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班去的時候我就覺得街上的情況有點特別，后來才聽說是市領導來視察了。平日里馬路邊各種無證攤販很多，可是這天都不見了，反而身穿城管制服的人有很多，到處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張家浜市場的拱門上掛了一條橫幅：“落實措施，集中整治，造福社區！”

自從買了電動自行車后，我就每天騎著它上下班。附近交通狀況差，每天早上到處都是堵車，而我現在卻可以從人行道上，直接拐到張家浜市場邊上的一條小路，再插到環路的輔道上去，上班真是快捷又方便。

從城管的小伙子們身邊經過，我還好奇地看他們一眼，他們都客氣地笑笑，沒有阻止我在人行道上騎車的行為。再往小路里走，就有警車停在里面，三五成群的警察站著閑聊。小路邊上有一片矮樹叢，遠遠的土坡上站著一群人，指指點點地在說著什么，看不清是誰。警車和警察巧妙地擋住了那幾條石階，讓好奇心強烈的閑雜人等不好靠近。

回頭想想明白了。現在的領導都平易近人，不搞“回避”、“肅靜”這一套，下到基層來視察都是悄無聲息的，唯恐干擾了居民的正常生活。可是市領導同時也是中央領導啊，安保工作怎能馬虎？于是就用了這種兩全其美的方法。

據說市領導視察完畢后，回去就馬上召集了城建、公安、消防等部門負責人開會，作出了重要指示：

“一，張家浜附近的違章建筑問題嚴重，常年得不到解決，群眾意見很大。可是我們有的同志呢，一直都不重視，等到出了事故，才著急起來，早干嘛去了？這次如果還不能徹底整治，只能說明政府沒有能力，在座的各位領導，包括我在內，都不合格。

“二，整治的過程中，要堅決杜絕一刀切、強拆等行為，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

“三，要注意公平，不能誰的要價高，就花點錢消災了事。要記住我們是為全體市民管著錢的！有人說困難很大，我說難道現在我們連群眾的思想工作都不會做了？絕大多數人是認理的，把利害關系講透、講清楚，群眾就會支持。”

果然過了沒有多久，張家浜附近的一大片區域，就都被彩鋼板圍了起來，城中村的墻上到處可見大大的“拆”字。市場關閉了，人氣馬上就下來，原來進進出出的快遞小哥們也都不見了。

不過我眼看著幾個月又過去了，也沒見有要拆除的動靜，有人還住在里面呢。心里暗想：大概沒這么容易的事情吧！

豈料忽然有一天，弄堂口來了好幾輛推土機和挖掘機。早上我還見工人們慢慢悠悠地在張羅著什么，晚上下班回來一看，好嘛！里面全被夷為平地啦，只留下幾名工人還在用水槍到處澆水，免得塵土被風揚起來。

轉角的地方豎起了一塊大牌子，介紹著這一片全新的規劃。只見牌子上畫著一個公園似的綠化帶，有樹、有花、有草地，很漂亮，里面還分布著幾個籃球場和好幾條健身跑道。

盡管這里寸土寸金，但是市政府的規劃，還是把這整個區域都變成了向市民免費開放的公園，而不是任何形式的房地產。因為要種很多櫻花樹，有人就把這里稱為“櫻花大道”。

根據規劃專家們的意見，這里的幾棵歷史悠久、長得高大挺拔的樹木將會被保留下來。園林設計圍繞這幾棵樹做了調整，形成幾個彎道，整個綠地的景觀也就會更加豐富多彩。

我從彩鋼板的縫隙里看進去，發現所有的房屋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堆瓦礫，獨獨地見到有幾棵樹，還孤零零地高聳在那里。

其實從我家樓上的窗口望過來，居高臨下就可以看得更清楚。緊挨著我們家小區的，是一片綠樹掩映著的別墅群，挨著別墅群就是張家浜市場和城中村。別墅和城中村都是低矮的建筑，卻被一條河隔開，一邊是錯落有致的高檔小區，一邊是雜亂無章的違章建筑。

這才轉眼間，河的對面就只剩下一片廢墟了。我想這次的拆遷效率真不是蓋的。

不過不知怎的，我有一種失落感，就好像不希望看到張家浜地區被拆掉一樣。不是嗎？買菜也沒有以前方便了呀。前陣子上下班經過的時候，我還常常停下來朝里面掃一眼，暗地里希望里面出一些釘子戶，最好一直拆不成。現在房子推倒了，我又希望政府推遲建設計劃，哪怕是那些瓦礫多留一陣子也好。

來到公司大門口，有幾位同事在樓下，看到我騎電動車上班，就笑我。我納悶道：“這有什么好笑嗎？”

那幾位笑得更歡了，說：“好笑的。你一個直男大叔，騎著一輛粉色的女式車干嘛？”

我這才發現，在這點上我大概有些疏忽了，光顧著買一輛最小、最輕便的，沒注意到這還有女式、男式之分。

我的辦公室本來在離前臺最遠的一個角落，每次上下班，幾乎要斜著穿過整個辦公區域。我比較喜歡上班的時候，和每個離我距離在兩米之內的人打個招呼，他們的回應會讓我產生一種愉悅感。下班我有時候走得比較晚，見到留下來加班的人，也還可以閑聊幾句。說聲“早上好！”“下班啦！”不需要支付任何成本，卻會讓別人對我產生多一些好感，這是一筆很劃算的生意。

公司里最近人員有所變化，辦公室的分割就重新做了調整。我的辦公室換到了靠近進門的一個房間，和李察做了鄰居。李察綜合部的幾位員工原來辦公的座位沒了，那一片建成了一個小型的實驗室。被墻圍出了一個房間，原本那幾個隔間的樣子就蕩然無存。

整個格局一變，人的感覺也跟著變了。有時候在恍惚之間，我會突發奇想：從前辦公室里的有些事情，大家已經不再談起，那會不會只是我的幻覺，其實根本沒有發生過？可是我也知道，事實上當然不是的啦，發生過的就是發生過的。然而所謂往事如煙，這和幻覺又有什么區別呢。

從我門里看出去，正對著的是綜合部助理康絲藤的座位。康絲藤來了沒幾個月，也算新員工，不過她上手很快，已經對我們公司的一套很熟悉了。

我看著門外，出了一會兒神。康絲藤一抬頭，以為我在看她，馬上跑進來，笑著問：“有什么要我幫忙嗎？”

我連忙擺手，收回開小差的腦回路，說：“沒有、沒有，偷看一眼美女而已嘛。”康絲藤燦爛地笑了一下，扮個鬼臉回去了。

李察很為能招到康絲藤這樣的員工而得意。這位女生腦子靈活，又肯干，一點沒有城里女孩常有的那種小嬌氣。有一次實驗室里幾個燈泡壞了，開發部打電話催李察安排更換。李察剛想讓韋連去叫個電工來，被康絲藤聽到了，她拿個梯子蹭蹭蹭爬上去就換好了。李察笑道：“康絲藤，你讓一屋子的大老爺們情何以堪？”

當面表揚了一通之后，李察還是私下里告訴康絲藤，說在工作場所，這種事情應當讓電工來做，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綜合部管著公司的安全流程呢，咱們自己首先要嚴格遵守。

我拍著李察的肩膀說：“你爽的。別人的員工要在后面推著，叫他們干這干那的，你倒好，你的員工需要你在前面攔著她：夠了夠了，不要干得太多！”

李察笑道：“你這么喜歡，我把她借給你用幾天，開心一下，好不好？”

我一聽，哈哈，等的就是這個，馬上應到：“這可是你說的？下周讓她跟我去拜訪客戶。”見到李察嗔目結舌的樣子，我就更加得意地笑。

康絲藤的英語發音非常棒，我聽到過幾次，深為嘆服。有一次隔著門聽到她說話，我差點以為波士頓分公司的哪位美國人出差過來了呢。帶著她去客戶那里做介紹，肯定可以給那些老外一個好印象，我也能省點口水。

本來我早做好了資料，心想著康絲藤形象好，只要讓她上去講一遍就達到了目的，剩下的我可以自己對付。

不料康絲藤當真把這當了回事情，回去大概一頁頁、一句句都研讀了個遍，第二天準備了一堆問題來找我，害得我和她解釋了老半天。好多技術問題其實有一些深度的，結果她也能領會。我很詫異，問她：“你到底是學什么專業的？”

康絲藤很不好意思地說，她中學的時候數理化成績不佳，文科比較好。但是她非常喜歡理工科，就考了工科專業，結果進的學校就比較差，畢業成績也不大好，最后找工作的時候，還是靠她出色的英文起了作用。跳槽到蓮樺集團的時候，是李察面試她的，也是覺得她有工科背景，英文又好，就把她招了進來。

我暗自嘀咕：怎么我讀大學的時候，我們班上的工科女同學都沒這么漂亮呢？本來想著調侃她一下的，又一想，我和康絲藤不像以前和艾咪那么熟，會有騷擾的嫌疑，只好作罷。

商務部的羅兵起初還以為康絲藤是我部門的員工。我帶著她參加了幾次客戶會議后，羅兵忍不住悄悄跟我說：“你老大招工程師也看顏值的嗎？我總覺著康絲藤不適合做工程師，她比較討客戶喜歡，口才也棒，做商務更好一些。”

我忍不住笑，澄清道：“康絲藤可不是我的工程師！她是李察綜合部的助理，人家正兒八經是搞流程和信息系統的！”

羅兵大吃一驚，眼珠子都要彈出來了：“啥？怎么會？！我聽她講技術的東西也頭頭是道的，英文也好，鬧了半天這些都是她的副業？人才，人才啊！回頭我得去向李察表示一下景仰。”

羅兵這廝果然跑來向李察稱贊康絲藤，說她“真是個未來商務經理的料”。

李察聽了大怒，酒糟鼻子更紅了，喝道：“你們兩個也是夠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靠譜的手下，怎么著，你們都在準備來挖我墻腳了嗎？！”

羅兵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對啊！我怎么沒想到？我得去找柯芮和江乃深說說，把她調到商務部來。挖個墻腳就挖個墻腳嘛，讓人家也有個上升通道……”

李察眼睛一翻要背過氣去了，還好我上去在他背后拍了好一通，他才緩過來。李察對羅兵說：“今兒個你這話可得罪我了，晚上你得請我喝酒！人嘛，誰也別想搶走！”

李察和羅兵這一對活寶碰在一起總是互掐，拌嘴的結局，通常就是晚上出去撮一頓，我么就樂得跟著一起去。好幾次下班的時候，被喬藝看到我們幾個勾肩搭背地往外走，她就一臉鄙夷的樣子。

“喲喲喲，這伙人又要出去happy了”，她說。我們叫她一起去，她又不肯的。

喬藝最近接了一個新項目，又斗志昂揚地上場了。李察對我說，還好新的客戶管理系統運轉良好，沒有那么多問題需要處理，要不然按照喬藝的脾性，綜合部的幾個人光替她維護以前那個破系統，就要忙得四腳朝天了。

結果我們下班出門的時候，在樓道上又碰到了喬藝。她背著一個球拍也正往外走，去參加公司球隊的訓練。喬藝斜眼看我們一下，打量一下李察的腳，嘲笑道：“等你的腳養好了，咱們再斗一場？”

公司的全民健身搞得如火如荼。喬藝是羽毛球愛好者，起勁得很。李察吹牛說他以前讀書的時候，羽毛球也打得很好，只是很久沒碰球拍了，還想拖我一起去打。

我勸他悠著點：“大家都老胳膊老腿了，小心點。”

他喊“沒事”，結果上去和喬藝對打，一分鐘不到他就崴了腳。

康絲藤的羽毛球打得才叫好。那時候她剛來公司報到沒多久，正好碰到公司要組隊去參加區里的比賽，她也上去比劃了幾下。本來女選手就缺，大家一看她打得這么好，如獲至寶，趕緊把她抓進隊伍里來。喬藝更是樂開了懷，她本來報名參加的是單打，明擺著是沒有希望拿名次的。現在正好和康絲藤搭檔，她又可以參加一個雙打，這樣就大有希望在這個項目上獲得好成績。

李察對喬藝回道：“別得意！上次我沒活動開，下回你就等著哭吧。”

喬藝惡狠狠地說：“你就使勁地吹，反正吹牛不要錢。下次輪到你那只腳。”

我和羅兵大笑，說：“你想和喬總斗，得長四條腿才夠用。”

李察氣歪了嘴，正不知道怎么反擊。他轉頭看見墻上新帖的員工生活園地，上面有喬藝做健身操的照片，只見她那緊身胸衣下的肚皮都被勒出肥肉來了。李察用手指關節敲著那肉，說：“喬總球是打得不錯，就是這件衣服買得有點小了。”

喬藝反而很得意，說：“咱是有福之人，身上的肉愛長哪兒就長哪兒，你管得著嗎？”

我們三個人聽這話，一起鬼笑起來，大家這才罷休。

我望著墻上的員工照片，不由得站在那里又發了一會兒楞，總覺得還應該再多些人才好。照片拍得很好，平時看著那么普通、平常的同事們，在照片上卻一個個生龍活虎，大有一副明星的樣子。

吃飯的時候，羅兵和李察兩人又喝上了。我現在研究養生，滴酒不沾。我勸他們也都少喝點，園區里組織的醫生專家咨詢會，我建議他們可以經常參加一下，保養保養。

兩個人都笑我心態變老了，就好像他們比我年輕多少似的。

羅兵說，李察你的紅鼻子應該去治一下了，上次來義診的那個皮膚科鐘主任聽上去水平很高的樣子。

李察說他得先回去問問老婆答應不答應，別搞得太漂亮了，有別的女孩子來叮。

“你就做夢吧。就算你整了容，也還是猥瑣大叔一枚。”我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