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繡春圖
- 飛刀與白馬
- 滇西南
- 4933字
- 2019-05-16 21:01:34
葉尋還待思索唐梨雨和此間諸事到底有什么干系,聽得一聲微弱的“葉郎”。
回頭一看,鳳十娘攙扶著那叫雨荷的女子走到門口。
因為剛經(jīng)歷了產(chǎn)子之痛,面色蒼白如紙的雨荷無法抬腳邁門檻,在鳳十年娘的攙扶下倚著門,開口說話時,有氣無力,懷中抱著那新生的嬰兒。
葉尋從稻草堆上站起,笑道:“豆腐西施,你的這出戲還待演到何時,能幫的我已盡力啦。”
自己的伎倆被葉尋戳破,鳳十娘面色一窘,但還是有些不甘心,死鴨子嘴硬,揚起下巴嗔道:“你怎知是我誆你?”
葉尋微微一笑,道:“女子懷胎,十月產(chǎn)子,縱然快些也得八九個月,你可知八九個月前我身在何處?”
“在何處?”鳳十娘還是不松口。
葉尋摸了摸從屋內(nèi)跑出來,已是一臉喜悅的小知了的頭,笑道:“九個月前,我與你日夜掛念的無夕和尚受諸葛神機之邀,在塞外飛雪山莊做客,逗留月余,斷然不可能與江南女子有染。”
緩了緩,接著說道:“況且,倘若我真與你表妹有染,惹下這事,按你的性子,當(dāng)初就該打上我葉府,怎會到現(xiàn)在才去吵鬧。哈哈,你說吧,設(shè)下這局想要我?guī)湍阕鍪裁矗俊?
“‘青衫紋白鶴,姑蘇探花郎’,不愧是中了皇榜探花的鶴衣郎,果然心思縝密,原來你早已看穿,只是在順水推舟而已。”
鳳十娘終于松口,但那婦人卻開始抽泣起來,哽咽著說道:“多謝恩公相救......”
原來,一切都是無夕和尚的鬼主意。
這婦人名為趙雨荷,雙親早故,丈夫也已在十個月前,被太湖上的水匪巨鯊幫所害,留下孤兒寡母,還有婦人肚子里的胎兒,身懷六甲的趙雨荷多次報官無果,又苦無生計,絕望之下,幾度尋死。
這事被刀子嘴豆腐心的鳳十娘知曉,素來熱心腸的鳳十娘,想要幫助趙雨荷母子,奈何自己的豆腐攤收入微薄有心無力,無奈之下,只好去求無夕。
只是寒山寺中清一色的和尚,不能收容趙雨荷母女二人,無夕計上心頭,給鳳十娘定下這一計策。
無夕這局設(shè)的,倒讓葉尋無端喝上一碗不是滋味的“豆腐花”。
“好個不正經(jīng)的和尚,果真是一支上上簽。好了,你們母女三人,日后每個月,以這把刻有我名姓的玄鐵飛刀為信物,去我葉家錢莊領(lǐng)十兩銀子,以作生計,待你身子康復(fù),便去我母親的云容紡學(xué)一些針線活,工錢照樣支付予你,好為往后找條出路。”
葉尋將布囊中寫有“豆腐”二字的竹簽扔掉,掏出一把飛刀,知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對把飛刀遞到婦人手中。
這才重新開口道:“至于那巨鯊幫,待我一位朋友到來,我自有打算,此間事了,我還有要事,保重!”
說完,在婦人聲淚俱下的感謝中,翻身上馬,朝段缺拱手道:“段神醫(yī),待您老回城,再登門拜謝,亦有些雜事想要向您討教。”
段缺只是一笑,揮手道:“鶴衣郎只管去吧,你我乃是忘年之交,無須多禮。”折身進了屋,他還得為趙雨荷開些調(diào)理的方子。
葉尋和家丁回到府中后,又將此事巨細與父親葉歸平,母親陸雁秋一一道盡,二老一陣欷吁,只嘆世有離合悲歡,人有旦夕禍福,平安團圓可貴。
至掌燈時刻,一家人開宴,盡享天倫。
用過晚飯,葉尋決定前去明月樓調(diào)查那流星耳墜之事,與二老和忠伯打了個招呼,便出門去。
他已從家丁口中得知,明月樓新來了兩個妙人,與自己早年見過的那佩戴玉釵銀墜的啞女多有干系。
明月樓高休獨倚,姑蘇風(fēng)暖莫戚戚。
明月樓,處在蘇州城最繁華的地段,樓高瓦綠,是蘇州城最豪華的歌樓。
明月樓有五香,一是女兒香,二是酒香,三是菜香,四是書香,第五則是真香。
顧名思義,便是明月樓的姑娘們,人美歌甜,酒菜可口。
值得一提的是那“書香”和“真香”。
明月樓和尋常歌樓妓院不同,樓分四層,一層和二層當(dāng)然就是些莊注對賭,皮肉勾當(dāng),登樓在此娛樂,是為“俗登”。
但第三樓,乃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們登臺賣藝的地方。
第四層,則藏有無數(shù)書籍,囊括經(jīng)史子集,名家名作,還有野史雜話,評書娛文,甚至還有一些各大門派允許外傳的淺顯武功籍譜。
這里分作很多廂房,各有雅號,來此樓層者,與廂房內(nèi)焚香讀書,好不愜意。
明月樓的香,那可是寶貝,是從嶺南千里迢迢運來的榆樹皮,還有各地采購來的花粉研碎成粉,加上海外購來的香料,與天生帶有幽香的瀟湘錦竹一起,制作而成。
這香名為“姑蘇尋味”,每一盒都價值白銀三百兩,盒子里只有三截拇指大小的香塊。
可謂是價值千金,不是尋常人家能夠焚燒得起的,這便是明月樓的“真香”。
而登上明月樓三層和四層的,稱為“雅登”,但即使登上第三層,也少有人能登第四樓,因為那實在是太貴了。
葉尋對于明月樓可謂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剛踏上樓前灑滿花瓣的臺階,還未邁過門檻。
明月樓半老徐娘的鴇頭九姨就揮著紅色絲巾迎了出來。
“哎呀呀,今兒個吹得可真是春風(fēng),一大早就聽得喜鵲兒叫門,這可不,探花郎就來了。”
體態(tài)豐腴的九姨挽住葉尋衣袖,眉飛鳳舞,兩張紅艷艷的嘴唇,早就練得出神入化,人鬼難分。
說的全是些體面話,盡在恭維奉承葉尋,這也難怪,葉尋可是蘇州城最大的金主,向來又出手闊綽。
“已有半年不曾來過,沒想到九姨還心存掛懷呀,可惜,今日卻無暇討得九姨三十年的佳釀了,今早白馬求香之事,多謝了。”
葉尋早就見慣了這些風(fēng)雪場面,嬉皮笑臉道,任憑九姨將胸前的溫柔,往自己的胸口亂蹭。
九姨這等人精,怎會聽不出葉尋的言下之意,明白葉尋不想與自己多加糾纏,媚聲笑道:“哪兒敢忘了咱蘇州城的探花郎,公子爺莫要見外,那檀香不過小事一樁,況且取銀交香,爺兒并未占了明月樓半分便宜,話說,公子爺今兒個還是雅登?”
葉尋以往來明月樓都是上的三層四層,九姨已經(jīng)先入為主。
“先上三樓聽個小曲兒,求幅畫,聽說明月樓新來個妙人兒,能以針帶筆,繡得一手好畫,不知可有其事?”
葉尋輕輕拂開九姨的手,挑明來意。
“原來是來尋琴兒、秀兒,公子爺來的可真是時候,恰逢琴兒、秀兒登臺,您請!”
九姨作出一副請客登樓的姿態(tài),與守住樓梯口的兩個小廝使了個眼色,喊道:“葉公子,雅登,前排!”
兩個小廝急忙退到一旁,讓出路來。
“還是老規(guī)矩。”
葉尋拋下一句話,灑然抬腳上樓。
九姨喜笑顏開,吩咐柜臺寫下賬記,又扭著腰肢出門迎客去了,她當(dāng)然不會擔(dān)心葉尋賴賬或是開不起錢。
開什么玩笑,蘇州第一富賈的公子爺哪里會開不起錢,和以往一樣,只需拿著銀票去葉記錢莊對賬提銀就行了。
輕車熟路,撇開一樓二樓的嘈雜,葉尋上得三樓,早有小廝為他在前排拖椅開了座。
葉尋坐下,抓住桌上早就備好的酒壺,顧自倒了一杯酒。
他身前三步開外,是一歌舞臺,但臺上此刻并沒有舞女歌姬,只一女子上臺道:“素琴與錦秀兩位姑娘即將登臺,可有貴客點曲購畫?”
這少女,名喚蘿兒,葉尋倒是識得,是明月樓的老面孔了,半年未見,面容卻沒有多少改變。
“我出一百兩!”
喊話的是葉尋鄰桌一個胖子。
“我出五百兩,各位不要與我搶了,今晚三層的消費由我趙謄買單!”
胖子剛完話,前排最左側(cè)的一個紫衣公子哥搖著白扇起身。
他一喊出話來,原本躍躍欲試的眾人都止住了聲,今晚有個冤大頭買單,白吃白喝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葉尋微微一笑,緩緩抬起手來,笑道:“蘿兒,我出一千兩黃金,點一曲平湖秋月,求一幅春景。”
什么?一千兩!黃金!只為聽個曲兒,買幅繡畫。
樓層一眾賓客瞬間嘩然一片,那趙謄也愣住了,待看清喊話的是葉尋,眾人紛紛閉上了嘴。
蘇州城坊間有一句話,叫作“不與蕃郎比貴賤,不同尋郎比富貧。”
意思就是說,不要和當(dāng)朝內(nèi)閣首輔嚴嵩的兒子,人稱小閣老的嚴世蕃比顯貴,不要和葉府的鶴衣郎葉尋比有錢,因為你都比不過,自會自取其辱呀!
蘿兒識得葉尋,微微欠身,記下葉尋的話,退了下去。
不多一會兒,一個模樣絕美的白裙女子,和一個模樣與其簡直一模一樣的黃衫抱琴女子登上臺,兩個女子身后跟著四個婢女。
葉尋盯著兩個女子的耳垂細看,卻不見有耳墜耳環(huán),心頭不由升起一絲失望。
看來,那流星墜的線索暫時是斷了。
蘿兒再度登臺,從黃衫女子身前拉起屏風(fēng),又提上一筐針線,走到白裙女子身側(cè)輕輕放下。
白裙女子被婢女?dāng)v扶著坐下,幾個小廝上臺,在白裙女子身前支起衣架一般的木架,又在木架上掛一塊潔白無瑕的白絹。
蘿兒這才附在白裙女子耳畔道:“姑娘,諸事就緒。”
說完,朝臺下的葉尋低聲道:“爺兒,請聽曲兒待畫。”
琴聲起,弦分輕重,聲成遠近高低,曲轉(zhuǎn)悠揚,聽之如同置身湖畔,賞天際滿輪圓月。
而那模樣清雅脫俗的白裙女子,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手上卻不含糊。
捻針引線,蔥指如梭,在白絹上針穿線引,換針取線,又是指走線穿,或紅或綠。
不到半盞茶時間,琴聲重弦落定,余音旋耳。
繡作已成!
眾人抬眼一看,那一塊白絹,上繡蝴蝶翩翩,下繡落花殘紅,中間部分,灰蒙蒙的雨霧中,有一條小溪,顯眼的是,小溪岸上,一只青蛙探出半個頭,鼓著大眼睛。
“切!這等繡畫,不過尋常耳!”
前排一撫扇秀才看著繡畫,嗤之以鼻,夸夸其談。
“是極是極,不過尋常耳,五歲稚童可為之~探花郎的眼光也不過如此,倒是被這女子誆騙了...”
與他同桌的幾個士子打扮的男子,紛紛附和,言語之意都是嘲諷杜秀兒手法拙劣,又似在嘲諷葉尋人傻錢多,為這么一副作品豪擲千金。
臺上那白裙女子,雙眸平靜,臉上神色坦然,似古井無波,不見喜怒,儼然寵辱不驚的神態(tài)。
葉尋只看了一眼繡畫,點了點頭,起身微微抱拳,笑道:“多謝姑娘大作,今日得獲貴寶,感謝非常,不知姑娘可否賞臉焚香飲茶?”
那女子雙目平靜地看著前方,聽了葉尋的話,并不回答,只莞爾一笑,起身在一個身穿綠羅裙的婢女?dāng)v扶下,朝屏風(fēng)后走了去,方才撫琴的女子也跟著退了下去。
“不對,春有花開花落,上繡蝴蝶,下繡落花,正是春起春消,此繡畫已繡盡春意!但更妙的是那青蛙,只露出半個頭來,說明夏季也已即將到來!妙呀!”
這時,后排一個公子哥突然指著繡布高呼。
“咦,經(jīng)趙公子一指點,倒真是妙手佳作啊!”、“然也,然也”.....
方才語帶嘲諷的那幾個秀才,滿臉恍然大悟的神態(tài),扶額大嘆。
對此,葉尋只是笑笑,他方才早已看出了這一切,倒也懶得和這些附庸風(fēng)雅的酸人作口舌之爭。
在看客的議論紛紛中,一個少女走上臺,將繡布整整齊齊地折好,沖臺下橫眉哼道:“你們這些窮酸,向來熱衷于亂嚼舌根,哪識得其中妙處,可知方才兩位姑娘,撫琴的是耳不能聽,繡畫的雙眼失明。”
“什么?那姑娘竟然有目疾?雙眼失明竟然能繡出如此妙作!”
“此乃天繡也!”
臺下看客們,瞬間嘩然。
少女跳下臺來,走到葉尋座前,雙手恭恭敬敬地將白絹繡布遞給葉尋,低眉道:“鶴衣郎慧眼識珠,我家兩位姑娘拜謝探花郎慷慨,有情公子爺移步明月閣飲茶。”
葉尋笑著應(yīng)了一聲,隨蘿兒讓了四樓,走過長長的走廊過道,來到走廊盡頭的廂房前,蘿兒打開房門,請葉尋入內(nèi),自己卻在門口停住了腳步。
葉尋進屋就看到白裙女子臨窗而坐,手中捧著一塊白絹,身前是四腳八仙桌,上有香壇,香霧渺渺,檀香四溢,卻未在屋中見得黃衫女子。
“鶴衣郎出價過高,杜秀兒感激不盡,另以此作答謝。”
原來這女子名為杜秀兒,葉尋接過畫布,故意在身前頓了一頓,盯住杜秀兒的眸子,以確認杜秀兒是不是真的雙目失明,好一會兒,不見杜秀兒有何異樣,心頭篤定這女子果有眼疾,這才坐到杜秀兒身前桌子旁的椅子上。
久久不聞葉尋開口,杜秀兒淡淡問道:“鶴衣郎覺得此繡如何?”
葉尋展開白絹,上面繡的是一枝傲雪紅梅,艷紅如血的梅花栩栩如生,躍然枝頭,贊道:“寒梅凌雪,妙,一枝獨秀。”
“秀兒未繡雪,紅梅何曾傲寒?”杜秀兒巧笑嫣然。
葉尋笑道:“這正是此作妙處,白絹為雪,不繡勝繡,自然而然,一枝紅梅成天秀。”
杜秀兒報以一笑,接著道:“不負‘公子縱白馬,滿城紅嫁衣’的美名,鶴衣郎是明白人,此刻也該說明白話。”
這杜秀兒幾次三番以鶴衣郎稱呼自己,這讓葉尋感到有些奇怪,隨即問道:“姑娘識得葉某?”
杜秀兒答道:“小女子雖然目不能視,但也聽過‘青衫紋白鶴,姑蘇探花郎’的大名,況且方才登臺時,已聽得蘿兒呼喚求畫者名姓,方才公子進屋時,腳步輕細,進屋之后,呼吸均勻坦蕩,放眼整個蘇州城的年輕一輩,也就鶴衣郎有這等深厚內(nèi)力。”
好個心思玲瓏細致入微的女子。
葉尋灑然回道:“秀兒姑娘看得卻比許多人還要通透,明人不說暗話,葉某今日來此,實則想問姑娘,聽聞杜姑娘與‘千手琵琶’花影乃是表親?”
“公子所尋之人已遠去,所問之事盡在畫中,言盡于此,秀兒身體不適,不能多陪,公子請慢走。”
杜秀兒說完側(cè)過了頭,顯然下了逐客令。
她不愿多說,葉尋也不好強求,收下白絹,道一聲別,退出屋子,卻在走廊遇到神色慌張的黃衫女子回來,差點兒撞了個滿懷。
黃衫女子中抬頭看了一眼,便擠開葉尋,跑進杜秀兒的屋子里,把屋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