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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精神空間

朝向托爾斯泰的景象——論小說對自由的召喚

一八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早晨七點多,二十七歲的費(fèi)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押解到謝苗諾夫校場執(zhí)行死刑。八個月前,他因參與彼特拉舍夫斯基事件被捕,罪名是“參加策劃犯罪陰謀,散發(fā)別林斯基(寫給果戈理的)充滿反對東正教和沙皇的無理言論的信,并伙同他人在一個私人印刷機(jī)構(gòu)的幫助下企圖散布反政府作品”[美]納博科夫:《費(fèi)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載納博科夫《俄羅斯文學(xué)講稿》,丁駿、王建開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101頁。。在彼得羅帕夫洛夫斯克要塞度過的八個月的囚禁生涯中,他讀《圣經(jīng)》,讀莎士比亞作品,讀完了兩部圣地游記和圣德米特里·羅斯托夫斯基的著作。他有三個月沒見過太陽,沒見過頭頂?shù)木G葉。他的一個同伴在被監(jiān)禁后發(fā)瘋。八月,他和被關(guān)押的二十幾個同伴獲準(zhǔn)放風(fēng),這是多么大的幸福啊!寬敞的院子有十七棵大樹,可以看見藍(lán)天,晚上可以點蠟燭,對陀氏來說,可以寫點東西了。生活還有什么奢望?沒有了,這就是貨真價實的幸福。他寫了一部新小說《孩子們的神話》(八年之后發(fā)表時易名為《小英雄》),講述的是一個小孩子對一對情侶純潔初戀的驚訝,小孩子驚訝愛情的純潔、忠誠和無私。在陀氏看來,命運(yùn)即使賜予人們這么幸福而又短暫的一瞬,在困境中也足以撫慰人的心靈,溫暖人心,拯救人于絕望。那么生活也是幸福的,人也是值得活的。正是憑著這樣的精神信念,他頑強(qiáng)地、平靜地活著。他不知道結(jié)局是怎樣:流放,要好多年嗎?處死,還有多久,會是什么時候?他耐心地等待著判決,也終于聽到了死刑判決。不過他的平靜令人驚詫。斯別什涅夫記錄下了他走上刑場的神情:


被判決的犯人被拉到謝苗洛夫操練場,其中三人被捆在柱子上之后,費(fèi)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盡管顫抖不止,卻沒有驚慌失措。他滿面蒼白,但是腳步相當(dāng)迅速地走上絞刑架;與其說受到了壓抑,不如說有些匆忙。只要“開槍!”一聲令下,一切就都終結(jié)。此刻有人搖起手帕——行刑中止。但是,在要塞里就已失常的格里高利耶夫,在被從柱子上松綁解下之時,像死一樣蒼白。他的思維能力已經(jīng)全然喪失。[俄]梅列日科夫斯基:《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卷一),楊德友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93頁。


陀氏坦然地等待著死亡,在他看來,生命即將終結(jié)已毫無疑問。這五六分鐘給他以后的全部精神生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自忖生命還有一分鐘的時候,他想起了他的哥哥。劫后余生,他在第一封信里對哥哥說: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日,我們被押解到謝苗諾夫校場。當(dāng)場向我們宣讀了死刑的判決,讓我們與十字架吻別,在我們頭上折斷了佩刀并給我們穿上了死刑囚服(白襯衫)。以后三人一組被綁到柱子上準(zhǔn)備行刑。三人一批,當(dāng)然,我在第二批。須臾之間我將離開人世。我想起了你,想起了你們?nèi)遥辉谧詈蟮囊豢讨挥心懔粼谖倚睦铮丝涛也朋w會到,我是多么愛你,我的好哥哥!我也急忙擁抱了站在我身邊的普列謝耶夫、杜羅夫,與他們訣別。最后響起了中止行刑的信號,把綁在柱子上的人解了下來,并向我們宣布:皇上赦免了我們的死刑。然后宣讀了真正的判決。免罪的只有帕利姆一人,他仍回軍隊擔(dān)任原職。[俄]《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馮增義、徐振亞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44—45頁。


在陀氏的小說中,我們不止一次讀到他對死囚和死刑的描述、刻畫和思考,這些幾乎都源于他這次痛徹心扉的“死刑體驗”。不過,他沒有留戀過生,也沒有因即將失去生命而痛哭流涕。他越過了死囚的絕望柵欄,抵達(dá)心靈自由的曠野。在押赴刑場的途中,他幾乎也沒想到自己,他用自己的眼睛,穿透了庸俗的生存,嚇退了死亡。在瀕死復(fù)生的第一封信里,他看到了結(jié)實而又麻木、平庸而又呆板的生存圖景:


在押解到謝苗諾夫校場去的路上,我只見囚車窗外人山人海,可能消息也傳到了你那里,你必然為我感到痛苦。現(xiàn)在你對我可以放心些了。哥哥,我不憂傷,也不泄氣。生活終究是生活,生活存在于我們自身之中,而不在于外界。以后我身邊會有許多人,在他們中間做一個人并永遠(yuǎn)如此;不管有多么不幸,永不灰心和泄氣,這就是生活的意義和它的任務(wù)。我意識到這一點。這一思想已與我融為一體了。是的,真是這樣!

…………

每當(dāng)回憶過去,想到浪費(fèi)了許多時間,把時間耗費(fèi)在迷誤、錯誤、無所事事、無節(jié)制的生活上,想到我不珍惜時間,多次做出違心和勉強(qiáng)的事情——想到這里,我就感到非常痛心。生命是一種天賦的能力,生命就是幸福,每一分鐘都可能無限幸福。……[俄]《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馮增義、徐振亞譯,第47頁。


在死亡逼近的時候,陀氏沒有眷顧自身的生命,而是珍惜這活著的僅有的幾分鐘,從囚窗忘我地看見了生活。他沒有浪費(fèi)自己的生命,正如他自己所說的:“生命就是幸福,每一分鐘都可能無限幸福。”他在想象著生活將要發(fā)生的情節(jié):一群陌生的、好事的、幸福而又平庸的人,將會奔走相告,告訴他的哥哥,他被處死了。臨窗一眺,他眺見了別人的生活。即將發(fā)生的虛幻的事情如同小說的情節(jié)一樣自然展開,他用對生命的珍視,超越了死亡,將他和即將處死的命運(yùn)隔開。或者說,他用小說家的自由,無視死神的恫嚇,表現(xiàn)出秋葉般的靜美。他眷戀生命,用小說家的情懷,擴(kuò)展了生命的容量,這短暫的幾分鐘,平靜地顯示出生命的詩意。但同時,他又對那種平庸的生活不屑一顧,他想給這庸俗平淡的生活注入詩意。從圍觀的看客麻木欣喜的表情中,他用小說家的思緒,延展出他們將會去告訴哥哥自己的死訊,哥哥將會悲痛欲絕的場面。面對即將到來的死神,他依然用小說家的思緒思考生活。我們姑且不去評價他面對死神如何的大義凜然、平靜如水,在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小說家的思緒超越了平凡的存在,甚至超越了對生命的眷顧,使他自始至終自由地掌控著自己的生活和命運(yùn)。小說已經(jīng)成為他的生活,他擁有超越一切宰執(zhí)的主體性和心靈自由。二十年后,《白癡》中的梅什金對阿杰萊達(dá)講述的死刑犯臨死前的一分鐘,實際上絕大部分就是自己在謝苗諾夫校場的遭遇——


我覺得,他一路上一定在想:“還早著哩。還要走三條街,夠活一陣的;走完這條街,還有另一條街,以后還要走過右面有面包店的一條街……離面包店還遠(yuǎn)著哩!”四周全是人,呼喊聲,喧鬧聲,成千上萬張面孔,成千上萬雙眼睛,這一切都得忍受,而主要的是得忍受這么一個念頭:在這成千上萬的人當(dāng)中,沒有一個要被處死,而我卻要被處死!……那個人在張望,他的前額上有一個疣子;劊子手衣服下面的一個紐扣長銹了……[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南江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71—72頁。


據(jù)陀氏后來對朋友講,他事先一點也不知道會被赦免,充分做好了死的準(zhǔn)備,這幾分鐘長于百年。他的頭腦像萬花筒一樣,一生如同閃電一樣一幕一幕從腦海中掠過。因而這刻骨銘心的死亡體驗在他后來的小說中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每一次都攝人魂魄。貝多芬說:“經(jīng)過痛苦達(dá)到歡樂。”陀氏經(jīng)過死亡,用小說家的思維,捕捉到了自由和詩意——“這幾個時刻似乎挪動了他對整個世界的視角:他所理解的事,是沒有體驗過、等待過必定之死亡的人所無法理解的。命運(yùn)給他送來某種偉大的認(rèn)識、罕見的經(jīng)歷,像是對一切現(xiàn)存事物的一種新的衡量尺度。”[俄]梅列日科夫斯基:《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卷一),楊德友譯,第94頁。這種自由和詩意,不僅僅是身體和活動所受的限制,而是更為深刻的東西,對生命的神秘性、生活的合理性和生存的目的性的確認(rèn)和追尋。

小說是一種生活方式,我們經(jīng)常可以聽到作家喋喋不休地表達(dá)自己如何癡迷和鐘愛文學(xué),但如陀氏這樣,將小說當(dāng)成生活的作家,則如鳳毛麟角。這正如赫爾岑所說:“這種沉浸在自我之中,不僅需要心靈非常深邃,足以隨時自由潛隱,而且得具備獨(dú)立自主、巍然不動的驚人力量。在卑鄙齷齪、沉悶窒息、沒有出路的環(huán)境中,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的人是不多的。”[俄]赫爾岑:《往事與隨想》(上),項星耀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294頁。要將小說當(dāng)成生活方式,必須具有心靈的絕對自由,如果內(nèi)心真正達(dá)到了這種境地,那么任何有形無形的壓迫都不會使小說家做出退讓,他們只會依照自由的靈魂的召喚去寫作。也正是小說的這種特殊的稟性,使得小說充滿了魔力,成為人們反抗現(xiàn)實、構(gòu)建詩意、撫慰心靈的一種最吸引人的文體。

卡夫卡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將寫作視為“最大的幸福”的作家。在保險公司上班之外的業(yè)余時間,他都花在了寫作上。他躲在地下室里,恨不得斷絕一切社會交往。除了吃飯,都在寫作。根據(jù)德語文學(xué)專家葉廷芳先生研究卡夫卡日記的結(jié)論,卡夫卡三次訂婚又三次悔婚,除了最后一次是由于父親的反對外,其余兩次都是為了文學(xué)。他“把寫作視為‘最大的幸福’,實際上把最大的愛獻(xiàn)給文學(xué)了,他和文學(xué)結(jié)下了‘姻緣’,有排他性了。一切有礙于這一‘姻緣’的,都要受到‘殘酷的鎮(zhèn)壓’”葉廷芳:《卡夫卡:西西弗斯的現(xiàn)代原型》,載葉廷芳《卡夫卡及其他——葉廷芳德語文學(xué)散論》,上海:同濟(j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7頁。。為了鐘愛的文學(xué),他犧牲了世俗的人生。盡管他的人生和小說都令人難以直面,但他絕對是徹底的:他揭示的人類的孤獨(dú)、絕望的處境以及寓言般的生存困境,直抵現(xiàn)代人的內(nèi)心,開啟了二十世紀(jì)文學(xué)新的時代。同時,在他令人壓抑的小說中,我們依然能夠看到他微弱而又倔強(qiáng)的對自由和詩意的渴望和呼喚。《審判》中的K,處于無法言說的人生困境中,被莫名其妙的審判搞得心力交瘁。這個時候,他通過窗口瞭望外面的世界,即使只有一個瞬間,他也看到了正常的生活,看到了生活的亮光,看到了生活的詩意。小說多處可以看到K百無聊賴地通過窗口眺望的細(xì)節(jié)。正是窗口投射進(jìn)來的這細(xì)微而又迷人的詩意,支撐著K堅持著這場可能永無盡頭的審判。在K被捕后,他始終通過窗口瞭望外面平庸而幸福的生活——好奇的老太太想知道K的房間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坐在箱子上看報的赤腳男人,推著一輛手推車的兩個男孩,還有一個穿著睡衣打水,邊打水邊望著K的瘦弱女孩。然而,這些瑣碎的、日常的甚至庸常無聊的生活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K,他被無休止的審判之網(wǎng)越束越緊,他只能在短暫的一瞥中投去羨慕或不屑。在小說的結(jié)尾,K被兩個穿禮服的肥頭大耳的人執(zhí)行死刑。K在迎接他們時,又將目光投向了窗外:“他走到窗前,再次向漆黑的街道望去,街道對面差不多所有的窗子都已黑了燈,許多家的窗簾放了下來。在樓房一個有燈光的窗戶里,小孩子們正在一個有網(wǎng)欄的床上玩耍,他們還不會走路,用小手彼此夠著。”[奧]弗朗茨·卡夫卡:《卡夫卡文集》(二),王濱濱等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74頁。盡管他勇敢地迎接命運(yùn)的裁決,但依然顯露出人之為人的對生活的最基本的依戀,渴慕小孩子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K被押解到采石場處死,在與采石場接壤的樓房的最高層上,一扇窗戶打開了,K的目光深情地投了進(jìn)去。他看見一個瘦弱的人將身子探出了窗子,胳膊也伸得很遠(yuǎn)。K擱置了自己行將就戮的命運(yùn),卻在思索著:“他是誰?是個朋友?一個好人?一個有同情心的人?一個伸把手幫助的人?是一個人?是好多人?還有救嗎?是不是還忘記了什么借口?肯定還有。這個邏輯雖然站得住腳,可它抵制不住一個想活下去的人。”就在K浮想聯(lián)翩,木訥和淡然里還本能地留有對生活的迷戀的時候,刀子深深地捅進(jìn)了他的心臟。他沒有感覺到疼痛,他看見了兩個劊子手貼著他的臉的表情——“活像條狗!”[奧]弗朗茨·卡夫卡:《卡夫卡文集》(二),王濱濱等譯,第178頁。。米蘭·昆德拉將卡夫卡通過窗口投射進(jìn)來的生活,比作朝向托爾斯泰的景象:“朝向人物始終把持著——縱然是在最危急的時刻——自由的決定權(quán)的世界,正是自由的決定權(quán)給了生命以幸運(yùn)的不可估量性,后者恰恰是詩意的源泉。托爾斯泰極其詩意化的世界與卡夫卡的世界是兩個極端。但是,全靠那半開半閉的窗戶,它就像一股懷舊的氣息,一絲柔和的微風(fēng),進(jìn)入了K的故事中,并留在了那里。”[捷]米蘭·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余中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36頁。這“半開半閉的窗戶”,如同安娜·卡列尼娜臥軌時撞到她腦袋上并從背上碾過的龐然大物,爆發(fā)出生活的詩意和召喚:“那支她曾經(jīng)用來照著閱讀那本充滿憂慮、欺詐、悲哀和罪惡之書的蠟燭,閃出空前未有的光輝,把原來籠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給她照個透亮,接著燭光發(fā)出輕微的嗶剝聲,昏暗下去,終于永遠(yuǎn)熄滅了。”[俄]列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草嬰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915頁。表面看來,托爾斯泰寫的是安娜的生命如何走向結(jié)束,實質(zhì)上卻表現(xiàn)出對生活的留戀,我們能夠感受到無比真實的生命深度和厚度。托爾斯泰筆下的生活如同盛開的鮮花,盡管花叢中也有毒刺蟄伏,但他從未掏空生活的意義,而是不斷地在追問生活的意義是什么,生活的目的是什么。他讓我們感受到了生活的恐懼,也使我們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和詩意。因而,我們最懼怕的小說家是他,最喜歡的小說家也是他。無論生活怎樣困厄,無論怎樣去描繪生活,朝向托爾斯泰的景象成為偉大小說家契合于心默念不宣的重要律條。卡夫卡對于生存是極其悲觀絕望的,無論是他的個人生活還是他筆下的人物的生活,二者總是充滿了互文。但他畢竟活在生活中,在可憐的人間,因而在其極其壓抑沉悶的小說中,還是情不自禁地透露出對生活和詩意的向往。《審判》中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的“窗口”,正如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中瞥見的一小塊郁郁蔥蔥的綠洲,使得卡夫卡和后來消極厭世、取締生活意義的向他效法的徒子徒孫們有了重要區(qū)別。

米蘭·昆德拉在他那充滿壓抑和缺少自由的小說里,也偶爾會將目光朝向托爾斯泰的景象,給人物靈魂以自由和詩意。《為了告別的聚會》中的雅庫布在離開祖國的時候,目光被一個五六歲的站在窗前的小男孩吸引住了:“這孩子還不到五歲,正透過窗玻璃望著池塘。也許他在瞧那個用枝條揮趕鵝群的男孩。雅庫布不能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這是一張孩子的臉,但是吸引雅庫布的是那副眼鏡。這個小男孩戴著一副顯然是深度鏡片的大眼鏡,男孩的頭很小,眼鏡卻很大。他忍受著它們就像忍受著柵欄,忍受著一個命運(yùn)。他透過鏡片凝望就像透過他被判終身監(jiān)禁的一座監(jiān)獄柵欄朝外望。雅庫布回視著這孩子的眼睛,心里充滿了巨大的悲哀。”[捷]米蘭·昆德拉:《為了告別的聚會》,景凱旋、徐乃建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213頁。孩子天真無邪,對生活充滿向往和期待,他們的世界彌漫著朝陽般的詩意。雅庫布卻看見了這個男孩未來的生活,那副大的眼鏡,似乎隱喻著這個小男孩以及所有小孩子未來的命運(yùn),他們都將被套上命運(yùn)的重軛,如同自己一樣不得不逃離這個“偉大”的祖國。

契訶夫在一封信中說:“作家的責(zé)任是在維護(hù)人。”這其中很重要的一項內(nèi)容,就是維護(hù)人的自由和生活的詩意。自由像彩虹一樣,是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詩意如同太陽一樣,人類的生存離不開其普照。眼光銳利的小說家,縱使描繪極其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也善于透過“窗口”,朝向托爾斯泰的景象,捕捉到詩意的自由。德國作家維·馮波倫茨的長篇小說《農(nóng)民》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男主人公是個酒鬼,通宵達(dá)旦地和同伴酗酒,回到家就是打罵妻子。有一次妻子故意磨蹭半天開門,丈夫踉踉蹌蹌地進(jìn)了屋子。妻子怕他嚇著孩子,就將他往外推。他抓住門框和妻子扭打了起來。平時很溫和的丈夫發(fā)怒了,因為妻子前一天從他的口袋里拿走了老爺?shù)馁p錢,而且藏了起來。他像發(fā)瘋的獅子撲向妻子,揪住了妻子的頭發(fā)。妻子說什么也不給錢,丈夫劈頭蓋臉地打她,可她寧愿被打死也不給錢。他將妻子打倒,自己也倒在了妻子的身上,還是要他的錢,妻子仍然不給。這時候他狂喊著要將妻子掐死。鮮血從妻子的頭上流了下來,順著額頭和鼻子彎彎曲曲地流著。他害怕了,放開了手,搖晃著走到窗前睡下了。這個情景真實而可怕,令人毛骨悚然。這個時候,作者加了一個小小的細(xì)節(jié),一下子使這部帶有恐怖和血腥味道的小說充滿了自由的詩意,不僅僅使讀者可憐作品中的夫妻倆,同時也使之滋生出愛意。遭遇暴打的妻子在蘇醒過來之后站了起來,用衣服擦掉地上的血跡,去安慰受到驚嚇哭叫的孩子。之后又來到丈夫跟前,將他的頭放在枕頭上。然后整理自己的衣服,取下被揪掉的一撮頭發(fā)。她寧愿頭發(fā)被揪掉,寧愿頭破血流甚至被掐死,也要保住那點維持家庭生計的錢。在被打之后,她表現(xiàn)出偉大的母愛,安慰被驚嚇的孩子;盡妻子的責(zé)任,照料丈夫;整理自己的衣著,堅韌地面對艱難的生活。這其中有委屈,有對孩子的歉疚,有對丈夫的寬恕,有不幸中的自由和堅韌,既令人痛心憐憫,又使人感覺到悲慘生活中的暖流和愛意。只有熟悉并熱愛自己寫作對象的作家才能捕捉到這樣的細(xì)節(jié),也只有對自由和詩意充滿向往的作家才能纖毫畢現(xiàn)地表達(dá)這個不幸的女人慘遭毆打之后的堅韌和寬容。正是這樣的細(xì)節(jié),給這個慘烈的場面投上了愛、自由和詩意的光束,提升了這個場面的境界。

其實我們的生活中,并不乏《農(nóng)民》中的女主人那樣堅韌地向往自由的事例,遺憾的是我們的文學(xué)并未充分地發(fā)現(xiàn),也沒有精彩地表現(xiàn)。以“文革”敘事而言,在我讀過的作品中,除了控訴迫害之外,很少有作品去表現(xiàn)人物在困厄折磨中將目光朝向托爾斯泰的景象。劇作家張獻(xiàn)曾經(jīng)講過這樣一個真人真事。一九四九年的上海,有一個青年小開,和后媽即父親的小老婆生活在花園洋房里。解放后,一切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的文化娛樂都被取消了。小開喜歡西方音樂,就在家里聽聽音樂,喝喝咖啡。小開最喜歡的一張唱片叫《月亮河》(Moon River),這是美國電影《蒂梵尼早餐》的主題曲。奧黛麗·赫本彈著吉他,在防火梯上吟唱《月亮河》,催人淚下,成為一個永恒的場景,那一幕也是電影史上最令人感動的鏡頭之一。但這首歌同當(dāng)時廣播和高音喇叭里激越雄壯的革命歌曲顯然極不協(xié)調(diào)。革命的勢頭越來越強(qiáng)勁,小開也越來越小心。他關(guān)上門,拉上窗簾,躲在房間里偷偷欣賞。他的一些朋友也很喜歡這首美帝的“靡靡之音”,常常跑到小開家里偷聽。這樣過了好多年,“文革”開始了,《月亮河》的唱片無疑會被查抄,可謂劫數(shù)難逃。他的不少朋友都聽過這張唱片,想保密肯定是保不住的。于是,對這張唱片的查抄和小開他們對這張唱片的保護(hù)的拉鋸戰(zhàn)開始了。紅衛(wèi)兵三番五次地上門抄家,想找到這張唱片的下落,結(jié)果每次都是空手而歸。這其中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情景,需要我們用想象去填充。抄家者氣急敗壞,他們要打開缺口,找到這張唱片的下落。他們抓走了小開的后媽,一個美麗風(fēng)雅的姨太太,嚴(yán)刑拷打了三天三夜,其間用了怎樣的手段和刑罰,我們也只能去想象。但令抄家者意想不到的是,這個溫婉柔弱的女人,竟然有紅色電影里的革命者那樣的堅強(qiáng)意志,怎么也不肯說出唱片的下落。三天后,滿身傷痕的姨太太被放出來了。回到家里,她目光呆滯冷漠,什么話也沒說,走到窗子跟前,縱身跳下,不料落地的時候正巧碰上電線,她的頭被割斷,鮮血飛迸,人頭落地。抄家者對于這張唱片的追繳也就到此為止了。“文革”結(jié)束后,當(dāng)年偷聽《月亮河》的年輕人重新聚在一起,靜靜地聽著《月亮河》。不過,唱片的紋路已經(jīng)模糊不堪,只能隱約聽見幽婉的詠嘆。聽了這個真實的故事,我不禁在想:這個舊上海走過來的姨太太,在遭遇暴刑之后,是否也如《農(nóng)民》中的女主人公一樣,用目光安慰自己的孩子,在鏡子里對視自己臉上的傷痕,在縱然一躍的瞬間,她是否看見了奧黛麗·赫本抱著吉他,在防火梯上吟唱?可惜在“文革”敘事中,我們很少看到這種“不自由毋寧死”的對自由和詩意的敘寫。我們小說中的上海敘事,鐘情于愛慕虛榮、自私無比的選美小姐,那個渴望自由、呼喚詩意的姨太太,被淹沒在風(fēng)花雪月、摩登浮華之中。

我們的當(dāng)代小說,缺少上述的對自由和詩意的向往。究其原因,就是我們的小說家很少完成精神上的現(xiàn)代化,很少能夠抵達(dá)精神自由的境地。他們并未體驗到自由、獲得內(nèi)在的自由,因而也很少或者很難給人物以自由。我們的小說家眼里的自由和詩意,不是安安靜靜地活著、消消停停地寫作,就是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小說家的主體性和自律性是同步共生的,小說的自由既不是原原本本地將生活中丑陋骯臟的一面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給讀者,也不是順從市場的需求,炮制精神上缺少含量的庸俗之作。自由是屬于人類每個個體的權(quán)利。約翰·密爾在《論自由》中,闡明了個人自由在社會中的限度。首先是“意識的內(nèi)向境地”,需要“最廣義的良心和自由”;其次是有個人的“趣味和志趣”;再次是有個人之間聯(lián)合的自由,但須無害于他人,“任何人的行為,只有涉及他人的那部分才須對他人負(fù)責(zé)。在僅涉及本人的那部分,他的獨(dú)立性在權(quán)利上則是絕對的。對于本人自己,對于他自己的身和心,個人乃是最高主權(quán)者”[英]約翰·密爾:《論自由》,許寶骙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版,第10頁。。由此我們可以歸納出,在意識的領(lǐng)域內(nèi)每個人有表達(dá)思想、情操、良心和意見的自由,但這些不能涉及他人,不能對他人構(gòu)成危害、帶來壞的影響,只有這樣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而小說家寫出小說來,除了卡夫卡等少數(shù)作家是為自己寫作不愿公之于世之外,絕大多數(shù)小說家的寫作是面向社會和大眾的,因而小說也可以視為一種作家個體心靈孕育的面向眾人的社會文化活動。作家當(dāng)然要忠于自己的心靈,但不能無限夸大人的動物性,不能置人類最基本的道德、倫理和規(guī)范于不顧,最起碼不能抱有欣賞贊同的態(tài)度,不能將人的動物性的一面毫無遮掩地表現(xiàn)出來,這正如每個人沒必要也沒意義要將自己每天的排泄告訴別人。同時,小說寫作也不能置人類最基本的道德于不顧。如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所著《一樣的海》中寫到六十歲的達(dá)農(nóng),妻子剛剛?cè)ナ溃瑑鹤永锟迫チ宋鞑芈糜危@時候兒子的女友蒂塔住進(jìn)了家里。蒂塔打開了達(dá)農(nóng)的記憶,誘惑了達(dá)農(nóng)并同其亂倫。蒂塔將自己的所做所想寫信告訴了男友里科。里科在孤獨(dú)時同一個年齡跟自己母親相仿的妓女上了床,這時候,他對自己女友和父親的這種關(guān)系也釋然了。在給蒂塔的信中,里科這樣寫道:


沒有關(guān)系,你讓我父親,一個瘦弱,如孩子般的人,到浴室看你的身體。讓他看吧,沒有關(guān)系。我喜歡這主意。你牽著他的手,放在你身上不同的部位,讓他感覺。他看了你,沒有關(guān)系,他摸了,也沒有關(guān)系。畢竟,他立即退縮了并逃到雨中碎紙遍地的大路上茫然地游蕩。沒傷害到誰。沒有關(guān)系,畢竟,在我是嬰兒的時候,他的妻子給我喂了奶,給我換了尿布,然后哄我在她懷里睡覺,現(xiàn)在我的妻子對他做同樣的事。不久他會變成一個嬰兒。


這種寫作的自由顯然違背了最基本的倫常,可惜的是作者對此抱有欣賞的態(tài)度,覺得唯獨(dú)如此,似乎才可以表現(xiàn)人的孤獨(dú)。再看看有人是怎樣評論這個情節(jié)的:“在這段‘沒有關(guān)系’的文字中,我看到了無數(shù)的鏡頭,大雨中的父親,青春的身體,意念里讓人顫抖的欲望,母親,甚至還有最為純真的孤獨(dú)感。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從嬰兒成長,我們食用人世間的塵埃和道理,長大成人,最終,我們將擁有足夠的孤獨(dú),變回嬰兒。”趙瑜:《巫師一樣的小說語言——閱讀阿摩司·奧茲著〈一樣的海〉札記》,《文學(xué)報》,2012年8月30日。這種看似帶有主體性的自由并未遵從人類的共識和心靈的自由法則,因而也是矯飾的、偽善的、極不道德的。自由并不是隨心所欲的放縱,而是能在一個被人類文明或者社會承認(rèn)的普遍價值和自由空間里自由活動。

小說的職責(zé),就是在精神的維度上維護(hù)人的自由、尊嚴(yán),表達(dá)生活的溫暖和詩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劫后余生寫給哥哥的信中說道:“生活終究是生活,生活存在于我們自身之中,而不在于外界。以后我身邊會有許多人,在他們中間做一個人并永遠(yuǎn)如此;不管有多么不幸,永不灰心和泄氣,這就是生活的意義和它的任務(wù)。……我的心還在跳動,還是原來那樣的血肉之軀,他有愛,有痛苦,有憐憫,有記憶,而這一切終究是生活,On voit le sole(i陽光普照每個人)!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馮增義、徐振亞譯,第45—46頁。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生活和命運(yùn)對于他過于無情:自幼體弱多病、癲癇、糟糕的兵營生活、西伯利亞的死刑犯、被赦免后又在西伯利亞當(dāng)苦役和列兵十年……但他像約伯一樣,口中沒有半句褻瀆神靈的話。他靠什么活著?——正如他喜歡引用的泰倫提烏斯的話所說的:“人沒有權(quán)利回避和忽視世上的一切,在這一點上,存在著最高的道德理性:我是人,人類之事沒有不關(guān)乎我的。”[法]紀(jì)德:《關(guān)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講座》,余中先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頁。他自己則闡釋得更為透徹:“自覺自愿的犧牲,在充分的意識中、自由地獨(dú)立于任何強(qiáng)制的犧牲,為所有人的利益而做的自我犧牲,在我看來,這正是個性最高發(fā)展的標(biāo)志,是它最高級的標(biāo)志,標(biāo)志著對自身的一種完美擁有,一種最大的自由意志……”[法]紀(jì)德:《關(guān)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講座》,余中先譯,第25頁。愿我們的小說家實現(xiàn)“對自身的一種完美擁有,一種最大的自由意志”,讓作品中的“陽光普照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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