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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了愿

  • 千尋
  • 阿惠
  • 15876字
  • 2019-05-30 17:59:40

哥,早上孬子哥來看你了。

我看見了。

他是第一個來看你的。

我知道。

沒有什么人來看你,哥。

我知道。村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只有房子,連樹都少了。唉,小曦,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那個村子了。村子空了。以前經(jīng)常和我一起玩得好的幾個小伙伴你都還記得吧?小八子、獅子狗、瘌痢殼都還記得吧?

記得哦!那時候你們幾個天天上學(xué)下學(xué)不都粘在一起嗎?他們幾個好像初中畢業(yè)之后都沒有再讀書了吧……

可不是嘛,獅子狗跟瘌痢殼是因為成績差考不上。可小八子不是,他成績好得很,他是家里太窮了。他要不是中途輟學(xué),一定能考上的。

獅子狗好像后來學(xué)了木匠了……

嗯,獅子狗學(xué)了木匠。學(xué)成之后跟一班人去河南三門峽干活,小子還行,沒幾年的工夫竟在當?shù)厝⒘艘粋€老婆,倒也挺好。可孬子哥卻告訴我,那家伙這些年幾乎沒有回來過,就跟失蹤了似的。他老爹、老娘也都八十的人了,常常嘆氣說,真是白養(yǎng)了這么一個兒子!

啊?他怎么會這樣啊!小時候看他一頭卷毛,可愛得很。唉,人心真是最說不清的東西了。蓮曦嘆息著。

還有瘌痢殼……

蓮曦的臉上似乎現(xiàn)出了笑容,說,你小時候老是叫他瘌痢殼,所有人都覺得奇怪,明明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fā),怎么竟叫了個瘌痢殼呢?

還不是他小時候淘氣,自己在家里沒事,拿剪刀剪自己的頭發(fā),剪得一塊有一塊沒的,可不就跟個瘌痢殼似的嗎?

哦,原來這樣啊!不過要說淘氣,你們幾個哪個不淘得要上天?尤其是哥哥你!好像聽說瘌痢殼也失蹤了,怎么回事?

唉,這家伙也是可憐。雖然大家都叫他瘌痢殼,可事實上,長得一點也不丑。可因為家里窮,三十好幾了,連個老婆也娶不上。后來不曉得怎么竟在外面帶了一個老婆回來,是貴州的。把村里人羨慕的,直夸瘌痢殼有本事,魚不驚水不跳地就帶了一個老婆回家。后來才曉得,根本不是他帶回來,而是花錢買的!據(jù)說花了三萬塊呢!一家人七湊八湊湊起來的。買的就買的吧,只要好好過日子就行。開始那兩年家里人跟防賊似的防著那貴州女人,生怕她跑了。直到生了一個大胖兒子之后,家里人的戒心才稍稍小了些。轉(zhuǎn)眼兒子三歲大了,大家都以為有了孩子牽著掛著,該不會跑了吧?所以瘌痢殼就把兒子丟在家里給老人帶,自己帶著那貴州女人一塊出去打工了。其實不也挺好?可那女人竟然還是跑了!瘌痢殼又氣又急又羞,從此一句話也不愿意和別人說了。真是屋漏偏遇連陰雨,老婆雖然跑了,好歹還有個兒子,多少還有個盼頭。他媽也是寶貝蛋似的待這個孫子,走哪兒都帶在身邊,寸步不離。那天老人去菜園子里摘點菜準備做午飯,就將五歲的小孫子丟在家里一個人玩。孬子哥說那小伢平常乖得很,那天不曉得出了什么鬼,竟然一個人跑到村子里的水井邊玩,結(jié)果掉進去了。老人回家之后沒見著孫子,立時就慌了,一個村子都找遍了,喉嚨都喊破了,也沒個人影,可憐老太太哭死過去好幾回。后來鄰居去井里打水,發(fā)現(xiàn)小伢趴在里面,老太太一見立馬要跳井跟孫子一起走,鄰居好歹拉住了。消息傳給瘌痢殼,瘌痢殼連夜就趕回了家。抱著兒子小小的冰冷的尸體,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流一滴淚。把兒子小小的尸體埋了之后,就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誰也不曉得他究竟去了哪里。他老娘呢?兒媳跑了,活蹦亂跳的一個大孫子,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沒了,都是自己的錯。如今兒子也不見了,更是自己的錯!老人傷心加上愧疚,幾乎一夜之間白了頭發(fā),之后過了沒幾年,老人竟癡呆了。唉!

這就叫世事難料。蓮曦也跟著嘆息。

可不是嘛!小八子小時候多聰明多機靈,可如今,唉,快六十的人了,孬子哥說,還要到外面打工討生活。多么不容易啊!

孬子哥老了,哥。許是我的嘆息令蓮曦不忍,及時轉(zhuǎn)移了話題。

是啊!都年過花甲了,能不老嗎?你以為還是小時候跟你和一心打架的那個孬子哥啊?

……

蓮曦忽然笑了,雖然沒有聲音,但是我感覺到了她臉上溢出的笑意。

你為什么笑?

可她只是笑,就是不說話。這個小東西,呵呵,早已經(jīng)不小了,那么老東西?唉,也實在不忍心說她老。可不管是老還是小,她都仍然那么調(diào)皮,那么精靈古怪。

孬子哥大名叫伍好,他家里人平常都叫他小好,可外人卻都叫他伍孬子。其實他并不是什么孬子,只因為他只長身體不長腦子,凡事都慢個一拍兩拍的。念書,用我們這里的話叫:槍子都打不進去。于是大家都說他是孬子,都叫他孬子。漸漸地大家就都忘記他叫什么了,以為孬子就是他的名。可孬子真是個好人!

孬子哥比我年長三歲,他爸爸又是隊長,所以早早地就進了村子里的小學(xué)堂念書。可等到我上學(xué)的時候,他還在讀著一年級。后來,比我小三歲的一心和比我小四歲的蓮曦都小學(xué)畢業(yè)了,他才勉勉強強、哆哆嗦嗦地小學(xué)畢了業(yè),都已是一個半大的小伙子了。那時小學(xué)升初中是要考試錄取的,伍孬子自然考不上,于是只好回家干活了。那時,他已然長得人高馬大,雖然不過十六七歲,可看上去仿佛一個壯勞力的樣子了。可他爸爸還是心疼他,說他骨頭還沒長結(jié)實,還不能做那些個重體力活。因為他爸爸是隊長,所以也沒人敢拼著他出工。那干什么呢?總不至于就這樣在家里擺手吧?于是伍隊長就做主買了一群鴨子讓他放著。那時我和小八子、獅子狗、瘌痢殼,常常在上學(xué)或放學(xué)的路上,看見高高大大的伍孬子手里拿著一根細長細長的竹竿,梢上綁著一塊破破爛爛的白塑料紙,趕著一群鴨子在村子里各個大河小汊里漫游,那一份悠閑實在是堪比神仙!可我們卻必須無論風(fēng)霜雨雪都得一天三四十里地地趕著上學(xué),那份辛苦,唉。天知道,對于伍孬子,我們的心里有多少無法形容的羨慕啊!

妹妹一心和蓮曦考上初中的那一年,我都已經(jīng)讀初三了。那時兩個妹妹同時考上初中的時候,父親母親都挺高興。兩個小丫頭,一個不過十二,一個才十一,可竟然都考上了,嘿!母親說,一文啦,你是大哥,你可要照顧好兩個妹妹哦。

可那時我已然一副小男子漢的味道了,后面成天攆著一群跟屁蟲。有本村的小八子(因他走路內(nèi)八字,所以我就給他起了個小八子的綽號)、獅子狗、瘌痢殼,鄰村還有兩個,一個青皮(臉上有一塊青色的胎記),一個憨鱉(那小子凡事都慢吞吞的,不著急),上學(xué)放學(xué)吃飯上課,到哪兒都一起,走路恨不能一字排開。只是實在沒法排,因為我們那時上學(xué)走的都是田間小路,窄得只能容下一只腳,所以那種氣勢我們實在做不到。可我們會在春天偷竹林里的筍,夏天挖地里的紅薯、花生,秋天掰地里的玉米,都偷來埋在火糞堆里燒了吃。一年四季,無論哪里的魚塘抽干了,只要被我們碰上,我們都會二話不說,放下書包沖進泥塘摸魚。然后將摸回來的魚用柳枝串成一串拎回家,一家人痛痛快快地打一回牙祭。我們一家人最喜歡吃的自然是母親最擅長、最拿手的小魚鍋貼了。魚還在大鐵鍋里煮的時候,母親就和好了面,擱在盆子里。在魚將熟之時,母親用手抓了一把面糊在鍋沿上,母親最厲害的就是一把面正好糊一圈,仿佛給鍋戴了一條寬大的項鏈。這個時候火候是最重要的,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火大了鍋貼會煳;火小了,鍋貼會黏膩不脆。母親的功夫就是能將鍋貼做得脆而不焦。待鍋貼上沿的面變白變脆了的時候,表示鍋貼已經(jīng)熟了。于是就見母親將左手按住滾燙的大餅子,右手拿鍋鏟小心地一點一點地將整個餅子鏟下來,囫圇個兒地放進盤子里,活像個挑擔人墊在肩膀上的圍肩。這時候的我們早就等得不耐煩撕了鍋貼就吃,常常燙得齜牙咧嘴。我們最喜歡吃的就是鍋貼下面拖進魚湯里的那一部分,更有味,所以總是搶那一塊吃,當然每次都是我搶得最得心應(yīng)手。一心向來脾氣好,不作聲,可蓮曦就不行了,常常會跟我急。而我就會無比驕傲、無比自豪、底氣十足地沖她瞪眼,說,你有什么資格跟我搶?魚是你摸來的嗎?我摸的魚,帶你吃就不錯了,還老三老四地跟我搶!滾一邊去!蓮曦頓時就蔫了,翹起好看的小嘴唇,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母親忙于做飯,根本沒有心思管我,若是父親在家,我便有所收斂。待所有的鍋貼貼完,切好,整整齊齊地碼在盤子里,魚盛進湯盆,竹榻子放在門外,熏蚊子的野蒿父親也已經(jīng)點好,于是一家人圍坐在竹榻的兩邊,就著星光月色,津津有味地吃著魚湯泡(蘸也行)鍋貼。雖然只一盆魚,一大盤鍋貼,可已經(jīng)是難得的美味佳肴,不吃到肚撐不罷休。多么溫馨!多么滿足!多么幸福!說不完道不盡。有一次,天都黑盡了,我還沒回,母親已經(jīng)跑到村口張望了好幾次,心里著急還不敢說,怕父親發(fā)火。在母親準備再一次去村口接我的時候,我終于出現(xiàn)了。只見我打著赤腳,只穿了條短褲,一手拎著書包,一手拎著一雙布鞋,狼狽不堪。母親嚇得不輕,驚慌地問,你怎么念個書念成這個樣子了啊?你褲子呢?我褲子呢?原來掛在脖子上。兩只褲管扎起,里面滿滿當當都是魚!我齜牙一笑,得意地從脖子上取下沉甸甸的褲子遞給母親,母親哭笑不得。

那時,小曦說得一點不假,年少輕狂的我們淘得恨不能長兩只翅膀上天,哪里還顧得上一心、蓮曦兩個黃毛丫頭啊?所以對于母親的囑咐,雖然嘴里答應(yīng)著,可根本就沒往心里去。

那時我們五個人早上總是會在村子里打谷場附近的大池塘旁邊會齊了一起上學(xué),下午放學(xué)再在同一地點分手。那天早上我們四個早都已經(jīng)到了,單缺了小八子。小八子家剛剛分了家,他爺爺把他們一家分開過了,他爸爸、姆媽一天到晚忙活,家務(wù)事根本顧不上。小八子每天早上上學(xué)前需得將早飯做好才能出門,所以常常遲到。大家左等右等,等得都著急了,才見小八子一崴一崴地跑了過來。我正準備等他來了,狠狠給他一個大鑿栗作為懲罰,可還沒等他跑到近前,隔老遠就聽見他喊:

一文,秦一文,你妹妹被伍孬子打了,一路走一路哭呢……

什么?

我一聽,立時火冒三丈,二話沒說,就把書包撂給了獅子狗,然后瘋了似的,朝來路跑去。跑了一里地的樣子,就看見我的兩個妹妹一心和蓮曦正一邊走一邊哭,可憐見的。我感覺心里一股火轟的一聲上了頭頂,頭發(fā)都快燒著了。媽的,伍孬子,看老子不要了你龜兒子的命!我咬牙切齒。

此時正是春天,新河兩岸的樹木已經(jīng)一片蔥蘢,像兩排整齊的哨兵似的無比忠誠地守衛(wèi)著村莊,欣賞著村莊上空飄起的炊煙,一片沉醉;油菜花已經(jīng)一片金黃了,雖然還只是清晨,太陽都還懶洋洋地沒有起床,可已經(jīng)有辛勤的蜜蜂在盛開的花朵上忙著采花粉馱回去釀蜜糖了;青得發(fā)黑的麥苗整整齊齊一邊高地在晨曦中微微搖曳,身上還披著亮閃閃的露珠兒,仿佛簪著珠翠;這里那里一叢叢、一簇簇的豌豆、蠶豆都正各自開著白色和紫色的花朵,炫耀著美麗;薄薄的晨霧這里一縷、那里一片地隨意飄蕩著,真仿佛仙女的衣袂一般,輕盈、朦朧、夢幻……多美的景致啊,我卻渾然不覺。在我眼里,我只看得見伍孬子那竹竿上的白塑料紙遠遠地在風(fēng)中招搖,仿佛在向我示威。好,叫你嘚瑟!伍孬子呢?正坐在水塘邊對著滿塘的鴨子發(fā)呆,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來勢洶洶的我正沖向他。伍孬子!我一聲怒喝,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一把將他推進了水塘里,伍孬子秤砣一樣滾進了水里,喝了幾口鴨屎味的塘水。我才不管那么多,又將那只招搖的長竹竿從土里拔出來,用腿一劈,立時斷為兩截,隨后將手里的斷竹竿朝仍在河里掙扎的伍孬子拋過去。

這時正是上工的時候,村子里人陸陸續(xù)續(xù)地朝地里走去,都很奇怪我為什么會不上學(xué)卻在和伍孬子打架,孬子大哥也在。他大哥可真正是高大威猛的那種,一個箭步?jīng)_過來,伸手就拽了我一個趔趄,說,一文,你怎么好好地把伍孬子推到水里做么事啊?你不帶這么欺負人的吧?

欺負人?要說欺負人,應(yīng)該是你們家伍孬子吧!你問他一個大男的做么事把一心和蓮曦打哭了啊?她兩個小女伢子從來都不惹禍事的吧?他做么事打她們啊?我一點不甘示弱,和伍大哥針鋒相對。

這時伍孬子已經(jīng)掙扎著爬上岸了,他大哥一聽就炸了,說,么東西啊?伍孬子打一心跟蓮曦?可是真的啊?

怎么不是真的哉!不是真的,我好好的吃飽飯沒事做,跟個孬子打架耍啊?

他大哥聽我這么一說,也氣不打一處來,沖到渾身水淋淋的伍孬子面前,伸手就在他頭上鑿了一個大爆栗,鑿得伍孬子抱著腦袋嚎起來,說,你真是吃孬掉著,一心、蓮曦兩個多么招人疼的小姑娘,又聰明又懂事,又乖巧又禮貌,平常連螞蟻也沒見她們倆打死一個,你做么事要打她們噻?

這時他大大隊長伍爺也過來了,冷著張臉看著他家大兒子教訓(xùn)小兒子,然后對我說,一文,不管什么原因,伍孬子打一心和蓮曦兩個女伢都是不對的,你看你打了他,他大哥也打了他,這下總該差不多了吧?你還是上學(xué)去,別耽誤了念書。你書念那么好,就不要和我家孬子一般見識了,可好?回頭我再跟你家大大、姆媽賠個禮,總可以了吧?

話既說到這個份上,再別扭就沒什么意思了,再說真該上學(xué)去了。于是,我什么也沒說,只是狠狠地哼了一鼻子,一溜煙跑了。

那次打架之后,伍孬子基本上不和我們有任何交集了,甚至見面也不打招呼,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就連兩家大人也因為各種各樣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情鬧得水火不容,要不是,唉……可自打我們一家離開村莊之后,一直都是伍孬子在幫我們打點老屋。去年我決心要將老屋整飭一下,回到村子里來,才發(fā)現(xiàn)整個村子想找一個能干活的實在太難了。那天,我和伍孬子坐在合歡樹下,抽著煙,說著話。

孬子哥說,唉,一文啦,說真的,只有坐到你家門口,坐在這合歡樹下,才能感覺到一點點從前的樣子。

那還不得感謝你呀,孬子哥。如果不是你這么些年幫忙打點,我這個家也不曉得要破敗成什么樣子了呢!

話也不能這么說,我這么做,一方面自然是為著你,另一方面也是為我自己。

這話怎么說的?我很奇怪。

孬子哥說,一文你看,你看這村子都變成什么樣子了?連點人氣都沒有了。說句老實話,我有時坐在自己家里頭,都不怎么能適應(yīng),就跟不是自己的家一樣。只有在你家門口,我才能找到一點家的感覺。所以,也就有意識無意識地這里拾拾那里弄弄。尤其這兩棵花樹,我真是喜歡得不得了。唉,也就這么點想頭咯!孬子哥說著埋起頭抽煙。其時,孬子哥已經(jīng)很老了,雖然不過六十才出頭,卻剃了一個大光頭,背也稍稍有些佝僂。兩個女兒嫁了,兩個兒子兒媳都在外面打工,丟下兩個孫女一個孫子由他和老伴看著。村子里原來的小學(xué)堂拆了,幾個村子一起就一所小學(xué),有七八里地。每天,孬子哥都要騎個小三輪,接送三個孩子上下學(xué)。送了接,接了送,一天好幾趟,不管風(fēng)霜雨雪,從不敢耽誤。

我說,孬子哥,真是辛苦你了。

他卻憨憨地說,辛苦?嘿嘿,不算辛苦哦。李子木,你還記得哇?

李子木?不就是小八子嘛!我怎么可能不記得他呢?現(xiàn)在怎么樣了?多少年不見了。

還能怎么樣?熬著過唄!也已經(jīng)六十歲的人了,還在外面打工呢。年紀大了,也沒人愿意要他了,只能隔三岔五地打點零工。小的時候多聰明啊!那時候,村子里念書第一數(shù)你,第二就數(shù)李子木了。要不是那年他小妹妹掉江里淹死,他媽想女兒想過了頭,傷心過度,一病不起,死了,他也該把書念完的,初中沒念完就回家種地了。你沒見他總是一邊肩膀高一邊肩膀低嗎?那都是因為骨頭沒長好,挑重擔子給壓的。唉,一個人一個命。你其實也蠻苦的,可你終究遇上了你師傅那樣的好人,總算是熬出了頭。一心和蓮曦又爭氣。

是啊!誰說不是呢?我也感嘆道。與小八子比起來,我要算享福的咯!

孬子哥說,接接送送幾個伢上學(xué),再怎么說累總要好過種地啊。那些年田地里的活做得望不到頭,老輩人,誰不是做到死為止啊!那時候,誰不巴望著要是能不種地就好了。如今終于不用種地了,地都沒了,連塊菜園地也沒給人留下,想吃點菜還得偷偷摸摸挖點廢地種點蘿卜白菜黃瓜豆角什么的。唉,人就是那么賤,三天不種地又難受得慌。可想種也沒得種咯。唉,這叫個么事啊!你看看,一文,你看看,許多地都那么霸著,荒著,也不讓種。前年冬天,大家,其實也就是些婦女、老弱病殘的人而已,偷著在自己原來的責任地里種上了油菜,指望收點菜籽榨點油吃。畢竟吃慣了菜籽榨的油了,買的那些個什么色拉油的,怎么都吃不習(xí)慣。到去年春天的時候,那個油菜長得多好啊!葉子又厚實又肥大。可占地的人卻突然開了挖掘機什么的來了,來毀大家種的菜了。大家不讓毀,就沖撞了起來。結(jié)果竟然還派了警察來,將圍堵的人一個個抬著扔在了地邊上。那么好的一季油菜硬是叫那些不吃人飯的家伙活拉拉給毀了。唉,一文,你沒怎么種過莊稼,你不曉得有多叫人心疼咯!唉,你說你那地要是有個急用什么的,我們也心服,可么用也沒有,到現(xiàn)在還閑著,做么事就不能讓我們把一季菜籽收回家呢?唉,真是不懂了,這都究竟是什么世道啊!不過,也好了,省得伢們在外面打工心里不踏實,不用著急家里的午季啊、“雙搶”啊什么的了,安安心心在外面掙幾個活錢也好。唉,不說了,這些個話啊,一提起來就叫人頭疼。還是說你的事吧。一文,你說么話啊?你想把這屋修修?嘿,一文,屋要人住呢,你這屋,老久沒人住了,都壞得差不多了,要不是門前這兩棵樹撐著,不定早就塌了呢,嘿嘿。你說修檢修檢,可不是一句話兩句話的事情,而且按你的計劃就更不是小事了,得是大修了。你不用急,等過年的時候,我讓我們家老二幫你謀劃謀劃,把你這點事捎帶完了再出去……

哎呀,孬子哥,怎么不急啊?我可是急著呢!本來早就要收拾了,愣是讓我們家老大給攔下來了,說是整飭了也沒個人住,不是浪費嗎?再加上蓮曦還沒有退下來,我也就懶下來了。這不,過兩年蓮曦就能退了,我想和蓮曦回老家來住,和老鄰居們一起說說話,心里踏實。所以,無論如何,今年這屋都得修整好嘍。

孬子哥埋頭抽煙,然后猛地把煙屁股一扔說,一文,既然你這么說,我今晚就給我們家老二打電話,讓他帶幾個人回來,先把你這屋弄好再說。哪里不是做事啊?

啊?真的嗎?孬子哥,這多不好意思啊!你家老二會聽你的嗎?

他敢!孬子哥說得斬釘截鐵。

孬子哥,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唉!一文,你這么說可就沒良心了。我們家就我一個人對你好嗎?那些年我大大、姆媽對你、對一心、對蓮曦可比對我要好多了。我常常在想,到底我是他們親生的,還是你們才是!就說你倒騰衣服那一次,你把那么一大卡車衣服往我們家里一卸,就叫我們賣。說衣服賣完了,錢一人一半對半分。你都不曉得老頭子那份盡心!孬子哥把煙屁股朝地上一扔,用腳一碾,將煙屁股碾碎,搖了搖頭,說,老頭子逼著我背著那些衣服走村串戶地賣。自己呢,在家里鋪開來賣,恨不能大路上拉人上家來買。好容易賣完了,賺,那次還真賺了不老少,差不多一萬多吧?那么多票子,老頭子看著眼睛都笑瞇了縫。可結(jié)果呢?愣是只要了兩千,剩下的都給了你。我有些不快活,老頭子立馬一頓火說,做么事啊?你還不服啊?人家一文自己拿的錢,辛辛苦苦從廣州那么大老遠的地方拉來,你不過就動動手動動嘴,幫著賣賣而已,得了兩千都已經(jīng)虧良心了,你還嫌少,怎么就那么不知足啊?你有吃有穿有住,要那么多錢做么事哉?人家一文要顧這個要顧那個,多不容易,你還跟他比,你還有沒有良心哉?把我罵了個狗不吃糞,唉。還有哦,我老婆看中了一件藍底子上撒滿了小紅花的褂子,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她喜歡得不得了,拿在手里摸來捏去的,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老頭子說,嗯,孬子哥清了清嗓子,學(xué)起伍爺平時說話的腔調(diào),怎么?喜歡啦?喜歡,錢拿來,衣服拿走。沒有錢,衣服擱那里!氣得你嫂子把衣服一扔,氣哼哼地扭屁股走了……

回家跟你鬧了個夠嗆,是吧?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哪個講不是的呢!其實有什么呀!不過都是些別人不要的舊衣服。還有人說是從火葬場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呢,可是真的啊,一文?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衣服反正都是舊衣服。

是吧?你看看老頭子寶貝得那個樣!唉,哪里有親老子這么向著別人的呀!哈哈哈……我們一起笑得好生暢快。

唉,只可惜,倆老人對我那么好,我卻一個都沒有送到老。這件事一直梗在我心里這么多年,我一臉愧疚。

孬子哥說,唉,那話就不要再提了。過去這么多年了,兩個老人那么疼你,也不會怪罪你的。再說了,哪個人能一生樣樣事都能做到情到理周呢?哪個還能不犯個糊涂呢?不過一文,到現(xiàn)在我都不曉得你那時候到底跑哪塊去了,家里人到處找……

孬子哥見我低著頭,不作聲,也就住了話頭,點了一根煙,也遞給我一支,我們又開始抽起煙來。合歡花開得異常歡快。

孬子哥,你可還記得小時候我捉弄你的那些事啊?

你小時候捉弄我的事太多了,我哪里都能想得起來喲!

那次,偷黃瓜那次,你可還記得?我提醒他。

孬子哥一邊抽著煙,一邊拿手搔了搔光禿禿的頭,說,你都不曉得偷了多少次黃瓜,我哪里曉得你指的哪一次啊?

就那次,偷你家黃瓜種的那一次!

孬子哥一拍光腦袋,似乎想起來了,說,噢噢噢,那一次啊,記得記得!媽的,你小子小時候可真是個害鬼呢!說著我們又都大聲笑起來。透過合歡花煙霧般朦朧的縫隙,爽朗的笑聲帶我們穿越回了我童年……

男伢大多都很淘,我在我們村子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厲害。平常家里也沒什么零食吃,又總是吃不飽,嘴里那真是淡得冒清水,于是總想著弄點什么擱嘴里嗒嗒,可實在沒什么可以送進嘴里的東西。那些年割資本主義尾巴,割得人家房前屋后一片的楊樹、梓樹、皮樹,連一棵小毛桃子都沒有,大家的目光自然只能集中到家家戶戶的菜園子里。黃瓜是家家必種的,也有一兩家會在茄子、辣椒的包圍圈子里栽幾棵西紅柿。這個一旦進入了我們的視野,那些個圓溜溜、紅彤彤的小東西就注定在劫難逃了。從還只是青青的小果實的時候,我們滴溜溜的眼睛就已經(jīng)盯上了,焦急地好不容易熬到泛黃,就開始迫不及待地下手了,通常能熬到完全紅透了的,一定是漏網(wǎng)之魚。我們偷摘的時候,不僅洗劫了西紅柿,還將辣椒、茄子弄得滿地皆是。惹來婦人們憤怒的謾罵,也是常有的事。可是無論人家罵得多么激烈、多么惡毒,我們都可以做到充耳不聞,臉不變色心不跳。偷黃瓜是最平常也最經(jīng)常的事了。

那一天我們一行四五個人又像蝗蟲似的溜進了菜園子里,這時候黃瓜也差不多盡了,黃瓜葉子都開始泛黃了,可我們的嘴里實在是太沒味了,就一家一家地找。通常我們行動的時候,都是伍孬子望風(fēng),他行動相對遲緩,而且一旦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人家首先看到的總是他,先遭殃的也總是他。這便是我小小的計謀。這天照例仍然是伍孬子望風(fēng),臨行動的時候,他囑咐我們說,可別偷我們家的噢,那是我姆媽特意留著做種的。我們答應(yīng)著,早已經(jīng)迅速地消失在菜園子里了。這時已然入秋,菜園子里一夏天欣欣向榮的景象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都只是些剛種上的蘿卜、白菜,小得跟小毛伢的毛發(fā)似的,偶爾有些黃瓜架子,也只是黃巴巴的幾片黃葉子掛著,蕭條得很。我們穿梭在一家家的菜園地里,一路失望。最后,兩根又大又黃的大黃瓜撞進了我們的視野,雖然藏在一堆密密麻麻泛黃的葉片與瓜蔓的后面,可依然逃脫不了我們鷹隼一般的眼。我們幾乎狂呼著撲向那兩根黃澄澄的大黃瓜。胖娃娃似的兩根大黃瓜啊,捧在手里,沉甸甸,多么實在、多么誘人啊!

我們迅速地撤離了,喊上望風(fēng)的伍孬子,一起躲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分享戰(zhàn)利品。也不用洗,黃瓜使勁掰開,掏出里面的籽,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來。

伍孬子怯怯地說,怎么像是我們家的黃瓜啊?

怎么可能!黃瓜不都長這個樣?是你們家的,那你喊一聲,看看它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真是的!

被我一頓搶白,伍孬子不作聲了,然后又囁嚅道,不會真是我們家的黃瓜吧?我姆媽留著做種的呢……

哎呀,你個孬子還真是啰里八嗦的呢!你們家的黃瓜分明還長在你們家的菜地里,我們都看見了的。你要是不放心,不要吃好了。我一把奪過伍孬子手里的黃瓜。

伍孬子急了,說,我吃我吃,憑什么我不吃?我又不是沒做事。

可是那天傍晚,家家房頂上炊煙開始升起的時候,村子里再一次響起伍娘那中氣十足、花樣百出而又蕩氣回腸的罵聲。這一次是因為不知誰家的水淹鬼、吊死鬼、叉腳死的,偷了她家的黃瓜,那黃瓜是她專門留著做種的。

哈哈哈……

可這一回,無論伍娘怎么罵,也無論罵得怎么毒辣,我心里都已經(jīng)不再打怵害怕,反而幸災(zāi)樂禍。罵吧,罵吧,使勁罵,反正你兒子也有份,哈哈。

第二天上學(xué)的路上,伍孬子說,我跟你們說別偷我們家的黃瓜,我姆媽留著做種的,你們還是偷了,還非說不是我們家的!

那你們家的黃瓜寫名字了嗎?誰知道是你家的?你自己不也吃了嗎?面對我的伶牙俐齒,伍孬子永遠張口結(jié)舌。

孬子哥說到做到,半個月后,他果然將他家常年在河南三門峽做活的老二給鼓搗回來了,還帶了兩個幫手。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終于將老屋整飭一新。不僅刷了墻壁,換了屋瓦,還裝了空調(diào),安了抽水馬桶和太陽能熱水器。哈哈,真是太好了!

老二,你這手藝真是太好了呀!我樂得合不攏嘴。

伍家老二憨憨地一笑說,秦叔,也就是你,換了哪個旁人,我都不會扔下手里的活來給你干的。怎么辦呢?老爺子下了死命令,說這活要是我不回來幫你干了,他就把孩子給我送到三門峽去,讓我們自己看。還說,他早就盼著你和蓮姑能回來,可以有人說說話了。這不,您說要修房子,他還能不樂翻天了呀!沒辦法,唉。好了,叔,只要你滿意就行了,我也可以交差事了,我還得趕回三門峽做活呢。

你到底為什么笑?我見小曦老是悶著頭笑,忍不住問。

我想起了當年和孬子哥打架的事……

對了,你和一心當年到底為么事和孬子哥打架啊?孬子哥雖然念書不行,可他絕對不是欺負人的人,更何況欺負女孩子了。到底為么事啊?

什么事也沒有……蓮曦又笑了。

什么事也沒有他為什么要打你們?

其實,是我們先惹的他……

嗯?

那天他坐在塘邊老老實實看他的鴨子,那根從不離手的竹竿插在他身邊。他好像剛起床不久的樣子,懵懵懂懂地坐在水邊,看上去,真有些孬不拉嘰的。他雖然比我們大很多,但好歹我們也算是同學(xué)。我的調(diào)皮勁又上來了,想逗弄逗弄他,就撿了一個大土塊朝水里的鴨群砸過去。鴨子們本來正專心致志地在水里找食嬉戲,猛不丁被突然泛起的水花嚇壞了,紛紛叫著貼著水面亂飛,我和姐姐樂得大笑起來。孬子哥也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我和姐姐干的好事,就說,你好好的做么事砸我的鴨子啊?

我說,我就要砸!你能把我怎么樣?說著,又撿了塊土疙瘩朝鴨群砸過去,驚得鴨子再一次嘎嘎直叫著亂飛。

孬子哥氣壞了,說,蓮曦,你要是敢再砸一下,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姐姐本來只是笑,根本沒動手,聽孬子哥這么一說,姐姐來氣了,說,怎么,就砸了,你想對我們怎么不客氣哉?說著,順手也撿起一個大土塊朝河里扔去。可憐的鴨子大清早的沒招誰沒惹誰,無緣無故被砸得嚇破了膽,嘎嘎叫著再次滿塘飛起來。

也許是鴨們的嚎叫點燃了孬子哥心中的怒氣,他拔起長竹竿狠狠朝我和姐姐掃過來,打在我和姐姐的腿上。媽呀,那竹竿打人天曉得有多疼!我和姐姐頓時疼得哭起來,撩起褲腿一看,又紅又腫的一道印子。好你個伍孬子!我們不過是拿他的鴨子開個玩笑而已,他竟然真的打起了我們!氣得我真想咬孬子哥一口解氣,可是我們卻根本貼不了他的身,那根細長的竹竿死死地護住了他的身體。孬子哥橫握著竹竿說,來,你們再敢動一下試試?看我不打斷你們的腿。姐姐膽兒本來就小,被孬子哥一打一疼一嚇,連拉帶拽地把我拉走了……

啊?原來是這么回子事啊!可憐的孬子哥,真夠冤枉的。淹了個半死是小,我敢擔保,他大哥鑿在他頭上的那一鑿栗,篤定老大一個包。小曦,打小你就是個搗蛋的東西,幸虧是個女伢,要是個男伢,肯定比我還要淘。唉,可憐的孬子哥!

我哪里想到你會跑回去找他打架啊?本來我們?nèi)橇说湥彩遣桓衣晱埖模彤斒菃“统渣S連了。誰知你卻不著三不著四地跑去打人呢?

你!小曦,你可夠沒良心的,我那可是為你們出頭啊!我無語。我的妹妹蓮曦就是這么個搗蛋鬼,一直都是。

你不要在這里裝好人,你還不是一樣?你害孬子哥害得還少啊?要不是你一天到晚地害他,那些年我們兩家也不可能鬧得那么水火不容!

這話還真是實話。我也嘿嘿笑起來,你別說,那些年,孬子哥可是被我害得不輕,好幾次差一點小命都沒了。

哥,你說說你那時候都是怎么捉弄孬子哥的啊?

那個啊,哈哈哈……

時至今日,我依然忍不住要笑,小時候的那些舊事……

小時候的我們這些男伢,除了上學(xué)之外,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放牛。書包一扔,我們就得將牛趕到外洲草場上。那里草好,厚密茂盛,牛吃得都舍不得抬頭。夏天豐水的時候,夾江里的水也很大。本來我們一般都是把牛趕到水里,讓它們自己游到對岸,人卻要繞到很遠的下游,穿過堤壩到對面樹林子里。那天我突發(fā)奇想,提議不如騎在牛背上,讓牛馱我們過江,省得繞那么遠的路。小伙伴們都說好,可又都膽怯,因為水太大了。

我就說,不如讓伍孬子先試一下,看看能不能過去,如果他能過去,我們就一起騎牛過去,好不好?

伍孬子說,怎么又是我?

我說,不是你是誰?你年紀最大,個子最高,當然是你了。

大家一哄而上說,伍孬子試試吧!你個子這么高,保證不要緊的。

伍孬子囁嚅道,那,好吧,我試試看。你們可一定不許跑,看著我噢!

不會的,你去吧,我們保證不會丟下你不管。

伍孬子踩著牛角讓牛把他送到牛背上,然后下到水里。我們在岸上喊,伍孬子,抓住牛尾巴!抓住牛尾巴!

伍孬子顯然很緊張,一只手緊緊地抓著牛尾巴,另一只手死死地揪著牛脊背上的毛,隨著牛一聳一聳地下到水里。水開始并不很深,只不過齊到牛肚子那里。伍孬子坐在牛背上,兩只腳拖在水里,感覺愜意的很,抓住牛尾巴的那只手已經(jīng)放松了,還回頭沖我們笑,說,哎,你們都騎牛過來吧,好涼快,好玩得很呢!可漸往前走,水漸漸深了,沒過了牛脊背,伍孬子已經(jīng)在牛背上坐不住了,只得爬起來蹲在牛背上。等到江中心的時候,水更深了,牛已經(jīng)浮在水面上往對岸游了,伍孬子蹲著都已經(jīng)不行,只得站到牛背上了。這時候我們就聽到伍孬子帶著哭腔的喊聲,說,我站不住了,站不住了,怎么辦?怎么辦啊?

怎么辦?我們誰也不知道怎么辦,都有些傻,呆呆地看著伍孬子樹在牛背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惶恐不安。忽然伍孬子身子一晃,差一點栽入水里,我們都嚇得驚叫起來。伍孬子哭了,哭聲期期艾艾地傳過來。不知為什么,我們都有一種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感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伍孬子,你可要站穩(wěn)了啊!再堅持一會,就到了。我朝著江中心喊。傻子都能想象此時此刻伍孬子內(nèi)心的恐懼與緊張。怎么辦?誰也不知道能怎么辦,只能干等著著急害怕,替伍孬子捏著一把汗了。

謝天謝地,終于離對岸不遠了,眼看著就要到岸邊了,不知道是牛身子聳了一下,還是伍孬子站得太久,緊張得太久,腿有些發(fā)軟還是怎么的,只見伍孬子直直地朝后一仰,倒在了水里。我們再一次嚇得驚叫起來,只見伍孬子在水里撲通掙扎,黑頭發(fā)在水里一漾一漾的。伍孬子快游,快點往對岸游啊!我們齊聲高喊,可是伍孬子就像突然不會水了似的,只顧在水里胡亂撲通著。

不行,快回去喊人來救!我說。

可這個時候,大人都在田地里做事,哪里有人在家啊?

也是啊!那怎么辦呢?可總不能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伍孬子被淹死吧?干脆我游過去救他!

你?就你那兩下,你游得過去嗎?別到時連你也搭上了。

大家七嘴八舌,急得團團轉(zhuǎn),有膽小的已經(jīng)哭起來了。怎么辦?游不過去,可從下游繞過去,更是行不通,等我們跑到的時候,伍孬子早就不知沉到哪里去了。

正在我們又急又怕一團亂的時候,真是老天有眼,伍孬子命不該絕,伍爺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了大堤上。不知為什么看到伍爺?shù)囊粍x那,我們竟然莫名其妙地一起哭起來了,沖著伍爺喊,快,伍爺,伍孬子掉水里了!伍孬子掉水里了!伍爺一聽,飛一般地從堤上沖下來,慣常披在身上的那件月白色的土布褂子像一只白鳥似的飛落在了地上。伍爺褲子都沒來得及脫,就跳入水里。謝天謝地,仍能看見伍孬子的黑頭發(fā)在水面上一漾一漾。

牛這時候早已經(jīng)上了岸,正埋頭吃草。伍爺將濕淋淋的伍孬子抱上岸,把他臉朝下趴著擱到牛背上,然后趕著牛轉(zhuǎn)圈子走了幾圈。還好,伍孬子吐了幾口水,就又活了過來。等我們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的時候,伍孬子已經(jīng)坐起來了,而伍爺卻一副已然虛脫的樣子躺倒在地上。

伍孬子看見我就哭起來了,說,都是你!都是你!嗚嗚嗚……

怎么回事?伍爺一骨碌坐起來,驚問,到底怎么回事?

我們都一臉驚惶,低垂著腦袋,誰也不敢吱聲。伍孬子邊哭邊講了事情的緣由,伍爺仿佛突然長了力氣似的,跳起來就給了我一巴掌,說,你個小狗日的,你想害死他嗎?怎么,活膩煩了是不是?啊?水這么大,你們哪個這樣,哪個都得死!你們老子、娘沒有跟你們講嗎?水火無情,水火無情!你們不知道嗎?然后,又沖伍孬子吼了一句,你個孬子,真是孬掉著,人家叫你做么事你就做么事啊?明天人家叫你吃屎,你可吃哉?說完恨恨地走了,也不管伍孬子死活。不過,伍孬子也已經(jīng)沒事了。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啊!

伍孬子有驚無險地逃過了一劫,我卻在劫難逃。那天晚上回家,被父親綁在樹上,扎扎實實地打了一頓,柳樹棍子打斷了兩根。這個仇自然而然記在了伍孬子頭上!所以不管伍爺?shù)陌驼朴卸鄥柡Γ赣H的棍棒有多毒辣,都沒有平息我內(nèi)心深處捉弄伍孬子的欲念。諸如……

農(nóng)村人吃飯的時候,雖然各自在各自家里盛飯搛菜,可飯桌卻是我家門前的空場。因為我家門前比較寬敞,而且父親再怎么忙,也會揀空將門前用大掃把打掃得干干凈凈。不比別的人家門前屋后邋里邋遢,臟得要命。而且我們家門前那兩棵合歡樹,仿佛兩塊巨大的吸鐵石一般,總是將村人們吸引到我家門前。所以吃飯的時候,特別是吃晚飯,因為無須急著上工,漫漫長夜,除了熄燈睡覺,無其他事可做,也便顯得閑適,于是左鄰右舍都喜歡端著飯碗到我們家門前或蹲或坐地圍在一起吃,再天南地北說一些從盤古到“扁古”口口相傳的故事,或者東家長李家短地扯一些閑話。每逢這樣的時候,便是我們這些小伢們最快活的時候,哪怕做一些個出格的事大人們也不會呵斥或者用筷頭子打,他們沉浸在他們的世界里。譬如端著飯碗邊往嘴里扒飯,邊互相追攆,有時甚至飯粒子濺得滿地都是,大人們也懶得管。

那天伍孬子正和一幫伢們蹲在那里一邊扒飯,一邊看著我和一個小伙伴一個石子一個小棍棒子地在下五步棋,無論看的還是下的都投入得很。正當大家都投入的時候,我突然伸手在自己的屁股底下抓了一把,然后欠身放到伍孬子的碗里說,喏,送你一個好菜。大家正莫名其妙、目瞪口呆之際,就聞到了一股惡臭,于是大家頓時恍然大悟跟著全都笑翻了身,飯粒噴得滿天滿地。伍孬子氣壞了,說,一文,你真是缺德帶冒煙,保管將來生伢不長屁眼,么樣缺德事你都做得出來……說完氣哼哼地端著飯碗跑回家了。看著他瘦高瘦高的身影消失在他家屋檐下,我竟然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除此而外,我還會經(jīng)常在伍孬子的書包里放一只死青蛙、一條死蛇或者一只還在爬的大毛毛蟲,聽到伍孬子的驚叫,看著伍孬子害怕而變白的臉,我總是快意無比地哈哈大笑。伍孬子罵,一文,你個缺德鬼,肯定是你干的。你這么害(調(diào)皮),你格伢一定長不出屁眼。永遠就會那么一句。真是個孬子!我從不抵賴,也不管以后什么伢什么屁眼的,只要看著伍孬子那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就快意無比。

這些小惡作劇也都是小打小鬧而已,我們四年級那年暑假的一次惡作劇,又差點要了伍孬子的小命。

我們圩區(qū)不比山里,山上樹多,柴火好找。圩區(qū)燒的柴火主要是一些植物秸稈,什么收割完了,我們就燒什么秸稈。麥秸出來的時候燒麥秸,稻草出來的時候燒稻草。這些草類火苗一點也不旺,除了灰多。我們也燒豆秸、玉米秸,雖然好燒,但是都不多。油菜秸稈倒不少,每家都能分到一大堆,可那玩意最討厭了,分明很干,卻總是很難著火;又分明很大的一把塞進灶膛里,可卻只嘭地一下一團火而已,就再沒有了,在你還沒有來得及塞第二把的時候,它已經(jīng)熄滅得無聲無息。往往你使勁地往灶膛里吹風(fēng),想把火給吹著,就在你一門心思好用勁的時候,它又出其不意地著了,一團火嘭地一下噴出來,常常弄得你手忙腳亂。有時弄不好噴出來的火苗還會猝不及防地將你的額發(fā)和眉毛燎得一團焦,讓你哭笑不得。這樣的時候,一個人根本沒辦法燒好一頓飯,必須兩個人,灶上一個炒菜,灶下一個專門往灶膛里填柴,才能保證不斷火,否則一個人不把你忙死也是個怪。在我們家,那個往灶堂里手忙腳亂填柴的事,一般都是一心來做。最好燒的莫過于棉花秸了,棉花秸稈硬,經(jīng)燒,火還旺。于是大家都盼著冬后地里拔棉花,只是分量少,誰家都當寶貝一樣地備著,等冬天的時候再用,紅通通的火屎可以裝進缽子里烤火取暖。

圩區(qū)柴火最數(shù)得著的當數(shù)堤外的蘆葦了,蘆葦是我們圩區(qū)柴火的頂梁柱。

每年冬天蘆葦收割之后,曬透、干透,大頭多賣到外地編葦席,小部分村里人分了當柴火。因為數(shù)量有限,家家戶戶都寶貝得很。分回家的蘆葦大多靠墻垛起來,苫好,細細地燒。我母親非常會過日子,總是很節(jié)制地使用這些蘆葦,確保燒到第二年蘆葦收割之后。別人家的蘆葦大多在新稻草還未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燒得差不多而為柴火發(fā)愁的時候,我們家還綽綽有余。伍爺常常為此責罵伍娘是敗家娘們。

雨水多的年份,為了保證蘆葦垛子里的蘆葦不發(fā)霉爛掉,我父親總要在夏天將蘆葦垛拆下來翻曬。有時候我都覺著是一種炫耀,因為全村無論誰家也沒有我們家剩余的蘆葦多。我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那年夏天,雨水特別多,父親又拆了蘆葦垛子曬蘆葦。

父親將蘆葦垛子拆開以后,里面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只巨大的蜂巢,那種金黃色的、腰細得似乎要斷掉的蜂子在我家柴垛子里做了窠。母親說,不要動它了,這種斷腰蜂子能要人的命。幸虧今天翻開來了,要不然不定哪天拉柴的時候被蜂子蜇到可不得了。

柴垛子拆得半拉拉地撂在那兒,一只只金黃色的斷腰蜂子不停地飛進飛出,看得人發(fā)急又發(fā)怵。大人們都上工去了,只有我們這些小細伢留在家里,我打算替父親、母親除掉這個禍害。可是該怎么對付這些能蜇死人的斷腰蜂子呢?

我召集平常一起玩的小伙伴們來共商對策,當然也包括個子長手長腳長的伍孬子。

商量的結(jié)果是,為了避免被蜇,我們每人先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剩下兩只眼睛露在外面,趴在翻開來的蘆葦下面,然后用一根曬衣用的大竹篙子去捅那只巨大的蜂巢。只要將蜂巢捅落到地上,蜂子自然就都飛走了。一致同意之后,大家就都各自回家裝備起來。我們幾乎都裹上了雨天用的雨衣,連頭帶身子嚴嚴地捂好。伍孬子沒有找到雨衣,只好用伍爺?shù)哪羌蛞麓妫^上用他姆媽的圍裙裹起來,再戴了頂斗笠。那樣子,后來想想,倒真有點武俠電影里俠客的味道。

裝備好以后,大家就都趴到柴火下面,為了加長竹篙的長度,以便距離蜂巢更遠一點,我們在竹篙的頂端又綁了一根平常釣魚用的細竹竿,呵,真長,該有七八米了吧!那么由誰來挑呢?當仁不讓由伍孬子來。一來他年紀最大,二來他個子最長,非他莫屬。

伍孬子不愿意,說,怎么又是我?

我說,不是你是誰呢?我們想捅還沒有資格呢!我們胳膊短,不夠長啊!你看你胳膊這么長,一點不費力就能夠著蜂巢,而且你年紀大、力氣大,稍微一用勁,蜂巢就捅掉了,是不是?大家都一塊附和。

伍孬子說,那好吧,我就先來試試。我跟你們講好,我只捅一下,掉下來就掉下來,掉不下來,我也絕對不捅第二下。你們接著捅,好不好?

好好好,大家一致通過。

我們讓伍孬子先趴好,然后將他用蘆葦嚴嚴實實地蓋起來,只留一個頭和一雙胳膊手在外面,我們都通通趴在伍孬子的身后,一樣蓋得嚴嚴實實,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趴在那兒一動不敢動。伍孬子把竹篙子舉起來,朝蜂巢伸過去,長度綽綽有余。伍孬子很準,只一下就捅到了蜂巢上,那只大蜂巢劇烈地動了一下,可是并沒有掉下來,蜂巢里的蜂子卻呼地一下全飛了出來,一團金黃色的霧似的,巨大的嗡嗡聲炸得人頭皮發(fā)麻。而那些蜂子仿佛知道危險從哪里來似的,一陣嗡嗡聲之后竟徑直朝我們趴的方向飛過來。我們?nèi)季o張地趴在蘆葦下面,大氣不敢出,只有伍孬子卻因為害怕,竟然丟掉竹竿爬起來就往家跑。一群蜂子跟在后面追,驚慌中斗笠掉了,圍裙也散了,可憐的伍孬子整個頭和臉暴露在蜂子們的視野里,成了復(fù)仇的目標。結(jié)果孬子的頭和臉硬生生被蜂子蜇成了一個大笆斗,眼睛腫成了一條縫,嘴巴腫得頂著鼻子,頭上包連著包,慘不忍睹。可憐的伍孬子沒日沒夜地嚎叫,真是一個慘!伍娘把一個村子婦女的奶水都討了來,替他擦,好幾天才消了腫。

不過我也好不到哪里去,雖然沒被蜂子蜇,可是父親那一頓狠揍也差點要了我的命。就連從來不對我們兄妹耍狠的母親都氣得罵,說,得虧伍孬子的命大,要不然被蜂子叮死了,看你可能長膀子飛掉!你這伢也調(diào)皮得太離譜了,真是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

哥,你可真是夠嗆!孬子哥都給你害死了,你還好意思講我!我們也是八兩對著半斤,天生就是一對。

你又來了……

本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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