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兒的噩夢
公元1966年,在中國,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
一輛黑色蘇式伏爾加轎車在平原省省會永定市通往濱海市的公路上顛簸前行,后座車位上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清秀、白皙而又稚嫩的臉上滿是憂愁和疑惑,期盼中夾雜著不安,她緊緊地抓住座椅后背的扶手,迷茫的雙眼注視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樹干和荒蕪的田野。
小姑娘名叫奚曉,爸爸媽媽習慣叫她“曉曉”。
幾天前奚曉還是一個陽光純凈而又無憂無慮的女孩兒,和省府大院的很多孩子一樣,她被卷入了一場“紅色”的風暴之中。奚曉非常亢奮,她和伙伴們或追逐著滿大街舉著旗幟和標語游行的隊伍,或到學校、工廠、機關的墻外觀看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甚至登上火車,肆無忌憚地滿世界游山玩水“大串聯”……沒有了學校和老師的管束,她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
然而,只一夜之間,奚曉便墮入了萬丈深淵。
爸爸媽媽不知為什么已經好多天不回家了,房間里,沒有了爸爸熟悉的身影和聲音,也聽不到媽媽匆匆的腳步聲,奚曉和奚海姐弟倆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和恐懼,不到10歲的奚海老是不停地問奚曉:
“姐,咱爸咱媽怎么還不回家來呢?”
“不知道……”
一連幾天的陰雪,奚曉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小雪像棉絮一樣無聲地飄啊飄的,她的心空空的,比這個陰冷的天還要冰涼。
沒有了爸爸媽媽的下落,她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什么,原本和藹可親的叔叔、阿姨以及樓道里的鄰居都變得很奇怪,有的拒她千里之外;有的明明走到她面前卻裝作沒看見;有的對她指指點點;還有的見到她和弟弟就像避瘟疫一樣落荒而逃……從人們冷漠的眼神里,奚曉第一次感到了世態的炎涼。
就在此時,奚曉的爸爸媽媽正在經受著她做夢也想不到的災難。
奚明—奚曉的父親、師芩—奚曉的媽媽,夫妻二人先后被造反派關進了被稱為“牛棚”的地方,失去了自由。這種“牛棚”在那個年代有很多很多,凡被關在那個地方的人,無一例外地被稱為“黑幫”“走資派”或“牛鬼蛇神”,成為人民的敵人。
奚明和師芩自然不知道自己如何變成了人民的敵人,他們原本為了國家和人民出生入死,現在卻被“人民”無情地專政了。更可怕的,是人民的敵人就必然受到游街、體罰、專政、批斗,夫妻二人歷盡折磨,受盡了侮辱。奚明右側的臉腫得像發起的面包,師芩一頭秀發被剪掉……肉體上的傷痕他們似乎可以忍受,而精神上的摧殘,卻幾乎完全擊倒了他們。他們始終無法承認自己背叛了終生為之奮斗的事業,無法反對比生命還重要的黨組織,也從來沒有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人民為敵。
奚明和師芩被關在不同的城市,彼此見不到面,但是都不約而同地在默默惦記著家中一雙幼小的兒女,姐弟倆餓著沒有?受驚嚇了嗎?他們是怎么度過一個個漫漫長夜的?
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
天剛剛亮,奚曉被急促的砸門聲驚醒。奚海嚇得連忙躲在姐姐的身后,驚恐地望著“咚咚”響著的門,一聲不敢吭,奚曉壯著膽子問:
“誰呀?”一邊迅速穿上外衣將門打開。
一群人擁進他們家,為首的人她很熟悉,是經常給家里送報紙的一個叔叔,“都仔細點啊!”那個叔叔指揮著,一群人如入無人之境,立刻行動起來,“抄家”開始,箱子、抽屜、衣柜,甚至床鋪上的被褥全部被檢查,奚明、師芩寫有字跡的那些本子、紙片全部被裝到幾個大文件袋里,隨著“乒乒乓乓”翻箱倒柜的聲響,本來整潔的家即刻一片狼藉。
奚海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嚇得不知所措,對送報紙的叔叔求助似的問道:
“叔叔,我爸爸呢?”
那個“叔叔”冷冷笑道:
“不要叫我叔叔,知道嗎?”
奚曉百思不解,問:
“叔叔,我爸爸在哪兒?”
“聽好了,不許叫我叔叔!”那人用手指著奚曉道,并不回答她的問題。
一個時辰的工夫,“抄家”完畢,一群人揚長而去。奚曉和弟弟驚魂未定,看著那些人離去,奚曉渾身止不住地發抖,眼淚淌了下來,對弟弟說:
“小海,爸爸媽媽肯定是被關起來了。”
“是關進牛棚了嗎?”奚海知道那種地方,也看到過在牛棚關著的“壞人”。
“嗯,”奚曉擦擦淌下的淚水,自言自語地說,“我不信爸爸媽媽是壞人。”
“咱們怎么辦呢?我想媽媽,媽媽……”奚海開始哇哇大哭起來。
“小海,別哭了,姐姐明天去打聽爸爸媽媽的下落。”
第二天一早,奚曉拉著奚海去機關找爸爸,她想起了苑叔叔,苑叔叔是爸爸的秘書,經常跟隨在他身邊。秘書名叫苑動力,他中等個,方臉盤,戴著一副眼鏡,顯得文質彬彬,和藹可親又有禮貌,是奚曉最尊重也是最熟悉的人了……
可是,一連幾次,苑動力都不冷不熱地對姐弟倆說:
“回去吧,回家等吧。”
奚曉感到苑叔叔其實是知道爸爸的下落的,她清楚地記得,前一段時間苑叔叔曾對媽媽說過,爸爸很好,身體不錯,還神秘地小聲告訴奚曉說:
“曉曉,你爸爸是個堅定的革命派。”
但是,現在為什么不說了呢?苑動力冷冷的態度,令奚曉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可問題出在哪兒,又說不清楚。
晚上,奚曉對弟弟說:
“我再找別人打聽,一定能找到爸爸。”
“你找誰打聽?”
“找莉莉問,你知道吧?她爸爸早就關進牛棚了,省委大院有幾個牛棚?我覺得爸爸被打成了黑幫,可能和莉莉她爸爸關在一起。”
“姐,我也和你一起去。”在奚海的心中,姐姐高大又勇敢,她已經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了。
王莉莉同奚曉都住在省府大院,二人不僅是閨蜜,還是同班同學。莉莉的爸爸被關進牛棚那天,她曾經哭喪著臉對奚曉說:
“曉曉,我爸爸被關牛棚了,說他反黨反社會主義。”
奚曉大吃一驚,“你說什么?”她想起莉莉的爸爸是那樣和藹可親的一個人,立刻問道,“他怎么會反黨反社會主義?”
“是呀,我也這樣問過爸爸,可是他說,如果爸爸真成了壞人,你怎么辦呢?”
“你怎么說?”
“我說,不知道。”
“你爸爸為什么這樣問你?”
“你猜我爸爸說什么?”
“說什么?”
“他說,如果革命群眾說爸爸是走資派,是壞人,你不要學爸爸,你要做紅色的接班人。”
奚曉清楚地記得,莉莉說這些話時,眼里滿是困惑和悲哀。
夜深人靜的時候,奚曉壯著膽兒躡手躡腳地來到莉莉的家,她輕輕地敲敲門,莉莉的媽媽把門拉開一條縫,在門打開的一瞬間,她呆了。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一把將奚曉拉進房間,急切地問道:
“曉曉,你爸爸媽媽還好吧?”莉莉媽媽問,她是省府某局的俄語翻譯。
“阿姨……”備受爸爸媽媽寵愛的奚曉只叫了一聲,就委屈地哭了起來,她畢竟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咳,”莉莉媽媽攬過奚曉,長長嘆了口氣,“曉曉,別哭了,我都聽說了,快告訴阿姨,他們怎么樣啦?”
“我爸爸媽媽好多天都沒有回家了,今天家也被抄了。”
莉莉聞聲跑過來,看著滿臉淚痕的奚曉連忙拉住她的手,安慰著:
“曉曉,哭有什么用?你知道你爸爸媽媽關在哪里嗎?”
“不知道,我就是想問問阿姨,王叔叔關在什么地方?”
“他關在省委大院最后面的倉庫,你要干嘛?”莉莉搶著說。
“我要去找他們。”
“不行啊,孩子,那地方是不許隨便去的,有人站崗。”莉莉媽媽搖搖頭,沉思了一會兒,對莉莉說:
“莉莉,你明天帶曉曉去關你爸爸的地方,他們每天上午都要接受造反派的批斗,下午在院子里勞動,看看有沒有奚伯伯他們。”
“好,放心,曉曉,咱們一定能找到奚伯伯。”
“謝謝阿姨。”幾天來,奚曉頭一次有了一絲絲的慰藉。
對于當地老百姓來說,省委大院神秘而又莊嚴。那是一處全封閉式的建筑群,分3個大院,10個小院,建有5座3層高的樓房。據說,原來那是一座兵營,自省委從濱海市遷到這座有著千年文化歷史的古城—永定,這里就被省委占用了。大院兩面臨街,一面是監獄,另一面是學校,并不與周圍民居相連。它外圍是封閉的磚墻,高10米有余,威嚴高大。大門坐北朝南,門口有軍人站崗。大門以里,是一條石鋪的東西走向的甬道,甬道兩側是參天的松柏和楊樹,風吹過,滿樹的葉子就會發出嘩嘩的聲音。
大院南面街的對面是省委家屬院,共有三個院落,依次為東院、西院、北院,幾乎全部是青色的磚瓦平房,建筑不算高大,房頂結構也大致相同。東院的房子前有一個大操場,視野寬闊,綠樹成行;而北院的房子是一排排似軍營的宿舍,那里住的大多是省府的普通工作人員。盡管大院全部為青磚的矮房,但是只有了解和居住在那里的人,才能知道里面所表現出來的尊卑有序和層次感。
奚曉家住東院,莉莉住在西院。
莉莉帶著奚曉來到省委大院,門口站崗的士兵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不見了。她們一溜煙兒跑進大門,這時,奚曉看到里面的院墻老舊而且七零八落,原先在院子中央的一缸荷花已枯敗,只剩幾片殘葉孤零零地支在那兒,好不凄涼。還是松柏堅強,它依然挺拔,一陣風襲來,枝條發出嘩嘩嘩的聲響,使她竟有著一絲絲的愜意。
“你看什么哪?快走!”莉莉急促地喊她。
“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來這院子了……”奚曉喃喃著,“這里真亂。”
“打掃衛生的人都造反去了,一會兒,我爸爸和幾個黑幫就該掃院子來了。”
“唔……”
她們穿過滿是大字報和標語的辦公樓、院墻,有意避開戴著紅色袖章的人的視線,像兩個小蟊賊一般來到了大院最里面的一處空地的斷墻后面躲著,向空地盡頭的一排破舊、歪歪扭扭的房子看過去,在那房子前面有戴著紅色袖章的人在站崗,莉莉指著那里,告訴奚曉:
“看,我爸爸就關在那里。”
“這是什么地方?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我媽媽說那里原來是機關庫房,放雜物的。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啊?那些人是造反派,是看守,怕黑幫們逃跑。”
“你爸爸就住在破房子里面?那里能住人嗎?”奚曉心里有無限酸楚。
“是啊!牛棚嘛,黑幫能住什么好地方?”莉莉撇著嘴說。
二人正說著,只聽一聲刺耳的哨音聲飄過來,莉莉和奚曉看見十幾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人從破房子里跑步出來,并迅速一字排開,站好隊。奚曉看到,又是那個給她家送報紙的叔叔,擺開架勢開始大聲命令著莉莉爸爸等人,她簡直不能相信,過去那么謙和的叔叔到了現在,怎么竟然判若兩人?
“曉曉,快看看,有你爸爸嗎?”
“沒……沒有呀。”奚曉失望地說。
兩個小姑娘垂頭喪氣地回到莉莉家,莉莉媽媽看著可憐的奚曉,安慰著:“曉曉,別急,我再去找人打聽……”
“阿姨,他們會出事嗎?”
“你爸爸媽媽很堅強,他們不會有事的……”
“阿姨,我回家了,小海一個人在家。”
“好好,”莉莉媽媽邊說邊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紙包,從里面拿出20元錢遞給奚曉,“曉曉,你和小海還沒有吃飯吧?這一點錢,你千萬拿好,餓了買點吃的。”接著又從放碗筷的櫥子里取出兩個火燒,用手絹包好,遞給奚曉,“現在,阿姨也不方便去看你們,有什么事,就告訴莉莉,阿姨會想辦法的。”
奚曉和奚海整整一天多沒有吃東西了,奚曉手里攥著20元錢,朝著東院家中走去。這時,她很奇怪自己竟然不覺得餓。過去,媽媽還在的時候,奚曉姐弟倆每天晚上都能吃到媽媽做的香噴噴的飯菜,奚曉最饞,她最盼的是媽媽燉的紅燒肉,那肉特別地香。而現在,沒有了爸爸媽媽的呵護,他們不知所措,特別是奚曉,自己不僅要學做飯,填飽肚子,還要照顧弟弟,為他撐起一片天。
奚海驚恐的狀態一直沒有減退,看到姐姐回來,就迫不及待地問:
“姐,找到爸爸媽媽了嗎?”
“沒有。”奚曉沮喪地回答,坐在床上看著抄家后亂七八糟的房間發呆。
“姐,怎么辦?”
“小海,餓了吧?”說著,從衣袋里拿出莉莉媽媽給的兩個火燒,遞給弟弟,“吃吧。”
“姐,你也吃。”
奚曉看著弟弟狼吞虎咽地吃著,有一種對“錢”從未有過的感受,自己手上的20元錢竟是如此珍貴,那是他們不再挨餓的保證。但是那些造反派還會來抄家嗎,這錢會不會被抄走?奚曉頓時緊張起來,她一邊將散落在地上的書籍擺放到書架上,一邊將20元錢夾在厚厚的《資本論》里,她覺得比放在抽屜里更安全。
“姐,你干嘛呢?”奚海已經在吃第二個火燒了。
奚曉沒有理他,她在問自己,錢夾在書里真的安全嗎?不,不行!那些抄家的人會將每一本書都翻遍的。她將錢又取了出來,然后搓成卷兒,纏在毛線團里。可是還是不放心,不知如何是好地來回走動著,望著家中的各個地方和角落,最后目光落在廚房墻腳的煤球池子。她迅速扯開毛線取出錢卷,再用線將錢捆住,用紙包好,走到煤球池子旁邊蹲了下去,用力將裝錢的紙包塞到煤球的最底層。“哼!我讓你們找不到!”奚曉終于放心了,那些人一定不會對臟兮兮的煤球池子感興趣!
有了錢,奚曉不用擔心挨餓,心里踏實了一些。
那天夜晚,奚曉躺在床上,聽著弟弟的熟睡聲,她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無助,過去總有爸爸媽媽的百般呵護,而現在呢?月涼如水,天上一顆顆藍幽幽的星星,神秘地向她眨著眼睛,離她是那樣遙遠和神秘莫測,就像她的爸爸媽媽那樣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爸爸媽媽,你們在哪兒啊?”帶著對父母無限的思念和擔憂,奚曉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又是幾天過去了,奚曉忽然被苑動力叫到省委大院,說:
“你不是想見你爸爸嗎?我帶你去見他。”
奚曉別提有多高興了,“苑叔叔,真的?”“叔叔,什么時間去見爸爸呀?”她問個不停,在此落難的時刻,奚曉覺得苑動力就跟自己的親叔叔一個樣。
“你準備一下,馬上就走。”
奚曉飛奔回家,興奮地對奚海說:
“我去看爸爸,你好好在家,不許亂跑。”
奚曉一邊對弟弟說著,一邊取了兩件爸爸平時穿的衣服,又從廚房的柜子里拿了幾塊薩琪瑪、綠豆糕和一包紅棗,裝在背包里,飛奔到省委大院。一輛黑色蘇式伏爾加轎車停在那里,苑動力和另外3個人站在車旁,看到奚曉跑來,便讓她上了車。
一路顛簸,奚曉覺得苑叔叔并不愿意和她講話,乖巧的奚曉也就不問、不說。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苑動力實際上是將她作為“人質”,以迫使奚明能夠順從地回永定市接受批斗的。
而此時的奚曉,心中卻充滿與爸爸相見的期待和欣喜,她甚至想對苑叔叔和司機真誠地說:“謝謝!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