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了,小曦?
哥……小曦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這是在哪兒?
你回家了,哥。
家?哪個家?
你說哪個家?老家。麻布寮的老家啊!
啊?怎么?我們回到麻布寮了嗎?猛然間,我黑暗幽閉的內心仿佛瞬間洞開一扇窗,陽光和風呼啦一聲涌進來,令我幾乎有些措手不及的樣子。各種花香:合歡花的、香樟樹的、金銀花的、野薔薇的,嗯,還有梔子花的……好一番狂轟濫炸!我的心涌動著從未有過的歡悅與踏實、幸福與激動。啊,故鄉的味道真好啊!
哥,你還真是有先見之明。去年,你堅持將老屋整飭一番,說是等過兩年我們倆踏踏實實退下來,曉畫踏踏實實把個人問題解決了,我們就回老家,踏踏實實養老。誰知道這么快就派上用場了。
我感覺到了蓮曦的悲傷與壓抑的痛楚。她怎么了?難道回老家她不高興嗎?
怎么就你一個人?孩子們呢?曉畫那丫頭也沒陪陪你?
孩子們這幾天累壞了。你就那么突然倒下了,把大家都嚇壞了,也忙壞了,尤其是曉棋。我讓他們去休息了。再說,我也想和你單獨在一起待幾天。雖然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可是這樣貼近地相處,細細想來,似乎還真沒有過。哥,都怪我,明明知道你血壓那么高,不能喝酒,還讓你喝了那么多……悲傷決堤了,淚水滑下蓮曦瘦削蒼白的臉。燈光下,她的臉太白了,白得能清晰地看見每一粒斑點每一道皺紋。這曾經是一張多么精致多么美麗的臉啊!歲月啊!
我的內心忽然莫名其妙地閃電般劃過一道悲傷。我下意識地想用手捂住自己的心臟,卻發現自己根本動彈不了。我怎么了?屋子里香煙繚繞,誰在抽煙,抽這么大的煙?曉棋?曉書?曉書回來了嗎?透過朦朦朧朧的煙霧,我清晰地看見了那一幕:喜慶、熱鬧、祥和。端午節,小曦的生日,也是我們的結婚周年紀念,有二十幾年了嗎?應該是二十八年吧。親人們第一次意外地聚得這樣齊:曉棋夫妻、曉畫自然都在;可惜單缺了曉書。那小子在部隊請不了假,走不脫,可祝福的電話一大清早就打了回來。一心全家:一心、尚青、侄女若水夫婦帶著他們的孩子小諾,侄子若坤夫婦雖在外地工作,但正好放假,也趕了回來。大哥如松、大姐如風,還有柳葉跟柳琴……啊,就連柳葉她們母女都來了啊!多么好!多么好啊!親人們一個都不少,真正的舉家團圓、歡聚一堂。為小曦慶祝,也為我們慶祝。歡聲笑語,觥籌交錯。恭喜恭喜!祝賀祝賀!我如何不高興?如何不激動?來,喝!好,干!來者不拒。哈哈哈,多好!太好了!大紅繡花的唐裝,曉畫特意為我和她媽量身定做的,穿在身上是那么合身、那么漂亮、那么喜慶。哈哈哈……那一天小曦的臉上紅光滿面、笑容可掬、熠熠生輝,可不是這般蒼白憔悴。
忽然間,我感覺這香煙繚繞的屋子里,太壓抑、太憋悶。我待不住了,我要出去走走,透透氣。
我迫不及待地奔出屋子。啊!頓時一股濃郁的花香轟地一下直沖進我的肺腑,我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迫不及待地、貪婪地使勁呼吸,恨不能把這所有的香氣都吸進自己的胸腔,清洗一下我的肺葉。啊,是合歡花!端午時節,應是合歡花開得正歡的時候。老屋門前的這兩棵合歡花樹還是父親種下的,半個多世紀了,樹干粗大,枝條開展,樹冠磅礴。那年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來兩棵合歡樹苗,分別栽在屋子的東西窗下。那時村子里只有柳啊、椿啊、梓啊、烏桕啊等一些常見樹木,合歡樹還真是第一次見。那特有的羽狀對生的樹葉,玲瓏而又可人疼。特別是開花的時候,那一簇簇仿佛小扇面似的毛茸茸、粉嘟嘟的花兒別提有多招人喜愛了。而且父親帶回來的這兩棵樹,花竟開得一棵深粉,一棵淺粉,真是愛煞人了。雖然,這么些年無人打理、無人關照,可它們都篤心篤意地活著。春來發芽,夏來開花,兀自榮衰,代我們看管著老屋,使得老屋無論如何破敗,都顯現出一份生機。我親切地摸了摸合歡樹粗大的樹干,不無感慨地說:你們辛苦了!竟然有些心酸,竟然有些想哭。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忽然間變得這般脆弱了,花開花落竟要落淚,真是老了。內心又襲來一陣痛,我扭身離開了。
一口氣奔上屋后的大堤。我發現自己從未這樣腳步輕快過,腳下生風,不知是因為回到了我無比熱愛和想念的老家,還是仿佛有如神助御風而行。登高遠望,淡淡的星光下,整個大堤氤氳在一片迷蒙的光線里,遠方的田野與近處的村莊都顯得那么模糊而又神秘。這就是我曾經生活過的大地村莊嗎?
透過迷蒙的光線,我仿佛看見大片大片的苧麻地。水田之外的所有旱地,除了少許麥子、山芋等旱地作物,全部清一色栽種著苧麻。一年三季,頭麻二麻三麻。眼下正是端午時節,頭麻收割完,二麻生長時期,長勢正旺,麻稈粗細均勻,葉片寬大。一陣風過,唰啦啦,卵形葉片互相交頭接耳,細語綿綿,仿佛相互訴說著成長的快樂以及對于織成麻布再漂洋過海周游四方的種種憧憬與渴望。
麻布寮原是長江邊一個沖積小平原,荒無人煙。不知從哪個年代,何種因緣,來了一戶萬姓人家,江西萬載人,看上了這里的土地山川河流,在此地扎了根。這位萬姓人家原本是當地的織造高手,于是便把萬載的夏布(也就是麻布)生產技術帶了過來。萬載夏布生產歷史悠久,可以追溯到東晉后期。因其“輕如蟬翼,薄如宣紙,平如水鏡,細如羅絹”,唐代時就被列為貢品。這戶萬姓人家自然而然延續舊傳統,種麻織布。一代又一代,這戶人家不斷繁衍生息,開枝散葉,一戶、兩戶以至于三四十戶,成為這里顯赫一族,家家戶戶無一例外也都種麻織布。我們家就是因為有一年家里遭了天災,一把火燒光了家中所有,不得不舉家背井離鄉,逃荒要飯,外出謀生。最后流落到了麻布寮,被大片大片的苧麻吸引,在此居留了下來。后來來此居住的人家漸漸多起來,這里的荒地幾乎全都被開墾了出來,種上了苧麻。于是經過種麻、浸麻、剝麻、漂洗(日曬夜露)、績麻、成線、絞團、梳麻、上漿、紡織等十二道工序之后,一匹匹夏布從這里生產出來。心靈手巧的麻布寮女人們再用紅綠黃等各色絲線,或粗放或精細地一針一線繡出鴛鴦戲水、喜鵲登梅、蝶戀花、羊跪乳等花色圖案。每年長江漲水,大水鋪天蓋地地過來,直漲到堤腳屋邊。上行下行的船只穿梭般從麻布寮經過,由于“貓尾子”一帶水流湍急,船只上行非常艱難,拉纖的纖夫光著脊梁,頭低到幾乎碰到自己的腳尖,汗水如小溪般滾過古銅色的光脊梁。善良的麻布寮人寬厚地遞上濃醇的茶水,同時也向這些上行下行的船只展示他們自己生產的夏布以及繡品。于是麻布寮的夏布以及繡品就被這些船只帶到了上游的武漢九江、下游的蕪湖南京,漸漸地以至于全國各地。于是麻布寮的夏布就出了名,于是這里就有了自己的名:麻布寮。寮,就是村莊。
麻布寮出名了,慕名而來的人家也就越來越多,于是土地變得稀有珍貴起來,全部用來種麻顯然已經養不活這日漸多起來的眾多之口,再加上印花棉布普及而且便宜,夏布生產自然而然遭到沖擊,于是苧麻種植面積縮小了,被大量種上了小麥、油菜、棉花。于是麻布寮那些個涼爽適宜的日夜不絕的機杼聲漸漸銷聲匿跡了,苧麻的種植也僅限于田頭地腦、房前屋后等一些邊角地帶,而剝出來的麻也不過用來編編麻繩以及搓搓納鞋底的麻線了。麻布寮悲哀地只剩下了一個名字。
徒有虛名的麻布寮已經完全不似從前,如今的麻布寮,我放眼望去,似乎一切也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
記憶中的麻布寮仿佛一條巨輪擱淺在長江岸邊,面臨新河,背倚大江。可如今這條大船已經被拆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曾經的船底,也就是堤腳下那一排低矮的磚瓦房已經蕩然無存,全都在新河對岸原來的莊稼地里建起了一幢幢的小樓房。獨有我家的老房子,還一身滄桑地立在堤腳,顯得那么突兀。由于常年無人居住,年久失修,再加上周圍各種樓房的擠壓,更顯頹廢與破敗。朦朧的星光下,一眼望去,老屋仿佛一座綠樹環繞的孤島,格外孤獨而又寂寞。老大曉棋與老二曉書一直建議將老屋拆了,也蓋上一棟像模像樣的二層小樓,可我和他們的媽媽都不愿意。感覺老屋不在了,我們和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絲牽扯就割斷了,仿佛風箏的線斷了,從此只剩下漂泊。老屋有太多我們的記憶與成長經歷,是我們諸多苦難與不幸的唯一見證,一定要留著。那薄暮時分裊裊的炊煙,仿佛還飄在眼前;夜幕降臨之后,那悠長綿軟的呼喚聲,也仿佛言猶在耳。要知道,那個聲音伴隨了我全部的童年。母親那溫婉綿軟的聲音,在暮色里打著滾轉著圈,越過村莊的上空,爬上屋后的長堤,滑進堤外那一道波光粼粼的江水中。常常,我會和一幫小伙伴們,一尾尾靈動的魚兒似的,躥出水面,嬉笑著爬上岸邊,再奔上長堤,飛奔回家。母親簡單的飯菜,以及父親永遠不變的呵斥在老屋里等著我……
可如今,如果不是我曾經的老屋,以及老屋前那兩棵高大茂密的合歡樹和屋后那一片同樣高大茂密的香椿樹,我幾乎認不出我的故鄉了。
在江南水鄉,水,自然是最平常的了。麻布寮就有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水凼、池塘,遍布村莊,仿佛上天不小心打碎了一塊碩大無比的鏡子,碎片四處散落,將日光月光星光盡水收底。
我家門前原本就有一口池塘。池塘很大,夏天長滿了荷葉,密密匝匝,擠擠挨挨,亭亭如蓋;荷葉間醒目地點綴著大朵大朵的粉色蓮花。無論是羞澀地打著朵兒的,還是燦然開放著的,都那般高潔美麗。因為荷葉長得太滿,以至于為了方便鄰人在池塘邊洗衣服洗菜,父親不得不將池塘邊的一些荷葉折斷,挖出一塊塊水面,供大家使用。
那時候一方池塘便是一村人的菜園子。從蓮藕還只是小拇指般粗細的尖芽,就開始吃起。纖細白嫩的小藕尖拔了回來,斜斜地切成絲,紅辣椒也切成絲,放在鍋里一起爆炒,那個鮮美,色香味都有。而待蓮子熟了的時候,父親會撐著腰盆(那是一只豬腰狀類似于小船一樣的東西。且能一物多用。放進水里它是只船,可它真正的用途卻是殺豬的時候泡豬),在蓮葉間穿梭,采摘蓮子。青嫩的蓮子與新采的蓮藕還有新鮮的菱角一起放在鍋里炒著吃,叫“河中三鮮”,是麻布寮的一道傳統名菜,不僅味道鮮美而且性涼祛暑。待蓮子盡了,荷殘了,寒冬凜凜冽冽地來了,河底白生生的蓮藕便登堂入室了。
而在水鄉還有一種水里長的東西,便是味道可以和小藕尖媲美的雞頭菜了。或許因為蓮的高潔,也或許是一種霸道,容不得其他污濁之物與其共生共長,所以通常長蓮的池塘是不長其他東西的。所以要找雞頭菜只能去村子東頭那方最大的池塘:東塘。岸邊楊柳飄拂的東塘,小的時候,因其水域遼闊,在我們的眼界里、意識中,海不過就是這般模樣。那里的水面上趴滿了大朵大朵大如簸箕的芡實。芡實俗稱雞頭米,葉片著實大,有的葉子甚至大到有如團箕一般,但它們從來都只能軟乎乎地平鋪在水面之上。芡實雖然與荷同樣生長在水里,但芡實的葉子既不能如荷葉那般亭亭玉立搖曳在水面之上,也不如荷葉長得那般清雅漂亮,而是表面有許多大小不一宛如鉚釘一般的凸起,猙獰可怖。與荷葉比較起來,恰如一只綠皮青蛙與一只蟾蜍。一個是那么的秀美可愛,一個卻是那般丑陋恐怖。可是在這樣丑陋的葉片之間卻會開出特別艷麗宛如睡蓮一般,或紫色,或白色的花朵來,這便是芡實花。蓮花將她的籽實包裹在自己的身體里面,待花瓣完全打開之后,蓮蓬才羞羞答答地露出嬌嫩的面容;而芡實則不同,芡實的花是直接開在它的果實之上的。花朵一點一點開放,它的球形果實也便跟著一點一點地長大,待花謝之后,果實也差不多成熟了。蓮蓬籽外面裹著的是一層厚厚的棉衣,芡實也同樣穿了外衣,可它的外衣上卻長滿了尖刺。不僅果實長滿尖刺,它的莖也長滿尖刺。為了避免被那些尖刺扎傷,村里人有的拿了刀下到水里,將它的果實連莖稈一起割了,扔到岸上;有的則站在岸邊,長長的竹竿上綁了鐮刀,伸到河里將它們割下來。長長的莖剝去長滿尖刺的外衣,露出褐紅色或淡青色的肉體,那便是我們稱之為雞頭菜的東西了。如同炒小藕尖一般地炒了吃,滑滑的,有點澀,但味道也是一樣的鮮美。而那圓圓的仿佛一只縮成球的小刺猬一般的果實呢?剝開,露出宛如石榴一般粉粉嫩嫩艷麗的籽,掀開那一層粉粉嫩嫩的淡紫色外衣,雞頭米才真正出現了。黑褐色生鐵一般堅硬的外殼下,白白的淀粉含量非常高的雞頭米才總算吃到嘴了。粉粉的、微甜、有點澀。唉,吃到它可真是不容易啊!你得先將那怪物扔在地上,用鞋底使勁地搓它,將那些尖利利的刺都搓軟搓癟了,方能下手去剝。即使那樣,也還免不了將你的手扎得千瘡百孔、傷痕累累。不像蓮蓬子,你只需輕輕地剝開綠色外皮,白白胖胖的蓮蓬米便落在了你的掌心。
芡實雖然外形丑陋,可心地卻是寬容的。在那遼闊的東塘之上,不長芡實的地方,水面上不僅漂浮著圓形小葉子的浮萍還長著長長藤蔓的野菱角。它們各自霸占一方水域,共生共長,共榮共衰。浮萍無根,隨波逐流,常常被人們撈回家喂豬。菱角的藤蔓卻非常發達也非常簡單,通常一塘菱角只一條根的樣子。隨便拉一棵,全盤皆動。只要你用力纖巧,不將它弄斷,你可以一下子將滿塘的菱角菜通通都拉上岸。菱角菜拉回家,首先摘下一只只長著兩只尖角的菱角,然后將長長的藤蔓以及一棵一棵的菱角菜擇揀干凈,切得碎碎的,新鮮的辣椒也切得碎碎的,還有蒜頭更要切得碎碎的,放在鍋里爆炒,一樣的好吃。吃的時候,菱角菜的汁液會把我們的牙齒染黑,更別說撈菱角菜擇菱角菜的手了。常見母親將雙手裹上厚厚的淤泥,使勁搓洗。你還別說,這樣的老法子,還真的能去掉那黑。
麻布寮的池塘里除了蓮藕、菱角、芡實這些“河珍”之外,還有魚蝦等“河鮮”。那個年代,不知為什么水里的魚蝦似乎特別多。尤其是雨季到來的時候,大河漲水小河漲水,一切都像發了瘋。河里的魚兒似乎也昏了頭亂了方寸,你走到這些水邊的時候,一只同樣發了瘋的魚兒會突然間蹦上岸,蹦蹦跶跶地在你的腳邊,圓睜著兩只烏溜溜的鼓眼睛,一副死不瞑目地不服氣。嚇了一跳的你,稍一愣神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轉瞬喜滋滋地把那只倒霉的魚兒拎回了家。就連母親在門前池塘里洗衣服的時候,還用搗衣棒敲昏了一條紅尾巴大鯉魚,也一樣喜滋滋地拎回了家。那條大鯉魚異常膽大地、神氣活現地就在母親的洗衣石前來來回回地游。母親說,游過來游過去的,快活得很呢!我叫你快活!母親說她只一下,就敲準了紅鯉魚的頭,它就一下子翻起了白肚皮,漂了起來。有人說,不能在河里撿東西回家,像母親這樣把一條活生生的魚敲死,再撿回家,就是撿了晦氣回家。多少年之后,只要一想起雙雙死于非命的父親母親,我就要不可遏制地想到那只被母親用棒槌敲死的紅鯉魚。或許災難就在那一刻進了我們的家門,可我們一家人誰也不知道,還那么歡天喜地地喝著鮮美的魚湯!可那時候漲水季節,河里的魚蝦真的很多,不管大人還是小孩,你隨便拿只簸箕,在河里只一舀,拎起來,就有活蹦亂跳通體雪白的大白米蝦歡跳在你的簸箕里;同樣,不管大人還是小孩,也隨便拎根蘆葦稈,也不管什么鉤,哪怕你用只回形針擰成的,穿上蚯蚓,隨便往河里一扔,要不了一會,就有魚咬鉤……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或許就是這么養活著的吧!
可這些大大小小的水凼、池塘卻不知什么時候被一點點地填平,建起了房子。就連海一般遼闊的東塘,村子里的孩子們誰不是在那方水里泡大的?可也不知何時,漸漸地被一點一點地淤平了,消失了,建起了房子。現在村子里唯一尚存的僅有村南的那條人工開挖的、被大家稱為新河的灌溉渠了。
連接了所有堤腳村莊的新河,在我們小的時候,也是很寬很深的。上下游都有與長江相通的閘口,雨水少的年份開閘,引長江水進河灌溉;雨水多的年份,也會開閘,放河里的水出去,以免內澇。如此重要的一條動脈,自然要又寬又深,才能旱澇保收啊!河兩岸栽滿了柳樹、楝樹還有開花的梓樹,以及那種果實特別紅的皮樹。春天來臨的時候,各種樹發芽抽條開花,枝條飄拂,樹木蔥蘢,說不出的美好。夏天給勞累的莊稼人灑下濃濃的綠蔭,供大伙兒歇憩。不過那個時候,莊稼人被沉重的生活與辛苦的農活碾壓著,所有的風景都被忽略,只被那些長滿荒草的日月追攆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那些年,年年冬閑的時候都會做兩件事,一是下河清淤,二是全民動員挑長江大堤。挑長江大堤的時候,堤上人山人海紅旗招展,煞是熱鬧。可熱鬧歸熱鬧,真是太累了。相比之下,人們更喜歡新河清淤時候的熱鬧。既然要清淤,就必定要把河里的水抽干。水沒有了,魚就跳出來了。魚是大家的,人人都有份。每家每戶都拎了籃子等著分魚,于是莊稼人愁苦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那可是莊稼人年飯桌上預示著“年年有余”的魚啊!等大魚都撈上來之后,站在河岸上的一群孩子還有大人,男人還有女人,早就按捺不住,都通通涌進河里,在沒膝深的淤泥里摸捏,希望能摸到漏網之魚,我們謂之“干凼”。時常會因為一條小魚大家打起來,泥點子亂飛……那時候雖然貧窮可真是快活啊!過了河就是養育著全村人的耕地了。大片大片需要澆灌的旱地,種植棉花、山芋、玉米、黃豆、芝麻、蕎麥、小麥等等,新河就是這些旱地植物唯一的水源,也是它們的生命之源。旱地南邊還有一條支流蜿蜒延伸,一直伸進遠處的山里面,支流的兩岸全是水田。距離村子很遠,有五六里地,最遠的都該有七八里了。夏天“雙搶”的時候,無論大人小孩通通都要上陣的,毒花花的太陽把大地烤得仿佛烙鐵似的,赤腳走在泥路上,你仿佛都能聽見腳底板被烙鐵燙焦的吱吱聲。可那時我們卻似乎一點不怕燙,一天到晚在滾燙的大地上赤著腳奔跑如飛……
如今這新河已然萎縮得沒有了樣子。河面變窄了,河兩岸那些個柳樹、楝樹、梓樹、皮樹通通沒有了,就連河水都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少得可憐,似乎剛剛能沒過河底的樣子,淤泥看得清清楚楚。看出來已經多少年都沒有清過淤了。現如今,村子里的青壯年都到外面去了,家里只有些個老弱病殘,地都已經無人來種了,又哪里還有人給河清淤呢?更重要的是,即使有人愿意耕種,也已經無地可種了。村子里所有的耕地都已經被各種各樣的企業,用各種各樣的名目征用了。盡管征用多年依然不見曾經許諾過的那樣廠房林立的景象,但都各自用著不同的方式將那些地圈起來,標上記號,占為己有。村民們雖然依舊住在村子里,卻早已經不是這些土地的主人了。既然無地可種,自然也就用不著灌溉,新河自然也就失去了它曾經應有的重要作用。而且現如今的村人早已家家戶戶用上了自來水,已經很少有人在河里洗衣服、洗菜,河水也只配用來偶爾洗一洗弄臟的鞋和腳,那又何必還花什么心思打理它呢?可不就荒廢了嗎?
沒有了土地河流,鄉村還是我熟悉的鄉村嗎?沒有了歡聲笑語與裊裊炊煙,村莊還是我記憶中的村莊嗎?村子里雖然一家賽一家比著建樓房,可樓建起來了,他們卻很少住。仿佛房子只為用來炫耀,而不是用來居住一樣。住在房子里的大多是年邁的老人和上學的孩童,或者三三兩兩年輕的婦人。整個村子找不到一個四十歲以下甚至五十歲以下的男人,男人全都在外面謀生活,恰如那些闖關東下南洋的人們。我記憶里的村莊如那條河一般的荒廢了。
堤內是這樣,那堤外呢?我曾經無比熟悉無比熱愛的那一道狹長的夾江,有過我童年的多少歡樂啊!漲水的季節一直與遠處的大江相連,那一股汪洋一片的磅礴氣勢何等壯觀!如今自從上游葛洲壩大壩建起來之后,這種壯觀的場面只有在記憶里找尋了。不要說夾江水已經逐漸萎縮成了陸地,就連干江里的水也是越來越少了。不是說鄱陽湖都干涸了嗎?水啊水!一切生命之源的水啊,都去了哪里?從前夾江對岸是一片連綿不絕的柳樹林,用來抵御洪水對堤岸的沖刷。大水之后,要是想知道今年的水有多大,看看那些楊樹上飄拂的褐色胡須就知道了:水漲到哪里,楊樹胡子就長到哪里。柳樹雖然還在,可卻再也不長胡子了,而且也不如從前那般茂盛了,稀稀拉拉委頓得很。
從前過了防護林,在長江干流之間,就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蕩了。不說別的,單單那片蘆葦蕩又有多少說不盡的樂趣啊!開春時候,會常常挖經年的蘆根回來和荸薺一起煮水喝,說是可以防治腦膜炎的。那時候,幾乎每天晚上我們都要喝一碗甜絲絲有些渾濁的蘆根荸薺水。蘆筍冒出來的時候,那紫紅紫紅的筍尖尖一個個賊頭賊腦地從解凍的地底下鉆出來不久,村子里,男女老少就會涌進葦場,挖了回來,一根根剝了,白生生的嫩筍,放進水里一煮,撈上來,再放進冷水里冰藏,能吃好多日子。嫩筍切得碎碎的,蒜葉切得碎碎的,如果有臘肉,也碎碎地切成丁,放在一起,加一點辣椒糊,那味道真是一個鮮美。有時,大家也會將煮好的蘆筍挑到城里去賣,換錢買油鹽醬醋買零零碎碎的日雜用品。都說天無絕人之路,那個艱苦的年代,那片葦場就是老天賞賜給村人活命的寶地。可這樣瘋狂的舉動過了清明就絕不再允許了。因為清明過后,筍就再也不發了。一棵筍就是一根蘆葦,挖了就折了,于是大家也都很自覺地不再挖。而此時農活已經很忙,也便無暇顧及了。蘆葦便瘋了似的長,漸漸地就長袖善舞起來。這時候,端午就到了。于是人們又涌進葦場,打粽葉。又寬又長的葦葉打回家,放進鍋里一煮,我的個天,那個香啊!為了端午節那天能吃上粽子,裹粽子通常都會在節前的頭一天下午或者晚上進行。母親每年都會將一只大椅子搬到門首,煮好的葦葉碼得齊齊的,放在左手邊的的籃子里,盛糯米(泡好過)的盆放在母親的右手邊。裹粽子的繩子有的用麻,但大多都用從外洲割回來的藨草。這種草,曬干了,特別扎實,經拽。藨草扎成一束齊齊地掛在椅子背上。母親有條不紊地從左手邊的籃子里拿出兩匹或者三匹清香四溢的葦葉迅速一圈,一個葦葉漏斗就形成了。母親再從右手邊的盆子里一勺一勺地舀出米填進漏斗里,用筷子將米搗實,這樣裹出來的粽子吃起來才有韌勁,實在,然后再用藨草捆扎結實,一個粽子就裹成功了。通常一根藨草能結三個或者四個粽子。一串串裹好的粽子放進另外一只籃子里,單等著下鍋煮。那一夜就會是一個睡夢里都流淌著芳香的夜晚了。小小的我們常常會在睡夢里突然醒過來,貪婪地敞開肺葉深深地呼吸一口那濃郁的清香。不用吃,味道已經全在心里了。
吃過粽子之后,葦場終于消停了,蘆葦們終于可以安安心心蓬蓬勃勃地生長了。似乎只一場秋風吹過,這些脆弱的、多愁善感的家伙就仿佛一夜之間齊齊地白了頭。金黃金黃的葦稈密密實實地立著,頂著雪白雪白的蘆花,一望無際,往天邊延伸,仿佛老天獨獨在那一片世界降下一場大雪,雪原無邊無際,異常遼闊壯觀!站在蕭瑟的秋風之中,遙望那無際無涯的一片白,總讓人想到歲月的易逝與人生的短促,悲秋的情緒便在那片遼闊的白里悄然誕生了。
而那葦場則一年四季都是孩子們的天堂。
那時我們一幫男孩子放了學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放牛。我仿佛看見了一幫半大的小子,足有七八個吧,把牛趕進葦場邊上的柳樹林,林中有茂密鮮嫩的野草,牛們吃得可歡實了,根本不用擔心它們會亂跑,也就不再管它們,任它們自顧吃著,就開始玩自己的了。或者瘋了似的打仗,幾個人一組,幾個人一組,兩軍對壘。蘆葦蕩就是他們天然的戰場,戰斗往往異常激烈,忘記了牛,忘記了家。直到太陽下山,天快黑了,連牛們都已經吃得累了,舒服地臥在地上,忘情地反芻,嘴巴里白沫泛濫,脾氣很好地任那些黑色的八哥鳥在自己身上撒野。這時,仿佛從天際那頭,傳來一聲聲呼喚,一個個斗得正歡的熊孩子們忽然都停止了手里的動作,靜靜地聽那呼喚,似乎從遙遠的夢中醒來一般,他們記起了牛,記起了家,記起了已然咕咕嚕嚕抗議的肚腸……于是一個個一窩蜂地各自從自己隱蔽的地點飛也似的跑出,找到自己的牛,快快活活地騎上,打牛回家了。吃飽了肚子的牛,邁著不緊不慢、不溫不火、沉穩踏實的步子踏上了歸途。走過小路,翻過大堤,村子里已經點上了油燈……多好的歲月、多美的情景啊!
可有時他們似乎厭倦了這樣的游戲。你看那一個,剃了個屎鏟子頭,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褲,褲子早就短得吊在腿上,皮膚黝黑,雖然五官看上去很是端正清秀,一雙眼睛透著精明靈動,可怎么看也都是一個野孩子,卻還非要擺出一副思想家的樣子。你看他懶洋洋地躺在綠蔭下的草地上,隨手揪一根草放進嘴里,看著浩渺的一江流水,若有所思地慢慢咀嚼著。他似乎是那幫孩子的頭,見他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孩子們也都現出沮喪的神情,于是也都一個個躺在地上嚼起草根來。或者三三兩兩地學女孩子偷偷地斗草,打發無聊。如果這個時候恰好有一條大輪船從遠遠的江面上駛過來,乖乖,有好幾層呢。于是幾乎所有人都像打了雞血似的,不約而同地紛紛從地上一躍而起,齊齊地沖著江里的巨輪呼喊,喂,你們要到哪里去,帶上我們……那稚嫩的拉長的音調在江面上急速滑行,然后寂滅。大家跳躍著,呼喊著,直到輪船巨大的影子消失在遠方,才筋疲力盡而又有點灰心喪氣地一頭倒下,再次嚼著草根望著藍天發呆。真的,什么時候能坐上那樣的大輪船,在水上自由自在地漂著,無論漂向哪里,那該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可如果就在這百無聊賴之際,恰好湛藍的天空中飛過一架小小的飛機,他們又都會瞬間興奮起來。再次從地上一躍而起,齊齊地沖著急速掠過的飛機喊,飛機耶,帶我上咯,我到武漢吃稀飯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直到天空中什么也沒有,才又累累地一齊倒下……那個時候,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這樣的詞,在這些個野孩子內心最迫切而又最不切實際的夢想就是:什么時候能坐上飛機,像只鳥兒似的在天空中飛翔,那又該是多么幸福的事兒啊!可這樣的愿望什么時候才有可能實現呢?
如今這片蘆葦蕩已經無蹤無影了。不知道是誰在蘆葦蕩里種下了那種速生的意楊。這些生長速度特別快的家伙或許根系也特別發達,好像不過幾年的工夫,竟將原本盤踞在這片土地上古老的蘆葦家族徹底趕走了,只剩下那片茂密的楊樹林,寬大的葉片在風中招搖,沙沙地敘說著它們的成功與驕傲。
唉……長長的一聲嘆息,我內心的沮喪真是無可言說。
我甚是沮喪地低下頭,這一低頭不打緊,很是讓自己吃了一驚。怎么會這樣?腳下的長江大堤竟然荒草恣肆已然看不見路面!以前可不是這般荒涼模樣啊!這條維護著幾十萬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的大堤,哪能任它這樣荒廢呢?以前寶貝似的有專人看管。老牛頭就是水委會拿錢請來專門看大堤的,長年扛了把鋤頭從大堤的這頭走到那頭。他肩膀上的鋤頭可不是用來鋤地的,而是另有他用:一是除去堤面的雜草,哪怕只有一棵或是兩棵不小心長出來了,都要悉心將它們除去。一邊鋤還一邊嘴里念念有詞,說,怎么這么不聽話啊?叫你們不要亂長偏要亂長,看看,到處都是,到處都是,像個什么話?仿佛面對的不是雜草而是他們家的孩子。二是如果看見有誰家沒有看牢的豬跑上大堤吃草拱地,那他的鋤頭可就大有用武之地了。不僅要揮舞鋤頭將那只不聽話的豬攆得一溜煙地跑回村子里,而且只要得手定會將豬們打得嗷嗷嗷亂叫,還要污言穢語將養豬人祖宗八代罵一遍才解恨。哪個都不敢齜個牙,即使自家辛苦養大的豬被他傷著了,即使再潑皮的人,也大氣不敢出。因為老牛頭是給公家做事的,代表的就是公家的利益,哪個敢與公家過不去呢?那年月,人們對于公家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敬畏。所以這個老牛頭,雖然只是個臨時工,雖然不過鄰村人,雖然長得其貌不揚甚至可以說是相貌丑陋,可仿佛就像是從京城皇帝派來的欽差大臣一樣,威風凜凜。那派頭也仿佛不是一個看大堤的老頭,而是一個威武的巡城將軍。不過那些年月,經他打理的大堤,路面還真是白生生、平展展,寸草不生。
除此而外,不曉得什么時候他還將堤內堤外密密麻麻地種上了蓖麻。這些葉片寬大枝條恣意伸展的家伙,繁殖得特別快,只要頭年種上了,來年就會更加恣意地復生。頭年掉落的籽實就是種子,第二年春天不要人問,就自己發芽生長,再開花結子了。漸漸地整個一條長堤一望無際都是蓖麻了,壯觀得很。一串串蓖麻子像一串串葡萄似的掛在闊大的葉片下面,由青變黃,說不出的誘人,雖然不能吃。夏天,蓖麻子成熟,即使你走在大堤上,你也能聽得見蓖麻子被夏天的太陽暴曬之后爆裂的聲音,引誘你走近它們,將它們麻花花、圓潤潤、滑溜溜的籽實握進你的手掌之中。據說蓖麻子榨出來的油可以用在飛機上,值錢得很呢!乖乖,用在飛機上啊!村里人都驚異得瞪大了眼睛。多么了不起啊!于是在那些不絕如縷、乒乒乓乓炸裂的聲音里,小孩子們常常會趁老牛頭不注意偷偷鉆進蓖麻叢肆無忌憚地摘。可這個老牛頭鬼得很,這個時節,并不見他如往日那樣扛著鋤頭神氣活現地走在大堤上,而是偷偷隱藏在蓖麻叢中,總是在你摘得最暢快淋漓的時候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你的背后,一聲怒喝令你魂飛魄散扔下手里的蓖麻子飛一般地逃走。有膽小的孩子會被這一聲大喝嚇得手足無措、大哭不已。久而久之,不僅豬們遠遠地見了老牛頭會落荒而逃,就連我們這些平常野得沒有章法的淘氣鬼們,見了他也會繞道而行。只有那些成熟沉穩的大人們,在穿過蓖麻叢的時候,順手牽羊卻又不慌不忙地將那些已然炸裂露出殼的蓖麻子,慢條斯理地倒進掌心、塞進口袋,再若無其事地帶回家。這些通過各種渠道得來的蓖麻子,等曬脆實了之后,再拿到供銷社去賣了換一點零星的家用。那一份快感與緊張、喜悅與惶恐實實在在妙不可言!可如今只有這漫無邊際的雜草了,唉!
那時候,夏天里每逢晴朗的夜晚,幾乎家家戶戶吃過晚飯以后都會爬上高高的堤壩納涼。大堤地勢高,總有若有若無的微涼的夜風,從江面上吹送過來,很是涼爽。有講究的人家會不怕勞累,把涼床搬上大堤,可一般人家無論大人孩子,都不過一人一床被單鋪在厚密的草地上,軟軟的,躺上去非常舒服。勞累了一天的人們終于可以放松自己,這樣舒舒服服地躺著,渾身筋骨都得到了充分的休息,自是再愜意不過的時光了。仰望著漫天的星斗,如果星斗密匝,就會嘆息著說,唉,明天又要熱死人了。如果星斗稀疏一些,大家就會很歡喜的樣子說,嗯,明天是個好天,不會太熱。這樣的時刻,什么見聞啦、經歷啦、說書人嘴里的故事啦、上輩傳下來的老故事啦等等,就會在繁星滿天的夜晚四處流傳。你一段我一段,說的和聽的都很用心。而最最令人害怕而又向往的是那些鬼故事或傳奇故事,母親是非常擅長講鬼故事的。什么黑無常白無常啦,什么閻王小鬼啦,什么水鬼山神,狐貍大仙啦,等等等等,說得是繪聲繪色,聽得是心驚肉跳。那時我們村子里有一個初中畢業生,是很讀過幾本書的,也非常善于講故事,講書本上讀來的傳奇故事、離奇案件。只要他也來大堤納涼,我們都會不約而同地圍在他的周圍,聽他講。往往聽得我們毛骨悚然,頭發根直豎。于是一個個地緊挨在一起,連呼吸都不敢大聲,更不消說什么東張西望,或去遠一點的地方撒泡尿什么的了。總覺背后冷颼颼的,有一只無形的手伸向你,隨時有可能攫了你去。你的一顆小小的心都被恐懼填滿了,仿佛隨時都有可能爆裂開來,根本不敢有什么輕舉妄動。記得就曾經有一個男孩,因為害怕而不敢挪動一步去撒尿,憋得大哭起來……
哈哈哈……我不禁縱聲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寂靜的夜晚傳得很遠很遠。唉,多么美好而又令人難忘的過去啊!
可沒有了葦場,沒有了蓖麻叢,沒有了大堤上納涼的人們,哪里還能有什么樂趣可言呢?唉!我再次一聲長嘆。
晨光熹微,一陣清脆的鞭炮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