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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家劫

  • 千尋
  • 阿惠
  • 5004字
  • 2019-05-30 17:59:40

哥,你說人真的有魂嗎?死了以后,到了那邊,能不能見著爸爸媽媽他們啊?

誰知道呢?只有去了才清楚啊。

那要是見到爸爸媽媽了,彼此還能認得出來嗎?

……

哥,你說,那邊的人可也和我們一樣慢慢變老,還是走的時候什么樣就一直什么樣呢?

……

要是也慢慢變老還好一些,要是真走的時候什么樣就永遠什么樣,那爸爸媽媽該有多年輕啊!我們豈不是要比他們老很多啊?還怎么叫他們爸爸媽媽呢?哥,你說是不是?

是啊,爸爸媽媽走的時候多年輕啊!爸爸那么帥,媽媽可是我們方圓幾十里數得著的標致女人……

雖然我是我們村子里數得著的調皮鬼,但一點也不影響我念書。那年初中升高中,我是我們附近幾個村子唯一考上城里高中的學生,而且是最好的高中。那么好的學校,即使整個清水鄉也沒幾個能考上,連鄉長都知道秦一文的名字。消息傳來的時候,村子里都炸了。隊長伍爺雖然一直跟我們家不對付,可還是為我高興,一邊吧嗒著煙袋,一邊說,那要是擱在從前啦,一文就是秀才了。不錯,這個小調皮鬼,你算是給我們麻布寮爭臉了。嘿嘿嘿……爸爸媽媽都樂傻了,只知道一個勁地傻笑。

與孬子哥打架的第二年夏天,我便去城里讀書了。雖然那時的縣城小得可憐,也破得可憐,只不過一橫一豎兩條街,連個紅綠燈都沒有。可對于一個鄉下孩子來說,從小到大,攏共也沒進過幾回城,已經感覺大得出奇,繁華得出奇了。想著從此之后,自己就能天天在這一片天空下生活,和這里的人們一起呼吸城里的空氣,我還不夠寬闊的胸腔里滿滿地鼓脹著驕傲與自豪。

開學那天是父親送我去的。一頭挑著棉被一頭挑著一只木箱子,里面裝著幾件簡單的換洗衣服,還有一袋米。四五十里山路,全是父親一個人挑,我只背了只空書包,拎了兩壇母親炒的菜:一壇咸菜,一壇則是過年時全家人舍不得吃,省下的一些咸魚臘肉。我想把擔子接過來挑一會,父親不讓,說,這點子東西,不重。我知道,父親是心疼我。

我們學校是個很有些歷史的名校,早些年在這所高中就讀的不僅僅是我們這一個地方的學生,就連鄰縣的學生也到這里來讀書。那時交通又不發達,到哪都只能靠著兩條腿走。有的要走幾百里路來求學,可是不容易呢。學校可真大啊!到處都是參天大樹,四季常綠的香樟樹,無聲地訴說著自己的歷史;一排排樅樹樹干筆直,簡直把天都要捅破了;一棵棵桂花樹枝葉婆娑,雖然還只是九月份,可已經有性急的花兒等不及地開了,若有若無的花香在這里、那里不經意地撩撥著你的心;開得熱熱鬧鬧的薔薇這里一蓬那里一叢,惹得蝴蝶、蜜蜂嗡嗡鬧個不停。一排排紅磚青瓦的小平房在綠樹的掩映下,顯得格外醒目與嬌小,仿佛一只只依人的小鳥般嬌媚可人。那時的我雖然對于讀書究竟為了什么并不是很清楚,以后要怎么樣更是茫然,但一想到自己能在這么好的學校里讀書,心里不覺間又被滿滿的自豪與驕傲填滿了,滿得幾乎要炸裂一般。真想對著參天的大樹和樹梢上高遠碧藍的天空,爽爽地吼上幾嗓子才過癮。

畢竟是高中了,功課遠比以前上初中的時候重得多。初中我幾乎都是玩著讀的,高中就不能那么輕松了。所以我無比想念初中的好時光,想念小八子、獅子狗、青皮和瘌痢殼,想念那些個下河摸魚、上樹抓鳥的自由自在而又樂趣無窮的美妙時光。在最初的一個多月里,我依然按捺不住好動的習慣,盡管學校管理非常嚴格,可我依然利用中午或晚自習前的短短時間里跑遍了城里的幾乎所有的大街小巷。我能無比準確、無比嫻熟地說出電影院的位置,百貨大樓的位置,理發店的位置,招待所的位置,早點鋪的位置,菜市場的位置等等等等,熟練得仿佛從來就是在這個縣城長大的孩子,令同寢室的室友們一個個瞠目結舌、嘆為觀止、五體投地,于是我又成了孩子王。帶大家翻過電影院的后墻進去看不花錢的電影,早讀課結束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走最近的路,沖到早點鋪買那些白胖胖的饅頭和黃燦燦的花卷,然后在最后一遍上課鈴開始響的時候沖進教室……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小聰明、小伎倆之中自得其樂之時,同時給予我的打擊也是沉重的。第一次月考,我除了語文在八十分以上之外,其他各門功課都在紅線附近徘徊。我的情緒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原來高中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簡單。記得班主任是數學老師,姓趙。矮墩墩、結實實,操北方口音,一副不茍言笑的嚴肅模樣。雖然我們平常都很怕他,但一點也不影響我常常在寢室模仿他說話、走路的樣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都說像極了。那天晚自習的時候,我已經不記得是因為什么原因,反正我遲到了,整個校園靜悄悄的。我知道,老趙頭肯定已經在教室門口看著了。就在我準備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最機敏的動作,從后門溜進教室再坐到自己座位上的時候,老趙頭已經一尊鐵塔似的把我堵在了教室門口,然后一言不發地示意我跟他走。我慫了,癟索索地跟在他后面,心像一面鼓,敲得都快炸了。

操場附近有一個小小池塘,池塘里的青蛙正在不知道天高地厚、無憂無慮地聒噪不停,吵死人了。老趙頭在池塘邊站下,說,秦一文,你自在得很啦!你把這學校當什么了?當你們家后花園嗎?想怎么溜達就怎么溜達嗎?生硬的北方話像一個個響雷般在我耳邊炸開,炸得我魂飛魄散、戰戰兢兢。秦一文,你一個農村孩子,考上這樣一所中學多么不容易。你入學的時候成績非常不錯,在班里能排到前十。你再看看你現在,啊?都倒數第十了!你知不知道?你還像個學生嗎?簡直是個小混混!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嗎?告訴你,我清楚得很!我就是不說,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成什么樣。咋樣?能不起來了吧?瞧你現在的成績,啊?還不夠臉紅的嗎?你父母把你送到這里來,是叫你來讀書的,不是叫你來走街串巷混日子的,你懂嗎?一個農村家庭,吃飯都是問題,還送你來這么好的學校讀書,他們容易嗎?你對得起他們嗎?啊?我低著腦袋,一聲不吭,父親四五十里地始終一個人挑著擔子,母親總是想方設法把家里省下來一些好吃的東西給我帶到學校……我哭了。第一次當著外人的面,流下了一個已經算是男子漢的眼淚。哭什么?不想老趙頭的聲音再一次炸響,瞧瞧你那副慫樣子,啊?把眼淚給我擦干嘍。跟個女人似的,能成什么氣候?你給我記住,是個男人,可以斷頭,可以流血,就是不能流淚,知道不知道?要真是心中有愧,你就給我把成績搞上去,別在這里嘰嘰歪歪、哭哭啼啼,跟個女人似的,像什么樣子!

我真的給老趙頭這一記炸雷給驚醒了。那之后,我不僅再也沒有去校外野混過,而且成了班上最用功的學生。不是吹牛,我的天資本來就好,加上功夫到家,我的成績噌地一下就上去了,尤其是數理化。用老趙頭的話說叫:奇才!理科奇才!學期結束的時候,我不僅考了個全班第一,而且是全年級第一。老趙頭高興壞了,憨笑著對我說,嗯,很好!照這個樣子繼續下去,不松懈,不后退,爭取兩年后考他個清華。

清華!我第一次清晰地知道我讀書的目的。清華,是我的第一個夢想。

可是,夢那么脆弱,很快就破滅了。而且破滅得那么徹底。

轉眼高二了,妹妹一心和蓮曦也都已經初三。那年暑假結束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為了籌錢來繳三個孩子的學費,著實想盡了辦法。父親連著幾個晚上都沒有睡覺,除了用竹篾做的小籠子放在田邊、溝邊的出水處捕黃鱔外,還打把手電筒在田間、河邊用一根鐵絲做成的鉤子釣黃鱔。幾天下來,抓了差不多七八斤。母親又抓了幾只家里喂養的仔公雞,幾十只雞蛋,另外,還摘了自家菜園子里種的豆角、黃瓜、辣椒、西紅柿、山芋藤、南瓜頭什么的,扎扎實實一大擔,準備去城里賣。為了能趕一個早市,賣個好價錢,那天雞還沒叫,漫天繁星還在閃爍,父親和母親就起來了。父親挑著菜擔子,母親一手挎一只盛著雞仔和雞蛋的籃子,一只手拎著盛黃鱔的木桶,二人踏著星光出門了。母親對父親說,一文在城里念書,穿得不能太寒酸了,不能讓人家笑話,總得有一身像樣的衣服。另外,兩個女伢也大了,曉得愛標致了,得給她們倆一人也做一件好看點的衣服了。母親甚至叫了我們那里四鄉八村手藝最好的裁縫,鄰村的馮跛子馮裁縫,說好了三天后上門給我們家做衣服。馮跛子手藝好,生意也好,說是看在一文這個大秀才的分上,把別人家的都推后,先給我們家做。母親又感激又自豪。

那天父親和母親起得實在太早了,等他們倆挑著擔子走完四五十里山路,到達城邊的時候,漫天星光才剛剛消隱,啟明星剛剛在東方出現。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我的父親和母親一前一后,從滿是稻田的農場小岔道走上通向城門的大馬路,突然一輛“解放牌”大貨車仿佛一個喝醉了酒的醉漢一般搖搖晃晃、歪歪扭扭地朝著我的父親和母親駛過來,輕而易舉地就把我的父親和母親裹在了它龐大的身軀之下。等隊長伍爺帶著我趕到的時候,只見滿地都是我們家菜園子里摘的菜;黃鱔乘機溜了個精光;綁了膀子又綁了腳的雞仔們可憐兮兮地已然叫聲虛弱;籃子甩了,雞蛋碎了,蛋黃流了滿地;我父親和母親的鮮血染紅了那一段砂石路,已然變黑……多少年之后,直至現在,無論什么時候走到那個地方,我的內心總要止不住一陣翻騰,頭腦一片空白。

我的父親和母親在那個星光滿天的清晨永遠走出了家門。我的父親那一年剛剛四十出頭,母親還不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強的好時候啊!

那個星光滿天的早晨我和我的兩個妹妹成了孤兒。

一夜之間,我們的生活從天堂到了地獄。

和縣里的運輸大隊交涉以及父親母親的喪葬等一切事宜都是伍爺出面完成的,我幾乎成了一個已然沒有了思維大腦的傻瓜,只知道傻乎乎地跟在伍爺身后,跑東跑西,機械地做這做那。一心和蓮曦則交給了伍娘,她倆更是除了哭之外什么也不會了。那些個噩夢般的日日夜夜啊!

等把一切安頓下來之后,已然九月中旬,學校早已開學多時了。

那天晚上,我們在伍爺家吃完晚飯,伍爺送我們回到自己家。看著空蕩蕩、黑漆漆、毫無生氣的家,一心和蓮曦又哭開了。我的內心翻涌過一陣無法壓抑的酸痛,淚水洶涌而下。這是我們曾經無比溫暖、無比和諧的家嗎?老天,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為什么會是這樣?伍爺坐在門首的矮凳上,蒙頭吧嗒著煙袋,任憑我們兄妹大放悲聲。哭聲把伍娘和隔壁的五保老人王奶奶都招了來。伍娘和王奶奶一個摟著一心、一個摟著蓮曦,也跟著抹起了淚。王奶奶一邊抹淚,一邊嘟囔:真是造孽,造孽喲!良久,伍爺把手里的短煙袋在凳子腿上磕了磕,把煙袋杯子里的煙灰磕掉,裝煙的小布口袋繞在煙袋上,別進褲腰帶。然后又咳了一聲,吐出一口濃痰,用鞋底子使勁蹭了蹭,把痰擦掉。等他慢條斯理地做完這一切,這才慢騰騰地開了腔:都別哭了!如果大家使勁地哭能把他倆哭活嘍,我把全村人都叫來一起哭。能哭回來他倆嗎?走就走了,哭不回來了。難道一個個哭死拉倒不活了?活著的總還要活的嘛!一文啦,你是家里的老大,你爸媽不在了,你就得撐起這個家。你不能光顧著哭,沒了主見,那一心跟蓮曦不更是沒了主心骨嗎?一文啦,伍爺又掏出他的煙袋,將煙袋杯插進布口袋里挖煙絲,用手在口袋外面摸索著填上,然后點上火,又吧嗒吧嗒抽起來。等他將一口濃煙吐出來之后,才又接上剛才的話題。一文啦,你是家里的長子,我看啦,你們兄妹這個學啊,是都上不了嘍。一心和蓮曦都小,頂不了事,你得頂事。往后,你就得回家出工了。反正十六七歲,也算是勞力了。一心呢,我看,也得回來,幫著做些家務,把家里的雞呀豬的都侍弄好,好歹能貼補一下。蓮曦雖然還小,但是放放牛啊,打打豬草什么的,總還是行的。不管怎么說,這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你們說是不是?一文,你說我這樣安排可好啊?

半晌,我使勁擦了把眼淚,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出一句話,做出了我一生中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決定:我回來,一心和蓮曦繼續上學!一句話驚得伍爺、伍娘、王奶奶都一齊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好像要確認一下剛才的聲音是不是從我這里發出去的。我卻誰也不看,只看向外面。那一晚,沒有星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無邊的黑暗。

第二天,我去學校搬行李,順便向老趙頭辭行。我沒有去教室找他,我不敢,就在他回辦公室的路上等他。當我從樹叢中突然閃現的時候,他愣了一下。避開來來往往的學生,把我帶到了那晚訓我的操場邊的小池塘。

你是來退學的?我點了點頭,眼睛旋即紅了,趕緊低下頭。老趙頭見狀也沉默了。我們倆就那樣站著,誰也沒說話,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良久,老趙頭長嘆一聲,唉,可惜了!我的淚無聲地落下。老趙頭伸手幫我擦去臉上的淚滴,又拍了拍我的肩,說,秦一文,從跨出校門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了!你必須記住,是條漢子,頭可以斷,血可以流,就是不能流淚,知道不知道?

我點了點頭,隨即又大聲說,知道!那兩個字,我不知道是說給老趙頭聽的,還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在我跨出校門的那一瞬間,我聽到了我的夢想在我的身后跌落,碎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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