坡下有一排黑魆魆的松樹。
“去聾子那兒有多遠?”他問。
“不遠,”婦人說。“過了這片空地,順著下一個山谷,到這小河源頭處那片樹林的上方就是。你坐下吧,寬寬心,別那么嚴肅。”
“我要見見他,了結這件事。”
“我要洗洗腳,”婦人說著,脫掉繩底鞋,拉下一只長統厚羊毛襪,把右腳伸進水流。“天哪,真冷。”
“我們騎馬就好了,”羅伯特·喬丹對她說。
“走走對我有好處,”婦人說。“我就是一直沒有機會走走。你這是怎么啦?”
“沒什么,只是我得趕緊。”
“那就別激動。有的是時間。今天天氣真好,離開了松林多痛快。你沒法想象松林會叫人覺得多厭倦。你不厭倦松林,美人兒?”
“我喜歡松林,”姑娘說。
“松林有什么可喜歡的?”
“我喜歡松林的香味和腳踩松針的感覺。我喜歡高大的樹林中的風聲和樹枝相擦的吱吱聲。”
“你什么都喜歡,”比拉爾說。“要是你能把飯菜燒得稍微好一點,哪個男人娶了你都是好福氣。可是松樹成林,就叫人厭煩。你從沒見過山毛櫸、橡樹或栗樹的林子。那才叫林子。在那種林子里,每棵樹都不同,有特色,好看。成片的松林,叫人厭煩。你認為怎么樣,英國人?”
“我也喜歡松林。”
“得了,”比拉爾說。“你們倆呀。其實我也喜歡松林,可是我們在松林里呆得太久啰。還有,我討厭這些山。山里只有兩個方向。下山,上山,而且下山只通公路和法西斯分子占領的城鎮。”
“你曾到過塞哥維亞嗎?”
“什么話?帶這張臉去?這張臉是出了名的。你愿意長得丑嗎,美人兒?”她對瑪麗亞說。
“你不丑。”
“得了,我不丑。我生來就丑。我丑了一輩子啦。你,英國人,一點也不懂女人。你可知道丑女人的感覺?你知道一輩子都丑的人心里卻自以為很美是怎么回事?這是挺古怪的,”她把另一只腳也伸進溪水,隨即縮回來。“天哪,真冷。瞧那鹡鸰,”她說著,指指一只在小河上游一塊石頭上蹦跳著的圓滾滾的灰色鳥。“這種鳥一點用處也沒有。既不會叫,肉又不能吃。只會尾巴翹上翹下。給我來支煙,英國人,”她說著,接過煙卷,從襯衣袋里掏出火刀火石,點上了煙卷。她一口口地抽煙,望著瑪麗亞和羅伯特·喬丹。
“生活真稀奇,”她說著,鼻孔噴出煙來。“我是男人準是條好漢,可是我是個十足的女人,十足的丑。不過不少男人愛過我,我也愛過不少男人。真稀奇。聽著,英國人,這很有趣。瞧我眼前這副丑模樣。仔細瞧瞧,英國人。”
“你不丑。”
“怎么不丑?別跟我撒謊。要不,”她低沉地大笑一聲,“你也開始動心了?不。這是說說笑話。不。瞧這丑相。可是男人愛上了你,心里就有一種感情,使他不辨美丑。你心里有了這種感情,使他不辨美丑,使你自己也不辨美丑。然后有一天,不知為什么,他看出了你本來的真實丑相,不再不辨美丑了,于是你像他一樣,也看出了你自己的丑相,你就丟了男人和你自己的感情。你懂嗎,美人兒?”她拍拍姑娘的肩膀。
“不,”瑪麗亞說。“因為你不丑。”
“要用你的頭腦,可別用你的心腸,”比拉爾說。“聽著,我要跟你們講些很有趣的事。你不覺得有趣,英國人?”
“有趣。可是我們得走。”
“什么走不走。我在這兒很好。要接著說。”她說下去,這時針對著羅伯特·喬丹,仿佛在對著教室里的學生講話,簡直好像正在講學。“要不了多久,你變得跟我一樣丑,變成要多丑有多丑的女人的時候,那時候,我說啦,要不了多久,那種感情,那種自以為漂亮的白癡般的感情,又會慢慢地在你心中成長。像棵大白菜那樣長起來。那時,等這種感情成長了,另一個男人見到了你,認為你很漂亮,然后又是這老一套。我現在覺得再不會有從前的情形了,不過還說不定呢。你很交運,美人兒,你不丑。”
“可我真丑,”瑪麗亞堅持說。
“問他吧,”比拉爾說。“別把腳伸在小河里,會凍著的。”
“羅伯托說我們該走,我看是該走了,”瑪麗亞說。
“聽你說的,”比拉爾說。“我在這件事上冒的風險跟你的羅伯托冒的風險一樣大,可我說我們在這兒水邊休息一下挺舒服,時間有的是。而且我喜歡談談。我們也只有這一點文明行為啦。我們還可以怎樣散散心呢?我說的話你不感興趣,英國人?”
“你說得很好。可是還有別的事使我感興趣的,不光是議論美不美。”
“那我們就談談使你感興趣的。”
“運動開始時你在哪兒?”
“在老家。”
“阿維拉?”
“什么,阿維拉。”
“巴勃羅說過他是阿維拉人。”
“他撒謊。他想把老家那鎮子說成是大城市。是這個鎮子,”她舉了個鎮子的名字。
“當時出了什么事?”
“很多大事,”婦人說。“很多大事。可全都是丑事。哪怕本來是光彩的。”
“跟我談談這情況,”羅伯特·喬丹說。
“情況很慘烈,”婦人說。“我不想當著丫頭的面講。”
“講一講吧,”羅伯特·喬丹說。“她不該聽的,不聽就是。”
“我可以聽,”瑪麗亞說。她把一手擱在羅伯特·喬丹手上。“沒什么我聽不得的。”
“問題不在你聽得聽不得,”比拉爾說。“而是我該不該對你講了讓你做惡夢。”
“我不會聽了故事就做惡夢,”瑪麗亞對她說。“我們經歷了那么多的事,難道你還以為我聽了故事會做惡夢?”
“說不定會叫英國人做惡夢。”
“試試看吧。”
“不,英國人,我不是說笑話。你見過小城鎮開頭搞運動的情況嗎?”
“沒有,”羅伯特·喬丹說。
“那你就沒見過世面了。你看到了巴勃羅現在垮了的模樣,可你能看到當日的巴勃羅就好了。”
“講一講吧。”
“不。我不想講。”
“講一講吧。”
“那好吧。我要把這件事的真相如實講一講。可你,美人兒,如果講到了使你煩惱的地方,就跟我說。”
“如果講得使我煩惱,我就不聽,”瑪麗亞對她說。“這不會比那許多的煩惱更糟吧。”
“我看會,”婦人說。“再給我來支煙,英國人,我們就說說。”
姑娘仰靠在小河岸上的石南叢中,羅伯特·喬丹手腳伸開了躺著,背部著地,腦袋枕著一叢石南。他伸手摸到了瑪麗亞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把兩人的手在石南上擦著,直到她攤開手掌,平放在他手上,兩人就這樣聽著。
“那天大清早,兵營里的民防軍投降了,”比拉爾開始講。
“你們襲擊了兵營?”羅伯特·喬丹問。
“巴勃羅摸黑包圍了兵營,割斷電話線,在一堵墻腳下安上炸藥包,喊話要民防軍投降。他們不肯。天一亮,他把那堵墻炸開。接著就打響了。兩名民防軍被打死。四名受傷,四名投降。
“清早天蒙蒙亮,我們大家伏在房頂上、地上、墻腳邊和房子旁,爆炸掀起的塵土那一刻還沒有落定,因為在空中揚得很高,沒風吹散它,我們大家正朝著房子被炸開的一面開火,裝上子彈,向煙霧里開槍,屋里仍有步槍打槍的閃光,接著煙霧里有人一聲叫喊,要求別再開槍,出來了四名民防軍,舉著雙手。屋頂已坍下一大片,一邊的墻沒了,他們走出來投降。
“‘里面還有人嗎?’巴勃羅喊著。
“‘有些受傷的。’
“‘看住他們,’巴勃羅對已從我們射擊的地方趕來的四人說。‘站在那兒。靠著墻,’他對民防軍說。四名民防軍貼墻站著,又是臟,又是灰,給硝煙熏得一身臟,那四個在看守他們的人用槍對準了他們,巴勃羅和其他人就進屋去結果那些受傷的人。
“他們干了這個之后,就再沒傷兵的聲息了,沒哼哼聲,沒哭叫聲,兵營里也沒了槍聲,巴勃羅一伙來到外面,巴勃羅把獵槍挎在背上,手里拿著一支毛瑟手槍。
“‘瞧,比拉爾,’他說。‘這家伙剛才在一個自殺的軍官手里。我從沒開過手槍。你,’他對其中一名民防軍說,‘把這槍開給我看,是怎么回事。不。別開給我看。跟我講。’
“兵營里槍殺傷兵時,那四名民防軍靠墻站著,在冒著汗,一句話也不說。他們都是高個子,一副民防軍的丘八相,跟我的臉型差不多。只是在他們一生的末一個早晨來不及刮臉,臉上長滿了細細的胡子茬,他們靠墻站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
“‘你,’巴勃羅對離他最近的那個說。‘講給我聽,槍怎么開。’
“‘把小控制桿往下扳,’那人聲音干巴巴地說。‘把套筒向后拉,讓它朝前彈。’
“‘套筒是什么?’巴勃羅問,望著那四名民防軍。‘套筒是什么?’
“‘扳機上方的那一截金屬套。’
“巴勃羅往后一拉,但卡住了。‘現在怎么辦?’他說。‘給卡住了。你騙了我。’
“‘再往后拉,讓它朝前輕輕反彈,’那民防軍說。我從沒聽到過那樣的說話聲調。那聲調比沒有日出的清晨還陰沉。
“巴勃羅照著那人講的拉一下,然后一松手,金屬套筒就向前彈回原處,擊鐵到位,手槍處于擊發狀態。那是一支難看的手槍,槍柄小而圓,槍筒大而扁,使起來不靈巧。在這段時間里,那些民防軍一直望著他,他們一聲不吭。
“‘你打算把我們怎么辦?’有一個問他。
“‘斃了你們,’巴勃羅說。
“‘什么時候?’那人用同樣陰沉的聲調問。
“‘現在,’巴勃羅說。
“‘在什么地方?’那人問。
“‘這兒,’巴勃羅說。‘這兒。現在。此時此地。你們有什么要說的?’
“‘沒什么,’那個民防軍說。‘不過這是卑鄙的做法。’
“‘而你是個卑鄙的東西,’巴勃羅說。‘你這殺害農民的家伙。你這連自己的親娘都會槍殺的家伙。’
“‘我從沒殺過人,’那個民防軍說。‘別提我娘。’
“‘死給我們看看吧。你們這幫歷來殺人的家伙。’
“‘沒必要侮辱我們,’另一名民防軍說。‘我們知道該怎么死。’
“‘腦袋頂著墻,朝墻跪下,’巴勃羅對他們說。這些民防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聽著,跪下,’巴勃羅說。‘蹲下身子,跪下。’
“‘你看怎么樣,巴柯?’有名民防軍朝那個個兒最高、跟巴勃羅講過怎么使手槍的人說。他衣袖上佩著班長的條紋,他大汗淋漓,盡管清早還很涼爽。
“‘跪就跪,’他回答。‘無所謂。’
“‘這就更接近土地啦,’第一個人說,他想說句笑話,但是大家都非常嚴肅,沒法開玩笑,所以沒人笑。
“‘那我們就跪下吧,’第一個民防軍說,于是四人都跪下,腦袋頂著墻,雙手垂在身體兩側,模樣很別扭,而巴勃羅在他們背后走去,用手槍的槍筒抵著他們一個個的后腦勺,就這樣逐個抵著他們的后腦勺開了槍,槍聲響處,一一倒下。我現在好像還能聽到這刺耳而被悶住的槍響,看到那槍筒猛的一跳,那人的腦袋朝前耷拉下去。手槍碰到后腦勺的時候,有一個的腦袋一動不動。有一個把腦袋向前沖,前額抵在石墻上。有一個渾身哆嗦,腦袋直晃。只有一個用雙手擋在眼睛前面,他是最后一個,四具尸體倒在墻腳邊,這時,巴勃羅轉身離開他們,向我們走來,手里仍舊握著手槍。
“‘給我拿著手槍,比拉爾,’他說。‘我不知道怎樣放下擊鐵。’他就把手槍交給了我,站在那兒,望著那四名民防軍身靠兵營的墻躺著。所有跟我們一伙的也都站在那兒,望著死人,誰都不說話。
“我們拿下了那個鎮子,那時還是清早,沒人吃過東西,也沒誰喝過咖啡,我們互相望望,炸了兵營之后,大家都弄得滿身塵土,就像打谷場上的人那樣,我握著手槍站著,手里沉甸甸的,望著墻邊民防軍的尸體,覺得惡心。他們和我們一樣,灰撲撲的渾身是土,只是每具尸體這時都在用它的鮮血把身邊墻腳下的干泥地弄得濕乎乎的。我們站在那兒,太陽從遠方的山上升起,陽光照在我們當時站著的路上,照在兵營的白墻上,空中的灰塵在初升的陽光下成為金黃色,我身邊的一個農民望望兵營的墻,望望倒在那兒的尸體,然后望望我們,然后望望太陽說,‘好家伙,一天開始了。’
“‘我們現在喝咖啡去吧,’我說。
“‘好,比拉爾,好,’他說。我們就走進鎮子到了廣場,而那正是鎮上最后被槍斃的一批。”
“其他人的情況怎么樣?”羅伯特·喬丹問。“鎮上難道沒別的法西斯分子?”
“什么話,沒別的法西斯分子?還有二十多個呢。可是一個也沒被槍斃。”
“采取了什么辦法?”
“巴勃羅命令用連枷把他們活活打死,然后從峭壁頂把他們扔進江中。”
“全體二十個都這樣?”
“我來講給你聽。事情不那么簡單。我永世不想看到這種情景了,那就是在江邊峭壁頂的廣場上用連枷把人活活打死。
“那鎮子建在江邊高高的岸上,那兒有片廣場,廣場上有個噴水池,有幾條長椅和給長椅遮陰的大樹。住家的露臺都對著廣場。有六條街通到廣場,住家門前有條連拱廊環繞著廣場,這樣,陽光灼熱的時候,人們可以在廊陰下行走。廣場三邊是連拱廊,第四邊峭壁邊緣有一條有樹木遮陰的走道,朝下很遠的地方是那條江。走道離下面的江面有三百英尺。
“巴勃羅安排一切,就像他安排襲擊兵營一樣。他先用大車堵住通往各條大街的路口,仿佛把廣場安排好準備舉行一次業余斗牛戲。法西斯分子統統被關在鎮公所,那是廣場一邊最大的房屋。那只大時鐘就是安在那房屋的墻上的,法西斯分子的俱樂部就在那連拱廊下的幾幢房屋內。他們在連拱廊下俱樂部門前的人行道上擺了些桌椅供俱樂部用。運動前,那就是他們慣常喝開胃酒的地方。桌椅都是柳條編制的。那兒的模樣很像咖啡館,但更講究。”
“俘虜這些人的時候難道沒有發生戰斗?”
“巴勃羅在襲擊兵營前一晚就把他們逮住了。不過當時已把兵營包圍了。襲擊開始的同時,他們全都在家里被逮住。干得真聰明。巴勃羅是個組織家。不這樣,他在襲擊民防軍兵營的時候,人家就會在他的兩翼和背后向他進攻了。
“巴勃羅真聰明,不過也真殘忍。他把鎮上的這件事布置得面面俱到,井井有條。聽著。襲擊得手了,最后四名民防軍投降了,他在墻腳下斃了他們,我們在拐角處早班公共汽車起點站邊那家總是最早營業的咖啡館喝了咖啡之后,他就動手布置廣場。大車給架在一起,就和準備舉行業余斗牛戲一模一樣,只有朝江面的那一邊沒堵住。這一邊暢通無阻。巴勃羅接著命令神父給法西斯分子懺悔,還給他們做必要的圣事。”
“這事是在什么地方干的?”
“在鎮公所,我說過啦。鎮公所外有一大群人,神父在里面干這些事的時候,外面有些人行動輕浮,大聲罵娘,大多數人可十分嚴肅,恭恭敬敬的。開玩笑的是那些喝酒慶祝拿下兵營而已經喝醉的人,還有一些是在任何時候都是醉醺醺的游手好閑者。
“神父在做圣事的時候,巴勃羅把廣場上的人排成兩行。
“他叫大家排成兩行,就像叫人們排好了準備拔河比賽,也像人們在城里站著觀看公路自行車比賽到終點時那樣,只給運動員留出一條狹路從中通過,也像人們站著讓路給圣像儀仗隊通過。兩排人之間空出兩米寬的一條道,人們從鎮公所門口排起,橫貫整個廣場,一直排到峭壁的邊緣。這樣,從鎮公所大門出來的人朝廣場一看,就會看到兩行密集的人在等待著。
“這些人配備了打麥子用的連枷,兩排人之間有足夠的掄連枷的余地。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連枷,因為搞不到這許多。但是大多數人從堂吉列爾莫·馬丁的鋪子搞到了,這人是法西斯分子,賣各種各樣的農具。沒有連枷的人拿著粗大的牧人的棍棒,或趕牛棒,有的拿著木制的干草叉,那是打麥子后用來把干草和麥稈挑向空中的帶木齒的叉子。有的拿著鐮鉤和大鐮刀,但這些人巴勃羅安排在隊伍中靠近峭壁的那頭。
“兩排人靜悄悄的,那是個晴天,就像今天一樣晴朗,高空中飄著云,就像現在一樣,廣場上那時還沒灰塵,因為上一夜露水很濃,樹木的陰影投在兩排人的身上,你聽得到泉水從獅子塑像嘴里的銅管中噴出,落入圓池中,婦女們平時帶了水罐就在那兒裝水。
“只有神父在給法西斯分子做圣事的鎮公所附近,才有下流的笑罵聲,這些人,我說過,是已經喝醉的二流子,他們擠在窗外,隔著窗上的鐵柵,對里面大聲罵娘,開下流的玩笑。站隊的兩排人大多數不聲不響地等著,但我聽到有人對另一個說,‘里面會有女的嗎?’
“另一個說,‘基督保佑,但愿沒有。’
“這時有一個說,‘巴勃羅的老婆在這兒。喂,比拉爾。會有女的嗎?’
“我一看,那是個農民,穿著出客穿的外套,大汗淋漓的,我就說,‘沒有,華金。沒女的。我們不會殺女的。我們干嗎要殺他們的女人?’
“他說,‘多謝基督,沒女的,那么什么時候動手啊?’
“我就說,‘等神父一做完祈禱就開始。’
“‘那么神父呢?’
“‘不知道,’我對他說,看到他臉上的肉在抽動,汗水從前額上淌下來。‘我從沒殺過人,’他說。
“‘那你得學學,’他身旁一個農民說。‘不過我看不會用這家伙揍一下子就叫人送命吧。’他雙手握著連枷,懷疑地望著它。
“‘妙就妙在這兒,’另一個農民說。‘得多揍幾下子才行呢。’
“‘敵人拿下了巴利阿多里德。他們拿下了阿維拉,’有一個說。‘我們來鎮上前,我就聽到這消息了。’
“‘他們決不會拿下本鎮。這鎮子是我們的。我們趕在他們前面動了手,’我說,‘巴勃羅不是那種等著他們來動手的人。’
“‘巴勃羅真能,’另一個說。‘不過這次結果民防軍,他很自私。你說對不,比拉爾?’
“‘對呀,’我說。‘可現在大家都在插手這件事。’
“‘是啊,’他說。‘這次安排得很好。但是我們為什么再聽不到關于戰爭的消息呢?’
“‘襲擊兵營前巴勃羅把電話線割斷了。電話線還沒接好。’
“‘啊,’他說。‘原來這樣,怪不得我們現在聽不到消息了。我這消息還是今天一早從養路站那兒聽來的。’
“‘干嗎用這辦法來對付他們,比拉爾?’他對我說。
“‘為了省子彈,’我說。‘還有,每人都該分擔一份責任。’
“‘那就該動手了。該動手了。’我望著他,見到他在哭。
“‘你干嗎哭,華金?’我問他。‘這沒什么可哭的。’
“‘我忍不住啊,比拉爾,’他說。‘我從沒殺過人。’
“小鎮上大家認識大家,一向都知道大家的底細,你要是沒見過小鎮上鬧革命的日子,就等于沒見過世面。這天,橫貫廣場的那兩排人中間,大多數都匆匆趕到鎮上,身上都穿著地里干活穿的衣服,不過也有人不知道運動頭一天該怎么穿著,竟穿上了出客的或者過節時的衣服,后來看到別人,包括那些襲擊兵營的人,都身穿最破舊的衣服,覺得自己穿得不對頭,很不好意思。但他們不愿脫下外套,生怕丟失,或者被二流子偷去,所以他們就站在太陽下冒著汗,等著動手。
“接著起風了,廣場上這時塵土干了,因為大家走的走,站的站,來回走動,弄松了塵土,就被刮了起來,于是一個身穿藏青色出客外套的人大聲說‘灑水,灑水!’那個負責每天早晨用水龍帶在廣場灑水的廣場管理員就走來擰開水龍頭,從廣場邊緣開始,然后向廣場中央灑水,把塵土壓下去。那兩排人隨即向后閃開,讓他把廣場中央的塵土壓下去;水龍帶彎成大圓弧形,揮動著,噴出的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大家把身子拄在自己的連枷、棍子或白木草叉上,望著那水流在掃射。等廣場上灑得很潮濕,灰塵不再飛揚,兩排人就又站好了隊,有個農民大聲說,‘我們什么時候對付第一個法西斯分子?第一個什么時候從牛棚里出來啊?’
“‘快了,’巴勃羅從鎮公所大門口向外大聲說,‘第一個快出來了。’他聲音嘶啞,因為襲擊兵營時大聲吆喝過,而且硝煙嗆人。
“‘還磨蹭什么?’有人問。
“‘他們還在懺悔自己的罪孽哪,’巴勃羅大聲說。
“‘這很清楚,他們有二十個嘛,’有人說。
“‘不止,’另一個說。
“‘二十人中間可以一一數說的罪孽可不少。’
“‘是啊,但我看他們是在搞鬼,想拖時間。當然,面對這樣的緊急情況,除了滔天大罪,記不起別的了。’
“‘那就耐心等吧。因為他們有二十多個,滔天大罪夠多,講起來可花時間哪。’
“‘我有耐心,’另一個說。‘但是最好還是快點了事。對他們,對我們,都是快點兒好。現在是七月天了,有不少活。我們收割了,但還沒打麥。現在還不是趕集、過節的時光。’
“‘但是今天就等于趕集、過節啊,’另一個說。‘是自由節,從今天起,這些家伙一被消滅,這鎮子和土地就是我們的啰。’
“‘我們今天要打的麥子就是這些法西斯分子,’有一個說。‘打掉外殼就有本鎮的自由。’
“‘我們必須管理好這個鎮子,不辜負它,’另一個說。‘比拉爾,’他對我說,‘我們什么時候開組織大會?’
“‘這件事辦完,馬上就開,’我對他說。‘就在鎮公所大樓開。’
“我正戴著一頂民防軍的三角漆皮帽鬧著玩,我想顯得自然些,扣住了手槍的扳機,用大拇指把擊鐵朝前推,上了保險。手槍系在我束腰的繩子上,那長長的槍筒插在繩子下。我戴上帽子的時候,覺得這個玩笑很有意思,盡管后來我想,當初拿民防軍的帽子還不如拿槍套的好。但有一排人中間有人對我說,‘比拉爾,好閨女。你戴這帽子,我覺得不是滋味。我們現在已經跟民防軍這伙人一刀兩斷了。’
“‘那么,’我說,‘我就把它摘下。’我摘了帽。
“‘把帽子給我,’他說。‘應當毀掉它。’
“我們正站在這兩排人的盡頭,峭壁邊緣沿江的走道上,他把帽子拿在手里,從峭壁上扔了出去,就像牧人低手扔石塊趕牛群似的。帽子遠遠飄在空中,我們能看到它變得越來越小,帽子的漆皮在清澈的空氣中閃閃發亮,一直飄落到江里。我回頭望廣場這邊,只見在所有的窗口和所有的露臺上都擠滿了人,那兩排人橫貫廣場,一直排到鎮公所門口,這大樓的窗前也盡是人,擠來擠去,七嘴八舌,那時我聽得一聲叫喊,有人說,‘頭一個出來啦。’那是鎮長堂貝尼托·加西亞,他光著腦袋從大門里慢慢走出來,穿過門廊,但沒有動靜;他走到兩排拿著連枷的人中間,但沒有動靜。他在兩個、四個、八個、十個人中間走過,但沒有動靜。他在這兩排人中間走著,昂著頭,胖胖的臉上臉色灰白,眼睛向前望,接著一會兒望望這邊,一會兒望望那邊,走得穩穩的。但沒有動靜。
“有人從露臺上大聲呼喊,‘怎么搞的,膽小鬼們?’堂貝尼托仍舊在人群中間走著,但沒有動靜。接著我看到離我有三人遠的地方有個男人,臉上的肌肉在抽動,正咬著嘴唇,握住連枷的雙手失去了血色。我看到他朝著堂貝尼托的方向望去,注意著他在走來。但仍舊沒有動靜。接著,等到堂貝尼托正要走到和這人并肩的地方,這人高高掄起連枷,竟然碰到了身邊的人,然后向堂貝尼托狠狠一擊,打在他腦袋的一邊,堂貝尼托望望他,這人又是一下子,還大叫,‘給你這一下子,王八蛋。’這一下正打在堂貝尼托臉上,他舉起雙手捂住臉,于是他們把他一直打得翻身在地,那最先動手的人叫其他人幫忙,一把抓住堂貝尼托的襯衫領子,其他人抓住他的雙臂,而他的臉貼在廣場的泥地上,大家拖著他越過走道,拖到峭壁的邊緣,向外扔進江里。第一個動手的人在峭壁的邊緣跪下,在他身后看他往下掉,說,‘這王八蛋!這王八蛋!哼,這王八蛋!’這人是堂貝尼托的佃戶,他們從來相處不好。他們為江邊一塊地曾經發生過爭吵,堂貝尼托把這塊地從他手里收回了租給別人,這人早就恨他了。他不再回到隊伍里,只顧坐在峭壁上,低頭望著堂貝尼托掉下的地方。
“堂貝尼托之后沒人肯出來。這時廣場上沒了喧鬧聲,因為大家都在等待,要看看下一個出來的是誰。這時有個醉漢大聲嚷嚷,‘把公牛放出來!’
“這時有人從鎮公所窗邊叫著說,‘他們不肯挪窩啦!他們全都在禱告!’
“另一個醉漢大叫,‘把他們拖出來。來呀,把他們拖出來。禱告時間完啦。’
“但是一個也沒出來,后來,我才看到大門里出來了一個人。
“那是堂費德里科·岡薩雷斯,磨坊主和飼料鋪老板,是個頭等的法西斯分子。他又高又瘦,頭發橫梳,遮住了禿頂,他身穿長睡衣,下端塞進褲腰。他光著腳,仍是在家被捕時那模樣。他兩手舉過腦袋,走在巴勃羅前面,巴勃羅跟在后面,用獵槍槍管頂住他的后背,直到他走進兩排人之間。可是等巴勃羅撇下他,回到鎮公所門口,堂費德里科卻沒法朝前走,在那兒站住了,眼睛望著天空,兩手高舉,好像想抓住老天似的。
“‘他沒腿走了,’有人說。
“‘怎么啦,堂費德里科?你不會走了?’有人對他大叫。堂費德里科卻舉起兩手站在那兒,只有嘴唇在牽動。
“‘快,’巴勃羅在臺階上對他大聲說。‘走呀。’
“堂費德里科站在那兒不能動彈。有個醉漢用連枷柄戳戳他的屁股,堂費德里科就像匹倔頭倔腦的馬兒那么突然一蹦,可是仍舊站在原地,舉著兩手,抬眼望著天空。
“那時站在我身邊的那農民說,‘這么干丟臉。我對他沒什么仇,但是這場戲該結束了。’因此他順著這排人走上前去,擠到堂費德里科站著的地方,說了聲‘請允許我’,就朝他頭側猛打一棍。
“堂費德里科不再舉起兩手,而是按住頭頂禿發的地方,低下頭來,用兩手捂住,指縫中漏出了蓋在禿頂上的稀疏的長發。他在兩排人中間迅速奔跑,連枷接二連三地落在他背上和肩上,直到他栽倒在地,隊伍盡頭的那些人把他拽起,一扔扔到峭壁外。自從巴勃羅用獵槍把他逼出來之后,他怎么也沒開過口。他唯一的難處就是向前邁步。兩條腿仿佛不聽他使喚了。
“等堂費德里科被扔下之后,我看到那些最狠心的人都聚集到隊伍盡頭的峭壁邊緣來了,我就離開那兒,走到鎮公所的拱廊前,推開兩個醉漢,朝窗里望。在鎮公所大廳內,他們全都圍成半圓形跪著禱告,那神父也跪著和他們一起禱告。巴勃羅和一個當時總跟他在一起的叫四指頭的皮匠和另外二人拿著獵槍站在那兒。巴勃羅對神父說,‘現在誰出去?’神父只顧繼續禱告,不答理他。
“‘聽著,你,’巴勃羅啞著嗓門對神父說,‘現在誰出去?現在誰準備好了?’
“神父不愿跟巴勃羅說話,只當他不在場。我看得出巴勃羅正在變得很惱火。
“‘我們大家一起出去,’堂里卡多·蒙塔爾沃抬起頭,停止了禱告開口說,他是對巴勃羅說的。這家伙是地主。
“‘什么話,’巴勃羅說,‘準備好了,就一次出去一個。’
“‘那我就現在走吧,’堂里卡多說。‘我再沒什么要準備的了。’他說話時神父為他祝福,站起時神父又為他祝福,神父沒有停止禱告,還舉起十字架,讓堂里卡多親吻,堂里卡多吻了十字架后,轉身對巴勃羅說,‘而且再不會比現在更有準備了。你這奶奶的王八蛋。我們走吧。’
“堂里卡多是個矮個子,灰頭發,粗脖子,穿件沒佩硬領的襯衫。他是羅圈腿,因為常常騎馬。‘永別了,’他對所有跪著的人說。‘別難過。死沒什么了不起。倒霉的只是死在這混蛋手里。別碰我,’他對巴勃羅說。‘別用你的獵槍碰我。’
“他長著灰頭發、灰色的小眼睛和粗脖子,走出鎮公所大門,顯得很矮,很惱火。他望望那兩排農民,在地上啐了一口。他居然真啐了口唾沫,在當時的處境下,你該知道,英國人,這很少見,而且他說,‘起來,西班牙!打倒冒名頂替的共和國!我操你們奶奶的祖祖輩輩!’
“經他這樣一罵,大家很快就一棍棍把他打得要死,他走到這伙人中的第一個面前,立刻就挨了打,他還竭力抬起頭來走去,又挨了打,直到被打得栽倒為止,他們再用鐮鉤和大鐮刀砍他,很多人抬著他來到峭壁的邊緣,把他扔了下去,他們的手上和衣服上這時都沾上了鮮血,這時,他們開始覺得這些走出來的人才是他們的真正敵人,應該殺掉。
“在堂里卡多擺出一副兇相、又那么辱罵著走出來之前,隊伍里不少人本來會大大地讓步,我敢說,但愿不參加這隊伍的。要是隊伍里有人喊一聲‘得了,我們饒了其余的人吧。他們現在已經得到教訓啦’,我敢說,大多數人會同意的。
“但是堂里卡多那勇氣十足的勁頭給剩下的那些人大大地幫了倒忙。因為他惹怒了這兩排人,本來呢,這兩排人在履行公事,不太樂意那么干,而現在他們惱火了,情況就顯然不同了。
“‘把神父放出來,干起來就快啦,’有一個叫喊。
“‘把神父放出來。’
“‘我們干掉了三個強盜,讓我們把神父干掉。’
“‘兩個強盜,’一個矮農民對那個叫喊的人說。‘跟我們的主一起釘十字架的是兩個強盜。’[1]
“‘誰的主?’那人說,他氣得臉色通紅。
“‘根據習慣的說法,我們的主。’
“‘不是我的主,開什么玩笑,’另一個說。‘你要是不打算在這兩排人中間走走,最好留心你的嘴巴。’
“‘我跟你一樣,都擁護自由、擁護共和國,’那個矮農民說。‘我揍了堂里卡多的嘴巴。我揍了堂費德里科的背脊。我沒能揍到堂貝尼托。我說我們的主,是指那人的正式稱呼,跟他一起的是兩個強盜。’
“‘我操你奶奶的什么擁護共和國。你嘴上老是堂長堂短的。’
“‘這兒就是這么稱呼他們的嘛。’
“‘我可不這么稱呼,這幫王八蛋。還有你的主——嗨!這下又來一個啦!’
“就在那時,我們看到了丟人的一幕,因為從鎮公所大門走出來的是堂福斯蒂諾·里韋羅,也就是地主堂塞萊斯蒂諾·里韋羅的長子。他是高個兒,頭發黃黃的,剛從前額朝后梳理過,因為他口袋里老是揣著梳子,這時,出來之前也梳了頭發。他老愛和姑娘們糾纏,是個膽小鬼,卻一直想當業余斗牛士。他常和吉卜賽人、斗牛士和養公牛的混在一起,還愛穿那種安達盧西亞[2]式斗牛服,但他沒膽量,被人當笑柄。有次在為阿維拉孤老院募捐而舉行的業余斗牛表演中,風傳他要出場,按照安達盧西亞方式騎在馬背上殺死公牛,他花了很多時間練習,當他看到場子上那頭公牛的大小,發現它已被替換,不是他親自挑選的那頭沒腿力的小公牛的時候,就說他感到惡心,據說還用三只指頭伸進自己的嗓子眼,硬是嘔吐起來。
“兩排人一看到他,就大叫起來,‘喂,堂福斯蒂諾。留心別嘔吐啊。’
“‘聽我說,堂福斯蒂諾。峭壁那邊有花姑娘哪。’
“‘堂福斯蒂諾。稍等一下,我們會牽條公牛來。’
“另一個叫喊道,‘聽我說,堂福斯蒂諾。你曾聽說過死到臨頭嗎?’
“堂福斯蒂諾站在那兒,仍舊擺出一副滿勇敢的樣子。他一時沖動,對別人宣布他準備豁出去,這時仍受著這沖動的影響。同樣的沖動曾使他宣布要去斗牛。這使他希望并相信自己能成為一個業余斗牛士。堂里卡多的榜樣這時給他打了氣,他站在那兒顯得相貌堂堂、神氣非凡,臉上還擺出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氣。但是他說不出話來。
“‘來吧,堂福斯蒂諾,’隊伍里有人大聲說。‘來吧,堂福斯蒂諾。這兒有條最大的公牛。’
“堂福斯蒂諾站著朝前望,我覺得他在望的時候,兩排人中間哪一邊也沒人憐憫他。他還是顯得相貌堂堂、不可一世;但是時間越來越緊促了,而且只有一個方向可去。
“‘堂福斯蒂諾,’有人喊著。‘你在等什么呀,堂福斯蒂諾?’
“‘他在準備嘔吐,’有人說,兩排人都哈哈笑了。
“‘堂福斯蒂諾,’有個農民喊著。‘你覺得嘔吐快活就嘔吐吧。反正我看都是一回事。’
“接著,就在我們望著的時候,堂福斯蒂諾順著那兩排人望去,望到廣場對面的峭壁,接著,等他一看到峭壁和峭壁外一片空蕩蕩的天空,就飛快轉身,閃身向鎮公所門口退回去。
“兩排人都吼叫了,有人拉開嗓門大喊,‘你往哪里走,堂福斯蒂諾?你往哪里走啊?’
“‘他去嘔吐,’另一個叫著,大家又都哈哈笑了。
“這時我們看到堂福斯蒂諾又走出門來,身后是巴勃羅,拿著獵槍。他這時一點氣派也沒有了。一看到兩排人,使他這人變了樣,沒了氣派,他這時走出來,身后跟著巴勃羅,好像巴勃羅正在掃街似的,而堂福斯蒂諾就是他在往前掃的垃圾。堂福斯蒂諾這時走了出來,在胸口劃著十字,做著禱告,然后雙手擋住眼睛,跨下臺階,走向這兩排人。
“‘隨他去吧,’有人喊著。‘別碰他。’
“兩排人都會意,沒人動手去碰堂福斯蒂諾,而他兩手顫抖,擋在眼前,嘴唇打著哆嗦,在兩排人中間向前走去。
“沒人說話,沒人碰他,他在兩排人中間走到半路,就再沒法往前走,竟雙膝跪下了。
“沒人打他。我和隊伍并行著走去,想看個究竟,只見一個農民彎下腰,把他一把拖起,說,‘站起來,堂福斯蒂諾,繼續走啊。公牛還沒出來。’
“堂福斯蒂諾沒法獨自走,一個身穿黑罩衣的農民在一邊扶著他,另一個身穿黑罩衣和牧人靴的農民在另一邊扶著他,架起了他的胳膊,于是堂福斯蒂諾在兩排人中間朝前走,兩手擋在眼前,嘴唇不斷哆嗦著,腦瓜上的黃頭發滑溜溜的,在陽光下閃亮,他路過的時候農民們有的說,‘堂福斯蒂諾,祝你好胃口,堂福斯蒂諾。’有的說,‘堂福斯蒂諾,聽你吩咐,堂福斯蒂諾。’有一個自己想做斗牛士沒做成的人說,‘堂福斯蒂諾。斗牛士,聽你吩咐。’另一個說,‘堂福斯蒂諾,天堂里有的是花姑娘,堂福斯蒂諾。’他們在他兩旁緊挾著他,迫使他在兩排人中間走,把他的身子架了起來,而他用兩手遮著眼睛。但是他準在指縫中張望,因為他們帶著他來到峭壁邊緣的時候,他又跪下了,突然撲在地上,緊抓青草不松手,說,‘別。別。別。行行好。千萬別。行行好。行行好。別。別。’
“那時挾著他的農民和隊伍盡頭的狠心人,趁他跪下時馬上在他身后蹲下,把他猛地一推,于是他始終沒挨到一下,就掉到峭壁外去了,只聽得他掉下時大叫大喊的聲音。
“就在這時,我知道這兩排人起了殺性,而使他們變成這模樣的,先是堂里卡多的辱罵,后是堂福斯蒂諾的膽怯。
“‘給我們再來一個,’一個農民大叫,另一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說,‘堂福斯蒂諾!真是活寶!堂福斯蒂諾!’
“‘他現在見到大公牛啦,’另一個說。‘得了,嘔吐絕對幫不了他的忙啦。’
“‘我這半輩子,’另一個農民說,‘我這半輩子還沒見過像堂福斯蒂諾這樣的活寶。’
“‘后面還有呢,’另一個農民說。‘耐心點兒。誰知道我們還會見到什么?’
“‘也許有巨人和矮子,’第一個農民說。‘也許還有非洲的黑人和稀有動物。不過依我看,絕對絕對不會有堂福斯蒂諾那樣的活寶了。啊,給我們再來一個!快。給我們再來一個!’
“那些醉漢從法西斯分子的俱樂部的酒吧抄來一瓶瓶大茴香酒和科涅克白蘭地,大家傳來傳去,當葡萄酒似的喝,而隊伍里有不少人,因為干掉了堂貝尼托、堂費德里科、堂里卡多,尤其是堂福斯蒂諾,情緒變得十分激動而還在喝,開始有點醉意了。不喝一瓶瓶烈酒的人就著那些傳來傳去的皮酒袋喝,有個人把皮酒袋遞給我,我喝了一大口,讓皮袋里涼絲絲的葡萄酒順著喉嚨灌下,因為我也渴極了。
“‘殺人使人口渴得慌,’拿酒袋的人對我說。
“‘怎么,’我說。‘你殺了人?’
“‘我們殺了四個,’他神氣地說。‘民防軍不算在里面。你殺了一個民防軍,是真的嗎,比拉爾?’
“‘一個也沒殺,’我說。‘墻倒時我朝煙塵里開槍,跟別人一樣。就這么回事。’
“‘你從哪兒搞來了這手槍,比拉爾?’
“‘巴勃羅給的。他干掉了那些民防軍,把手槍給了我。’
“‘他就用這手槍干掉民防軍的?’
“‘正是這一支,’我說。‘之后他就用這家伙武裝了我。’
“‘我可以看看嗎,比拉爾?可以握一握嗎?’
“‘干嗎不行,伙計?’我說著,從束腰繩里拔出槍來遞給他。但是我在納悶,為什么另外沒人出來,就在這時,沒料到出來的竟是堂吉列爾莫·馬丁,那些連枷啦,牧人的棍棒啦,木草叉啦,就是從他的鋪子抄來的。堂吉列爾莫是法西斯分子,但除此之外,沒什么反對他的理由。
“不錯,他付給制連枷的工人的錢不多,但他賣出的價錢也不高,而且如果不想向堂吉列爾莫買連枷,也可以只付木頭和皮革的成本費自己做。他說話的態度有點粗魯,而且毫無疑問是個法西斯分子,還是他們俱樂部的成員,中午和傍晚,他總是坐在俱樂部的藤椅上看《辯論報》[3],一面叫人擦他腳上的皮鞋,一面喝苦艾酒和礦泉水,吃炒杏仁、蝦干和鳀魚。可是人們不會因為這點而要人的命的,我敢說,要不是堂里卡多·蒙塔爾沃的辱罵和堂福斯蒂諾那丟人的慘狀,還有酗酒對他們和其他人在情緒上產生的后果,準會有人大聲說,‘讓堂吉列爾莫太太平平地走吧。我們用的連枷還是他的。放他走吧。’
“因為這鎮上的人善良的時候善良得很,心狠的時候同樣心狠得很,他們生來有正義感,主張公道。但是這兩排人已經起了殺性,而且還喝醉了酒,或者說,開始醉了,這兩排人的心情已不像堂貝尼托走出來時那樣了。我不知道別的國家的情況怎么樣,我可比誰都喜歡來一杯,樂一樂,但是在西班牙,不是因為酒,而是因為其他因素造成的沉醉,就極其可怕,人們就會干出不該干的事來。你的國家不是這樣嗎,英國人?”
“是這樣,”羅伯特·喬丹說。“我七歲的時候,跟母親到俄亥俄州去參加一次婚禮,人家要我在拿花的一對男女小儐相中當男儐相——”
“你當過這個?”瑪麗亞問。“真好!”
“在那城里有個黑人被吊在燈柱上,后來被燒死了。那是盞弧光燈。這燈可以從燈柱上給放低到人行道上。這黑人先被人用吊弧光燈的滑車吊上去,可是滑車斷了——”
“燒黑人,”瑪麗亞說。“真野蠻!”
“這些人喝醉了?”比拉爾問。“他們醉得那么厲害,要燒黑人?”
“不知道,”羅伯特·喬丹說。“因為我僅僅在屋里從窗簾底下望去看到的,那幢房屋就在有弧光燈柱的拐角。當時街上擠滿了人,他們第二次把黑人吊上去的時候——”
“如果你那時才七歲,又在屋里,就不可能知道他們醉不醉,”比拉爾說。
“我剛才說到,他們第二次把黑人吊上去的時候,我母親把我從窗口拉開了,所以沒再看下去,”羅伯特·喬丹說。“反正后來我有過類似的經歷,說明醉意沖昏了頭腦在我國也一樣。這種事是殘忍而野蠻的。”
“你七歲,年紀太小,”瑪麗亞說。“你太小,不該看到這些事。我從沒看到過黑人,除非在馬戲團。除非摩爾人就是黑人。”
“有的是,有的不是,”比拉爾說。“我可以給你們談談摩爾人。”
“你沒我清楚,”瑪麗亞說。“可不,你沒我清楚。”
“別談這些了,”比拉爾說。“談了身心不快。我們剛才說到哪兒啦?”
“說到兩排人醉了,”羅伯特·喬丹說。“說下去吧。”
“說他們醉了是不公平的,”比拉爾說。“因為那時他們還遠遠沒有醉。但是他們的心情已經起了變化,那時,堂吉列爾莫走出來了,站得直挺挺的,目光近視,一頭灰發,中等身材,襯衫上有一粒硬領扣子,但沒佩硬領,站在那兒,在胸口劃了一次十字,眼睛望著前面,但沒戴眼鏡看不大清楚,卻還是鎮靜地一步步往前走,他這模樣真惹人憐憫。但是有人從隊伍叫著,‘過來,堂吉列爾莫。到這兒來吧,堂吉列爾莫。朝這個方向來。我們這兒都拿著你鋪子里的貨哪。’
“他們剛才取笑堂福斯蒂諾非常得手,所以沒法想象堂吉列爾莫是不同的一種人。如果說堂吉列爾莫該殺,就該馬上讓他死去,留一個面子。
“‘堂吉列爾莫,’另一個叫著,‘要我們派人到府上去拿你的眼鏡嗎?’
“堂吉列爾莫不是大戶人家,因為他不很富裕,當法西斯分子無非是想諂上欺下,并且不得不靠開一家木制農具鋪子,多少賺幾個錢來聊以自慰。他當法西斯分子還因為他愛老婆,因此接受了她對法西斯的宗教般的虔誠感情。他住在大樓的一套公寓里,在廣場上過去三家門面的地方。當堂吉列爾莫站在那兒,瞇起近視眼望著那兩排人,那兩排他知道不得不從中穿過的人的時候,有個女人從他家公寓露臺上大聲尖叫起來。她從露臺上可以望到他,那就是他老婆。
“‘吉列爾莫,’她大叫。‘吉列爾莫。等一等,我要陪你一起去。’
“堂吉列爾莫扭頭轉向叫聲傳來的地方。他沒法望到她。他想說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接著他朝他老婆叫喊的方向揮揮手,開始走進這兩排人中間。
“‘吉列爾莫!’她大叫。‘吉列爾莫!啊,吉列爾莫!’她兩手抓住露臺欄桿,身體前后搖晃著。‘吉列爾莫!’
“堂吉列爾莫又朝那喊聲的方向揮揮手,昂著頭走進兩排人的中間,你沒法知道他當時的感受,只能憑他的臉色來猜測。
“這時隊伍里有個醉漢學他老婆失聲尖叫的聲音號叫,‘吉列爾莫!’堂吉列爾莫這時臉頰上淌著眼淚,盲目地向那人沖去,那人對準他臉面就是狠狠一連枷,堂吉列爾莫由于這一擊分量很重,坐倒在地上,他坐在那兒哭著,倒不是因為害怕,這時有幾個醉漢連連打他,還有一個跳上去騎在他肩上,用酒瓶砸他。在這之后,不少人離開了隊伍,頂替他們的是那些原來在鎮公所窗外朝里說嘲笑話和下流話的醉漢。
“當初看到巴勃羅開槍打死民防軍,我自己感到很激動,”比拉爾說。“這么干可怕極了,可是我認為,如果非要這么干不可,也只能這么干,至少不能說殘暴,只是叫人喪命而已,這些年來大家都懂得,叫人喪命是件可怕的事,但是為了勝利,為了保住共和國,也不得不這么干。
“當廣場被堵住、人們排成隊伍的時候,我很佩服巴勃羅這個主意,并且也理解,盡管我認為有點異想天開,覺得如果這一切非干不可,也得干得格調高些,如果不想招人厭惡的話。當然,如果法西斯分子該由人民來處決,最好全體人民都參加,而我愿跟任何人一樣,分擔一份內疚,正像我希望等這個鎮子歸我們的時候,也分享一份勝利成果。可是堂吉列爾莫被殺之后,我覺得有一種羞恥感,而且感到不是滋味,再加上隊伍里來了醉漢和二流子,又因為有些人在堂吉列爾莫被殺之后不干了,離開了隊伍表示抗議,我就希望自己可以和那兩排人完全脫離關系,因此穿過廣場走開了,在一棵大樹樹陰下的長椅上坐下。
“隊伍里有兩個農民走了過來,彼此在談,其中一個對我大聲說,‘比拉爾,你怎么啦?’
“‘沒什么,伙計,’我對他說。
“‘不,’他說。‘說呀。出了什么事?’
“‘看來我受夠了,’我對他說。
“‘我們也是,’他說著,他們倆都在長凳上坐下。其中一個拿著皮酒袋,把它遞給我。
“‘漱漱口吧,’他說,另一個繼續他們二人剛才的話題,說,‘最糟的是,這么干會給我們帶來惡運。誰也沒法保證,像那樣把堂吉列爾莫整死不會給我們帶來惡運。’
“另一個接著說,‘如果有必要把他們全干掉,而我并不相信有這必要,那也得讓他們體面地給干掉,別受嘲弄。’
“‘嘲弄堂福斯蒂諾還情有可原,’另一個說。‘因為他總是胡鬧,從來不是正經人。可是嘲弄堂吉列爾莫這樣的正經人,真是不公道。’
“‘我受夠了,’我對他說,而這確實是實在話,因為我真的感到五臟六腑都不舒服,身上出汗,胃里折騰,好像吞食了壞海鮮。
“‘那沒關系,’這個農民說。‘我們別再參加在內了。但我不知道別的鎮上情況怎么樣。’
“‘他們還沒修好電話線,’我說。‘這是得補救的一個不足之處。’
“‘這很清楚,’他說。‘誰知道呢,我們倒不如加強這鎮子的防守,而別這么慢吞吞而殘暴地大批殺人。’
“‘我去跟巴勃羅說說,’我對他們說,就從長凳上站起,向通往鎮公所大門的回廊走去,隊伍從那兒直排到廣場對面。這時這兩排人既不整齊又沒有秩序,而且很多人酩酊大醉了。有兩個人栽倒了,仰天躺在廣場中央,正把一只酒瓶傳來遞去。一個動不動就呷口酒,仰天躺著,瘋子似地高呼,‘無政府萬歲!’[4]他脖子上圍著紅黑兩色的領巾。另一個高呼,‘自由萬歲!’兩腳憑空亂踢,接著又大吼一聲,‘自由萬歲!’他也有紅黑兩色的領巾,一手揮舞領巾,一手揮舞酒瓶。
“有個離開了隊伍、這時站到回廊陰影里的農民,厭惡地望著他們,說,‘他們該高呼“酗酒萬歲”。他們只相信這個。’
“‘他們連這一點也不相信,’另一個農民說。‘這些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相信。’
“正在這時,有個醉漢站起來,緊握拳頭,雙臂舉過腦袋,高呼,‘無政府萬歲,自由萬歲,我操你奶奶的共和國!’
“另一個醉漢仍舊仰天躺著,抓住了那個正在高呼的醉漢的腳踝,翻了個身,這一來那個高呼著的家伙跟著也跌倒了,他們一起打了個滾,然后坐起,那個拖人跌倒的醉漢用一臂摟住那個高呼的家伙的脖子,然后把酒瓶遞給他,還親吻他圍在脖子上的紅黑兩色的領巾,二人一起喝酒。
“正在這時,隊伍里響起一聲狂吼,我向回廊一頭望去,沒法看到走出來的是誰,因為鎮公所門口擠滿了人,那人的腦袋被別人的腦袋擋住了。我只看到有人正在被拿著獵槍的巴勃羅和四指頭推出來,但沒法看到是誰,就朝擠在大門口的那兩排人走近去,想看一看。
“那時人們推搡得很厲害,法西斯分子咖啡館的桌椅全翻了身,只有一張桌子沒翻倒,上面躺著一個醉漢,他的腦袋垂在桌邊,咧開了嘴,我就拖了把椅子,把它靠在一根柱子邊,登上椅子,這才能從人群的頭頂上望過去。
“正在被巴勃羅和四指頭推出來的是堂安納斯塔西奧·里瓦斯,這確實是個法西斯分子,是鎮上最胖的家伙。他收購糧食,是幾家保險公司的掮客,還放高利貸。我站在椅子上,看到他走下臺階,向那兩排人走去,脖子上的肥肉鼓起在襯衫硬領后邊,禿頂在陽光下閃亮,可是他終究沒走進那兩排人之間,因為那時不是幾個人,而是大家一齊喊起來了。那是一種難聽的喊聲,是那兩排醉漢的齊聲狂吼,于是這兩排人突然散開,大家向他沖去,我看到堂安納斯塔西奧兩手抱住腦袋,翻身在地,接著就沒法看到他這人了,因為大家一個個的堆壓在他身上。等他們從堂安納斯塔西奧身上爬起,他已經完蛋了,因為腦袋被撞在回廊里鋪著的石板地上,隊伍已亂了套,只成了一伙暴徒。
“‘我們要進去啦,’他們開始大叫。‘我們要進去收拾他們啦。’
“‘這家伙沉得沒法拖,’有一個踢踢撲倒在那兒的堂安納斯塔西奧的尸體說。‘讓他呆在那兒吧。’
“‘我們干嗎要花力氣把這口肥豬拖到峭壁邊去?讓他躺在那兒吧。’
“‘我們要進去,在屋內干掉他們,’有一個大叫。‘我們要進去啦。’
“‘干嗎整天在太陽底下等著?’另一個叫喊。‘快。我們走。’
“這伙暴徒這時正往回廊內擠。他們大喊大叫,推推搡搡,發出的吼聲這時像野獸的,他們全都在大喊著,‘開門!開門!開門!’因為隊伍散開時,看守們把鎮公所的門都關上了。
“我站在椅子上,隔著裝上鐵柵的窗子可以望見鎮公所大廳的里面,里面的情形和剛才一樣。那神父站著,剩下的那些人在他面前圍成半圓形跪著,全都在禱告。巴勃羅坐在鎮長座椅前的大桌子上,背上挎著獵槍。他的兩腿垂在桌邊,他正在卷煙。四指頭坐在鎮長的座椅里,兩腳擱在桌上,正在抽煙。所有的看守都拿著槍,坐在鎮公所大廳的幾把椅子里。大門鑰匙在桌上巴勃羅近身處。
“暴徒們像吟唱似的一聲聲在大叫,‘開門!開門!開門!’而巴勃羅坐在那兒,只當沒聽到。他對神父說了句話,可是暴徒的鬧聲使我沒法聽到說的是什么。
“神父像剛才一樣,不答理他,只顧禱告。很多人在推我,我就端起椅子,跟他們在我身后推我一樣,把椅子朝前面推著,移近墻邊。我站在椅子上,臉緊貼著窗鐵柵,緊緊抓住了鐵柵。有個人也登上了我的椅子,站在椅子上,兩臂抓住外檔的那兩根鐵條,把我連人帶胳膊抱住。
“‘椅子要塌啦,’我對他說。
“‘那有什么關系?’他說。‘瞧他們。瞧他們在禱告。’
“他呼出的氣噴在我脖子上,氣味像那伙暴徒身上的一樣,酸臭得像吐在石板地上的嘔吐物和醉漢的酒氣,接著他把腦袋挨在我肩膀前,嘴巴湊著鐵柵的空當,大喊,‘開門!開門!’當時好像那伙暴徒全都壓在我背上,就像夢中魔鬼壓在背上一樣。
“那時那伙暴徒擠得頂緊了大門,所以前面的人被所有后面的人擠呀擠的快擠扁了,并且有個大個兒醉漢,身穿黑罩衣,脖子上圍著紅黑兩色的領巾,從廣場上奔來,一頭撞向成群的暴徒,朝前倒在推推搡搡的人們身上,然后站起身倒退幾步,又向前沖去,撞在那些正在推推搡搡的人的背上,高呼,‘老子萬歲!無政府萬歲!’
“我望著望著,這家伙轉身離開了那伙人,走過去坐下,就著瓶子喝酒,他往下坐的時候,看到了堂安納斯塔西奧仍舊撲倒在石板地上,但這時身體已被狠狠踩過,這醉漢就站起身來走到堂安納斯塔西奧身邊,彎下腰,把瓶里的酒澆在堂安納斯塔西奧的頭上和衣服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火柴盒,擦了幾根火柴,想點火燒堂安納斯塔西奧。但這時風正吹得緊,把火柴都吹滅了;不一會,這醉大漢就在堂安納斯塔西奧身邊坐下,搖搖頭,喝瓶子里的酒,還不時地探過身去,拍拍堂安納斯塔西奧的尸體的肩膀。
“在這段時間里,那伙暴徒始終在大叫開門,那個跟我一起站在椅上的家伙抓緊了窗鐵柵也在大叫開門,直到他的吼聲在我耳旁響得我什么也聽不到,他呼出的臭氣噴在我臉上,我掉轉臉去不看那個一直想點火燒堂安納斯塔西奧的醉漢,而再望著鎮公所大廳的里面;那情景仍舊和剛才一樣。他們仍舊和先前那樣在禱告,全跪在地上,敞開著身上的襯衫,有的耷拉著腦袋,有的抬起了頭,目光對著神父,對著他手里的十字架,那神父禱告得又快又著力,目光越過他們頭頂望去。巴勃羅在他們背后,這時已點上煙卷,正坐在桌上,晃著兩腿,背上挎著獵槍,手里在擺弄那把鑰匙。
“我看到巴勃羅從桌上俯下身,又對神父說話了,可是人們在叫喊,我沒法聽到他說些什么。但神父不答理巴勃羅,只顧繼續禱告。這時,圍成半圓形在禱告的人中有一個站了起來,我看到他想走出去。那是堂何塞·卡斯特羅,大家都叫他堂佩貝,是個死硬的法西斯分子,還是個馬販子,這時站起來,個子顯得矮小,看上去干干凈凈的,即使沒刮臉,身穿睡衣上裝,下擺塞在灰色條紋的長褲里。他吻了吻十字架,神父就為他祝福,然后他站起身,望著巴勃羅,還朝大門歪歪頭。
“巴勃羅搖搖頭,繼續抽煙。我能看到堂佩貝對巴勃羅說了些什么,可是聽不到。巴勃羅不答理;他只不過又搖搖頭,朝大門點點頭。
“我接著看到堂佩貝直盯著大門,才領悟到他并不知道大門已鎖上。巴勃羅讓他看看鑰匙,他站著看了一眼,然后轉身走開,又跪下了。我看到神父扭頭望望巴勃羅,巴勃羅對他咧嘴笑笑,讓他看看鑰匙,神父好像這才初次領悟到大門已鎖上,看他樣子似乎想搖搖頭,但只低下頭去,又禱告起來。
“我弄不懂他們怎么會不理解大門已鎖上,除非他們一心在禱告,只想自己的心事,但這時他們當然理解了,而且理解了那叫嚷聲,他們現在準知道,情況全都變了。但他們的神色還和原來一樣。
“到了這時,叫嚷聲大得叫人什么也聽不到,那個跟我一起站在椅子上的醉漢兩手搖著窗鐵柵大叫,‘開門!開門!’直到他嗓子都嘶啞了。
“我注意到巴勃羅又跟神父說話,但神父不答理。接著我看到巴勃羅解下獵槍,伸出手去,用獵槍戳戳神父的肩膀。神父沒理睬他,我看到巴勃羅搖搖頭。接著他扭頭對四指頭說了說,四指頭就對其他的看守說了說,于是他們都站起來,走回到房間的另一頭,提著獵槍站在那兒。
“我看到巴勃羅對四指頭說了幾句,四指頭就把兩張桌子和幾條長椅搬過去,看守們就握著獵槍站在桌椅后面。這一來,房間的那一角搭成了一道屏障。巴勃羅彎下腰,又用獵槍戳戳神父的肩膀,神父不理睬他,但我看到堂佩貝注視著巴勃羅,而別人都并不理會,只顧禱告。巴勃羅搖搖頭,看到堂佩貝在望自己,就對堂佩貝搖搖頭,舉起手中的鑰匙讓他看。堂佩貝領會了,就垂下頭,開始趕快禱告。
“巴勃羅兩腿一晃,從桌上跳下,繞過桌子,走向長會議桌后面加高的講臺上那把鎮長的大座椅。他在椅上坐下,卷了支煙,眼睛一直注視著那些跟神父一起禱告的法西斯分子。你根本看不出他臉上有什么表情。鑰匙就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那是一把一英尺多長的大鐵鑰匙。巴勃羅接著對看守們大聲說了幾句我沒法聽到的話,一個看守就朝大門走去。我看得出他們全都禱告得越來越快,我知道他們現在全明白了。
“巴勃羅對神父說了些什么,但神父不答理。接著巴勃羅向前彎下身去,撿起鑰匙,低手扔給門邊的看守。看守接住鑰匙,巴勃羅對他笑笑。接著看守把鑰匙插進門鎖一轉,把大門向內拉開,閃身到門后,讓那伙暴徒沖進去。
“我看到他們沖了進去,正在這時,跟我一起站在椅上的醉漢開始大叫,‘噯唷!噯唷!噯唷!’并且探出了腦袋,弄得我沒法看到,接著他大叫‘干掉他們!干掉他們!用棍子揍他們!干掉他們!’他用雙臂把我推到一邊,我就什么也沒法看到了。
“我用胳膊肘捅了下他的肚子,說,‘酒鬼,這是誰的椅子?讓我看。’
“但他只顧用雙手雙臂不停地捶打窗鐵柵,并且大叫,‘干掉他們!用棍子揍他們!用棍子揍他們!著啊。用棍子揍他們!干掉他們!這幫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我用胳膊肘狠狠撞他,說,‘王八蛋!酒鬼!讓我看呀。’
“這時他雙手按在我頭上,想把我推下去,這樣他可以看清楚些,還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我頭上,并且不停地大叫,‘用棍子揍他們!著啊。用棍子揍他們!’
“‘揍你自己吧,’我說著,猛撞那使他不好受的地方。這一下使他不好受,他兩手松開我的腦袋,急急護著自己,說,‘這個,太太,你可不能干啊。’這時,我從窗鐵柵中望去,只見廳內擠滿了人,他們正掄著棍棒,揮舞連枷,用已經折斷尖齒、這時被鮮血沾紅的白木草叉刺呀,敲呀,推呀,還扔向眾人,廳內到處都在這么干,巴勃羅呢,坐在大椅子里旁觀,膝上擱著他那支獵槍,其他人叫的叫,揍的揍,刺的刺,挨到的人尖叫著,像在火中的馬兒般嘶叫。我看到神父撩起袍子,正往長椅上爬,追趕他的人用大鐮刀和鐮鉤在砍他,接著有人抓住了他的袍子,只聽得接連兩聲尖叫,就看到有兩人趁另一個拉住了他的袍子下擺時,用鐮刀砍進他的背脊,于是神父舉起了雙臂,死命抱住一把椅子的椅背,這時,我站著的椅子坍了,那醉漢和我跌倒在發出潑翻的酒和嘔吐物的臭氣的石板地上。那醉漢用一個手指點著我說,‘你可不能這么干,太太,你可不能這么干。說不定你傷了我啦。’人們在我和他身上踩過去,想走進鎮公所大廳,我能見到的只是跨進大門口的一條條腿兒,那醉漢坐在我對面,雙手捂著被我撞過的地方。
“我們鎮上殺掉法西斯分子的經過就這么結束了,幸虧后面的情形我沒見到,要不是有了那個醉漢,我準能全部看到。所以他倒做了件好事,因為鎮公所里的慘狀,看了會叫人難受的。
“可是另一個醉漢竟更加古怪。椅子坍了之后,我們爬起來,人們仍舊在不斷擁進鎮公所,這時我見到廣場上那個圍著紅黑兩色領巾的醉漢又在堂安納斯塔西奧尸體上澆著什么。他正左右晃著腦袋,要坐直身子非常困難,但是他在澆著什么,擦了火柴,接著又澆,又擦火柴,我就走到他身邊,說,‘你在干什么,不要臉的東西?’
“‘沒什么,太太,沒什么,’他說。‘別管我。’
“大概因為我站在那兒,所以我的腿兒擋住了風,火柴就點著了,一道藍色的火焰沿著堂安納斯塔西奧外衣的肩部燒起來了,直燒到他的脖頸,那醉漢抬起頭來,扯高了嗓門大喊,‘有人燒死人啦!有人燒死人啦!’
“‘誰?’有人說。
“‘在哪兒?’另一個大聲說。
“‘在這兒,’那醉漢狂叫。‘就在這兒!’
“接著有人朝這醉漢的腦瓜一邊猛揍一連枷,他就向后倒去,躺在地上,抬眼望望揍他的人,然后閉上眼睛,雙手交叉在胸口,躺在堂安納斯塔西奧身邊,好像睡熟了。那人沒再揍他,他就躺在那兒,等到當天晚上打掃鎮公所之后,人們抬起堂安納斯塔西奧,把他和別的尸體一起裝上大車,拖到峭壁邊緣,把他們全扔了下去,那時這醉漢仍舊躺在那兒。如果人們把這二三十個醉漢,尤其是那些圍著紅黑兩色領巾的醉漢都扔下去,那么這鎮子就會太平些了,如果我們再鬧一次革命,我認為一開頭就應該把這些人搞掉。我們當時可不知道這一點。但是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們就得到了教訓。
“但是那天晚上我們并不知道會出什么事。鎮公所大屠殺之后不再殺人了,但我們當夜沒法開會,因為醉漢太多。要維持秩序是不可能的,所以會議被推遲到第二天。
“那天晚上,我跟巴勃羅睡覺。我不該對你說這事,美人兒,但是另一方面讓你什么都知道知道也好,而且至少我跟你說的都是真的。聽著這個,英國人。情況很古怪。
“我說啦,那天晚上我們吃飯,情況很古怪。好像經歷了一場暴風雨,一場水災,或者一場戰斗,人人都累了,誰也不大說話。我本人覺得空落落的,不好受,羞愧得很,有一種干了壞事的感覺,我還有一種巨大的壓抑感和倒霉的預感,就像今天早上來了飛機之后的心情。壞事確實不出三天就來臨了。
“巴勃羅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很少說話。
“‘你喜歡剛才這么干嗎,比拉爾?’他終于問,嘴里塞滿了烤小山羊肉。我們在公共汽車起點站邊的一家小客棧吃飯,房間里擠滿了人,大家在唱歌,擠得端菜端湯也困難。
“‘不,’我說。‘除了對待堂福斯蒂諾之外,我都不喜歡這么干。’
“‘我喜歡這么干,’他說。
“‘全部嗎?’我問他。
“‘全部,’他說著,用刀子切了一大片面包,動手拿它抹凈盤子里的肉汁。‘全部,對神父除外。’
“‘你不喜歡對神父這么干?’因為我知道,他恨神父比恨法西斯分子還厲害。
“‘他使我的理想破滅了,’巴勃羅傷心地說。
“正在唱歌的人太多,因此我們幾乎不得不喊叫才能聽到彼此說的話。
“‘為什么?’
“‘他死得非常窩囊,’巴勃羅說。‘他說不上有什么體面。’
“‘他在被這伙暴徒追逐著,你要他怎樣體面呢?’我說。‘我本來以為他以前一直都很體面呢。做人能有的體面他享盡了。’
“‘是啊,’巴勃羅說。‘但是到了最后一刻他害怕了。’
“‘誰能不害怕?’我說。‘你看到他們拿著什么東西在追逐他嗎?’
“‘怎么會不看到?’巴勃羅說。‘但是我覺得他死得窩囊。’
“‘碰到這樣的情況,誰都死得窩囊,’我對他說。‘由你看,你要怎么樣呢?鎮公所里發生的每件事都是粗野的。’
“‘對,’巴勃羅說。‘缺乏組織。但神父不同。他該做出榜樣。’
“‘我一向以為你恨神父呢。’
“‘是的,’巴勃羅說,又切了塊面包。‘但西班牙神父不同。西班牙神父應該死得漂亮。’
“‘我想他死得夠漂亮的,’我說。‘因為當時根本不能講究禮節。’
“‘不,’巴勃羅說。‘他使我的理想大大地破滅了。我整天在等待那神父死去。我原以為他會最后走進那兩排人之間。我滿懷希望地等待著。我指望多少會出現一個高潮。我從沒見過神父死去。’
“‘會有機會的,’我挖苦他說。‘運動今天剛開始嘛。’
“‘不,’他說。‘我的理想破滅了。’
“‘得了,’我說。‘我看你要喪失信心了。’
“‘你不懂,比拉爾,’他說。‘他是西班牙神父。’
“‘西班牙人是何等樣的人哪,’我對他說。他們這種人呀,自尊心有多強,呃,英國人?這是何等樣的人哪。”
“我們得走了,”羅伯特·喬丹說。他望望太陽。“快到中午了。”
“是啊,”比拉爾說。“我們現在就走。但我要跟你談談巴勃羅。那天晚上他對我說,‘比拉爾,今晚我們什么也不干了。’
“‘好,’我對他說。‘這合我的心意。’
“‘我覺得干掉了那么多人之后,干那個不得體。’
“‘什么話,’我對他說。‘你真是個圣徒。你以為我和斗牛士們呆了多年,還不知道他們斗牛后的心情?’
“‘真的嗎,比拉爾?’他問我。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我對他說。
“‘這倒不假,比拉爾,今晚我不中用啦。你不怪我?’
“‘不,伙計,’我對他說。‘可是別天天殺人啦,巴勃羅。’
“那天晚上他睡得像個寶寶,早晨天亮了我才把他叫醒,但那一夜我睡不著,就起身坐在椅子里,望著窗外,月光下,我能看清白天那兩排人站隊的廣場,只見廣場對面的樹木在月光下閃著光亮,樹陰黑黑的,月光下,一張張長椅也是亮光光的,亂丟的瓶子閃著亮,峭壁邊沿那一頭,就是法西斯分子全都被拋下的地方。除了噴水池的嘩嘩水聲,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我坐在那兒,想到我們一開頭就干糟了。
“窗子開著,我能聽到廣場上噴水池那兒有個女人在哭。我走到外面的露臺上,光著腳站在地上鋪的鐵板上,月光照著廣場邊所有房屋的外墻,哭聲正從堂吉列爾莫家露臺上傳來。那是吉列爾莫的老婆,她在露臺上跪著,哭著。
“我接著回到房內,坐在那兒,不愿思索,因為在另一天來到之前,這是我這大半輩子的最糟糕的一天了。”
“另一天是怎么回事?”瑪麗亞問。
“那是三天后法西斯分子占領這鎮子的時候。”
“別跟我說那情形了,”瑪麗亞說。“我不愿聽。這些就夠了。叫人太難受了。”
“我對你說過你不該聽的,”比拉爾說。“瞧。我本來就不想讓你聽的。現在你要做惡夢啦。”
“不會,”瑪麗亞說。“不過我不要再聽了。”
“希望你改天給我講講,”羅伯特·喬丹說。
“準講,”比拉爾說。“但瑪麗亞聽了不好。”
“我不要聽,”瑪麗亞可憐巴巴地說。“求求你,比拉爾。我在場時別講,因為我會忍不住要聽的。”
她的嘴唇在哆嗦,羅伯特·喬丹覺得她要哭了。
“求求你,比拉爾,別講了。”
“別擔心,短頭發的小妞兒,”比拉爾說。“別擔心。不過我改天要講給英國人聽。”
“但他到哪兒我就要跟他到哪兒,”瑪麗亞說。“啊,比拉爾,千萬別講了。”
“我可以趁你在干活的時候講。”
“別。別。求求你。千萬別講吧,”瑪麗亞說。
“講一講才公平,既然我已經講了我們干下的事,”比拉爾說。“不過你絕對不能聽了。”
“就沒有愉快的事情可以講講嗎?”瑪麗亞說。“我們老是非講嚇人的事情不行嗎?”
“今天下午,”比拉爾說,“你跟這個英國人。你們倆想講什么就講什么得了。”
“那么就讓下午到來吧,”瑪麗亞說。“讓它飛快地到來吧。”
“它會到來,”比拉爾對她說。“它會飛快地到來,同樣也會飛快地過去,而明天也會飛快地過去。”
“今天下午,”瑪麗亞說。“今天下午。讓今天下午到來吧。”
注釋:
[1]據《圣經·馬太福音》第27章第38節:“當時,有兩個強盜,和他同釘十字架,一個在右邊一個在左邊。”
[2]安達盧西亞,西班牙南部一地區。
[3]《辯論報》(“El Debate”)為天主教保守黨的機關報,革命前在馬德里出版。
[4]人民陣線也包括無政府—工團主義者組織,這里寫到的就是無政府—工團主義組織在地方上的狂熱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