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旁邊的乘客們都進入了夢鄉。麥麗卻怎么也睡不著，扭頭一直看著飛機外面漆黑的夜空，心里默念著：又近一些了，又近一些了。她從來沒有覺得一夜竟有這么長。

一出機場，麥麗便飛奔而去，拉桿箱拖在地上，發出呼呼的聲音。門外面那出租車司機還沒來得及和她打招呼，麥麗就噌地跳進車，一疊聲地說：“快、快、快！”

看見她心急火燎的樣子，司機想大概她一定是有什么急事，也不敢多問，于是腳下狠狠一踩油門，唰地疾馳而去。

早上下了點雨，路上還有些濕乎乎的。鄰居老太太挎著個包，手里拿了把雨傘正出門，剛到樓門外，只見一輛出租車“吱”地停在面前，里邊麥麗像彈簧一樣竄出來，朝她“嗨”了一聲便不見了人影。這忽的一下差點把老太太給晃著。

老太太和出租車司機一起望著麥麗的背影，見她簡直像一陣風一樣地閃進了門。他們相互看了一下，笑了起來。

麥麗把那湯姆一把從衣柜里拎出來，拖到小花園，想一下，又跑進屋里搬了一張椅子出來，讓他坐著。

說也奇怪，剛才天色還有些陰沉沉的，這會兒藍天卻晃了出來，陽光火辣辣地照下來，射得麥麗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也照在湯姆那張毫無生氣的蒼白的臉上，就像曬在一個枕頭上。

麥麗焦急地看著手機上的時間：快了，快了！子時快到了！子時的陽光！我們馬上就要迎來子時的陽光了！

湯姆，我要把你的咒，解了！

我來救你了！

麥麗覺得就像等了一百年這么長，才聽得：

“當！……”

街區那頭教堂頂上的鐘聲響起來。時間到了！麥麗強壓著自己發抖的兩手，拿起水瓶，把那夏至的雪水送到湯姆的嘴唇上。

一小股雪水輕輕地流向湯姆那干枯的嘴唇，只稍稍停了一下，忽地就不見了。就像有一滴藍墨水掉進了乳白色的牛奶里一樣，一層隱約可見的、透明的淡藍，在沿著湯姆的嘴唇，向周圍蕩漾開來，化進了他蒼白的臉龐。

麥麗又倒了一些雪水，見那淡藍色逐漸從臉上，向湯姆的身上散去。麥麗小心翼翼地把一瓶雪水全給湯姆喝了下去，只見湯姆全身都開始泛出淡淡的微藍。

盡管正是中午，門前的小路上卻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也不見，周圍一片安寧。仿佛從那灑下的陽光里，都可以隱約地聽見縷縷光線之間沙沙的摩擦聲。

湯姆的嘴唇似乎稍稍地動了一下。麥麗以為自己看錯了，狠狠地眨了眨眼睛，定睛再看，湯姆卻微微地張開了嘴巴。雪水都被吸干了，他的嘴唇卻還是像一片干涸的沙漠。

麥麗急忙進屋又端了一杯水出來，水流進湯姆的嘴里，一閃就沒了。麥麗手忙腳亂地從里面桌上抓了一個大水壺來，把一壺水都倒進了湯姆嘴里，一下子水又沒了。麥麗索性拎起一個水桶，放了一大桶水，全給湯姆灌了下去，沒想到又沒了。麥麗忙著跳進跳出，連著灌了湯姆好幾桶水，終于看到有一點水從湯姆的嘴角溢了出來。

麥麗對著湯姆喊：“醒過來，醒過來啊！”

湯姆就像聽見她喊似的，雙眼也動了一下。麥麗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淚如泉涌。

兩滴滾燙的淚珠從麥麗的眼角里滾落出來，她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擦，那眼淚就從臉頰上掉了下來。

那兩滴淚珠緩緩地墜向空氣中，在陽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它們晶瑩剔透，從上面映照出麥麗和湯姆兩個人的臉龐。湯姆，你認識她的眼淚嗎？

淚珠輕輕地滴進了湯姆的眼眶，湯姆的眼睛忽地閉上了。從他的眼睛周圍，一輪紅暈頓時泛起來，先是染紅了臉頰，然后那紅色就突然嘩的一下子，爬滿了全身。

湯姆，你終于活了！

陽光還是那樣直直地照下來，刺得讓人睜不開眼。

湯姆恍惚中一下子沒明白自己是在哪兒，腦子里有一種似睡非睡的糊涂。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從睡夢中醒了，但是做了這么長時間的夢，零零碎碎的都記不真切。他悄悄地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疼，看來是真醒了。可是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怎么也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瞇起眼睛看，太陽光很強，讓他覺得四面都是一片明晃晃的，過了好一陣才適應下來。眼前正對著他的那張臉好像很熟悉，可又想不起來是誰。她的臉真美啊，大大的眼睛，彎彎的眉毛。臉頰上似乎有一點點嬰兒肥，不過這樣才好看呢。

她怎么了？為什么又像笑、又像哭？鼻涕眼淚一把的，好像看到我很激動的樣子。湯姆在那里琢磨著，剛想說些什么，只聽那女孩說道：

“湯姆，你可活過來了！你認不出我了嗎？我是麥麗啊！”

對的，我叫湯姆，這沒錯。可是“麥麗”？我真的認識她嗎？看上去確實是很熟悉的樣子呢，就像個已經相處多年的老朋友。讓我好好想想。

湯姆嘴巴動一下，輕聲重復說：“麥麗？”

麥麗一下子撲上去，把湯姆緊緊抱住，把臉埋在他胸口嗚嗚地哭。湯姆張開雙臂，伸在空中猶豫了一會兒，心想就這么去抱一個女生不大合適吧。可是看樣子她是認識我的呢，況且她又這么美，為什么不抱呢？于是湯姆輕輕地撫住麥麗的雙肩，把她摟在懷里。

過了許久麥麗才嚶嚶地停下來，抬頭看他。湯姆稍稍活動了一下身體，覺得除了體力有點弱以外，也沒什么特別不舒服的。見麥麗這么熱切地看著自己，湯姆有點不好意思。他擠出一個抱歉的笑容，正在考慮是不是該問候一下，可是脫口而出的卻是：

“我餓。”

麥麗像只燕子一樣尖聲叫道：“好啊！”說完一閃就不見了。

湯姆試著站起來，環顧四周：這里是個小花園，地上的青草密密的。花園邊上種著兩棵不知道名字的小矮樹，面前的小路兩邊樹蔭遮天，直伸向遠方。

一輛汽車從路上經過，斑駁的樹影無聲地在車身上劃過。那司機是個金發女郎，見湯姆直愣愣地看著她，便向他招招手，說：“Hi！”便嗖地過去了。湯姆還在后面向她回道：“have a good day!”

麥麗跑出來把湯姆引進屋，湯姆像是想起一點什么來，回頭又看一眼小花園，說：“沒我家院子大。”

麥麗拍手道：“好兆頭！你會想起所有的事情的！”

湯姆坐在餐桌前，接過麥麗手上的三明治和牛奶，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前一口還沒咽下，后一口又忙不迭地往嘴里塞。一抬頭，看到麥麗正笑瞇瞇地盯著他看，那眼圈還紅著呢。湯姆感到好難為情：怎么像個幾年沒吃飯的餓死鬼？好丟人的說。

一吃完，湯姆不由自主地就起身收拾碗碟去洗。洗完了，轉身看見地上有些灰，他就隨手拉開衛生間的門，把門背后的拖把抄起來，里里外外地拖地板。那床上還丟著一團麥麗出差穿過的冬衣，湯姆順手就抓過來往洗衣機里塞，打開水洗衣服。麥麗像個小尾巴似地，從這兒到那兒跟著湯姆，歡天喜地笑著看，也不說話。

湯姆自己也覺得好笑，為什么只要把自己的腦袋放空，憑著感覺走，就會首先想到在麥麗這里做家務呢？

晾完了衣服，回頭見麥麗坐在椅子上，湯姆的兩只手自然而然地就迎上去給她捶起肩膀來。湯姆站在麥麗后面，就忍不住地笑：“我這是怎么了？”

麥麗“格格格”地也笑，說：“我的妖精又回來啦！”

湯姆這時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睡衣睡褲，心想我怎么穿成這樣就跑到別人女孩家里了？

麥麗看一看湯姆身上，抓抓腦袋笑道：“別急，稍等！”話沒說完就沖了出去。她知道附近有個小店可以買到衣服。

不一會兒，麥麗提著幾件衣服回來了，往湯姆手里一塞，說：“別嫌好看不好看了，去洗個澡換上！回頭再慢慢說吧。”

麥麗把一張小桌子搬到小花園，又拖出兩把椅子來。她煮了點咖啡，擺上兩套杯子。等湯姆收拾好出來，兩人就坐著喝咖啡。午后的斜陽被樹蔭擋住，不像剛才那么曬了。習習的微風吹過，送來一絲絲的涼爽。

湯姆饒有興趣地聽麥麗講她是怎么撞見自己的，他又是怎么忽然就從一個雜貨店賣不掉的抱枕，變成了“妖精”，講他每天夜里幫著做文件，做家務，講麥麗怎么從上海把他帶來的波士頓，又是怎么根據夢空道長的解咒法救活了他。

“對了！我得馬上給道長打個電話，也該謝謝他，以前總把他當個騙子！”

湯姆聽著聽著蹙起眉頭笑了，心想這位女生真有趣，這些故事大概只有天方夜譚里才會出現吧？但是她講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人不信啊。

湯姆猜測自己大概是出了什么意外，有些失憶了。他望著路上偶然經過的行人和汽車，他知道毫無疑問這里是在美國，不是在上海。他心里有一種對波士頓和上海都很熟悉的感覺。

麥麗回來的時候有些失落。她拎著手機呆呆地說：“那道長的電話是空號了。我一查，他的網店也沒了，好奇怪啊！網上搜了一下，有個人說夢空道長涉嫌非法經營，已經被取締了。怎么會？他其實是很靠譜的啊！”

湯姆說：“不要緊，人家是個半仙，自有解救自己的妙計。等我把以前的事情都想起來，咱們再說。”

這時候鄰居老太太拎著兩個袋子從小路上走過來，像是剛去買了什么。見到麥麗和湯姆在喝咖啡，就站在花園外對他們打招呼，三個人閑聊了一會兒。湯姆的英語非常好，完全是本地口音。

老太太笑著說：“我還在想，今天早上麥麗怎么像是著了火似的急著回來，原來是你要來啊！呵呵呵。”

湯姆看一眼麥麗，兩人不知道說什么好，就沖著老太太笑。湯姆見老太太的袋子里像是提著一些藥，正好轉移話題，問：“您是去買藥了嗎？有什么不舒服，我們可以幫什么忙嗎？”

老太太說：“沒什么，一點老毛病而已，去莫萊醫生那里開一點藥。莫萊醫生那里我看了幾十年了，他可是這一片最好的家庭醫生了，你們要看病的話去他那兒就對了。”

老太太來了勁，非要給他們記一個莫萊醫生的地址和電話，完了才一搖一擺地進了家門。

湯姆和麥麗相互看一眼：對呀，先去看看醫生怎么說？

轉過幾個街角就到了診所。莫萊醫生看上去有六十多歲，頭發禿得沒剩幾根了，確實像個資深專家的樣子。他說話斬釘截鐵，反應很快，一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意味。

莫萊醫生給湯姆上上下下檢查一下，問這問那的，最后說湯姆很健康，沒任何毛病，多休息休息、適當運動就能恢復記憶了。如果三個月還想不起事情，他再幫忙轉給精神科醫生去看。

麥麗問：“那他身體內部都是正常的？內臟什么的都有嗎？總得照個CT什么的看一下吧。”

莫萊醫生一下子激動起來：“什么話？這還要照啥。我幾十年的經驗告訴我，完全不需要！只有那些垃圾醫生，啥都不懂，才會檢查這個、檢查那個，驗一大堆血、X光再照一下，最后告訴你看不出什么毛病，回去睡覺。我的天！”

嚇得麥麗只好收聲。

回到家，天都擦黑了，兩個人配合默契地做起晚飯來。麥麗嘗了一口湯姆做的色拉，贊嘆道：“你這個妖精的手藝還是和以前一樣啊！”

湯姆聽麥麗一直管他叫他“妖精、妖精”的，覺得很有趣，說：“這個綽號蠻酷的。”

吃完飯，湯姆不假思索地去動手洗碗，又把門框上的一個掛鉤修好。不料手指上不小心劃破了點，就放著嘴里舔了一下。麥麗一下子沖過來，抓著湯姆的手不放。

“別舔！我看看！”麥麗看著那手指尖上漸漸冒出來的一小滴血珠，樂得手舞足蹈起來：“你是真活啦！哈哈哈！”

湯姆被她一驚一乍的樣子嚇了一跳，搖頭說：“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嗎？”

麥麗自從前一天在墨爾本跟著杰夫和老倪去bush walk以來就沒合過眼，這會兒才感到精疲力盡，累得站都沒力氣站。這一天多的時間，就像是過了一個世紀一般，她簡直難以相信，一切就這么徹底改變了！

湯姆熟練地拉開椅子坐上，心下很疑惑：我是很喜歡在椅子上睡的嗎？卻聽麥麗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說一句：“過來，伺候本宮就寢！”

湯姆乖乖地在麥麗身邊躺下。麥麗一把抓過湯姆的手臂抱住，把頭靠在湯姆肩上，甜甜地睡去。湯姆看著麥麗長長的睫毛，也不禁微笑起來。他忽然覺得一陣陣睡意襲來，不知不覺地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