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吧,老疤還等著呢。”圓臉男人摟著我的肩膀擁著我向前走。
“你們倒底帶我去哪啊?”我掙開他的胳膊,斜楞著眼睛看他,“談生意去,走啊。”圓臉男人拽我,我又甩開他,“黑燈瞎火的你們要帶我去哪?”我說:“要談就在附近找個地方談,遠了我不去,我信不過你們,前兩天都吃過一次虧了。”“你逗我們玩是吧,你小子逗我們玩?”圓臉男人氣沖沖地說:“你不是知道誰是空子嗎?現在怎么又不敢去了,你知道多少人因為你這句話提心吊膽的,你說不去就不去了,拿我們當禮拜天過呢?”“我吃飽了撐得逗你們玩,你哪長得招人疼我還逗你玩。”我又甩開圓臉的男人的手,搡了他一下說:“你再拉拉扯扯的我就在這喊人了,我嗓門大,人和狗都能給你叫來。”
圓臉男人看著我不敢再糾纏。
老疤在遠處看了會兒可能覺得太招眼,急匆匆走過來看了圓臉男人一眼,圓臉男人站到一邊,老疤笑著沖我說:“怎么了,兄弟,怎么不走了?”我說:“你們要帶我去哪?”“去了你就知道了。”老疤過來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向前走,我低頭踉蹌著跟出幾步,縮脖子從他的臂彎下抽出頭,腦后的頭發蹭得生疼,“我腳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走不了遠道,我們就在附近找個地方。”老疤笑了,“怎么了,兄弟,下午不是聊得挺好的,怎么突然變了?”他看著我說:“怕我害你?要害早就害了,還用等到現在?下午在老林那你就走不了。”
圓臉男人從身后推了我一下,我回頭握拳瞪著他,老疤過來拉開我們,“別動手,別動手,都是自家兄弟,傷了和氣就不好了。”
圓臉男人又上手抓我,我掙開他,看著老疤說:“我跟你們走,到前邊給我叫輛出租車,我這腿腳走不了多遠。”老疤看了圓臉男人一眼說:“去,你到前邊截輛車,我們早去早回。”圓臉男人大步向亮燈的方向走去,我和老疤慢慢在后邊走,老疤問我:“剛才你們聊什么呢?”我說:“我總覺得身后有人跟著,他說我疑神疑鬼,沒別的事。”“哦——”老疤頓時緊張,回頭向四周望望,“你看清楚了,確實沒人跟著?”我也望向周圍黑漆漆的曠野,確實連個人影也沒有,老疤好像還不放心,又問了一遍:“你真的看到有人跟蹤?”我說:“沒有,我就是有那么種感覺,那個胖子說是我的幻覺,我又沒有神經病,哪來那么多幻覺。”
“我們快點離開這里。”老疤拽著我快步向前走。
前邊有輛出租車迎著我們過來,圓臉男人坐在副駕駛向我們揮手,讓我們快點上車,我們坐進了后車廂,圓臉男人向司機說了下地址,司機茫然地聽了半天也沒明白該怎么走,圓臉男人連說帶比劃跟司機說了半天,最后老疤不耐煩了就說:“你照著郊區化工廠方向開就行了,到了那里我再告訴你。”司機年輕,不知道郊區化工廠是哪里,那是二十多面前的老廠,曾經輝煌一時,現在只剩下斷壁殘垣和凄涼的廢墟,老疤看著司機說:“東城,東城知道嗎?順著出城的路一直走,到地方我告訴你。”司機點點頭駕車上了公路,我說:“去那里干什么?去老林的店多好。”老疤說:“老林的店關了,不干了,賺不著錢還凈給我惹事。”
“你們到地方還回來嗎?”司機說:“那附近村子早沒人了,你們要是回來可得重新打表,不能算往返。”
“不回來了,到地方你走你的。”圓臉男人說:“就是單程,錢少不了你的。”
出租車開出了大概二十多分鐘。
車窗外是簡易的職工住宅樓,紅磚砌的,一個門一個門緊挨著,像是鴿子籠,門外是整個樓層共用的陽臺,圍著鐵筋鐵管彎接焊成的扶欄,扶欄上扯著晾衣服用的鐵絲,鐵管銀漆早就剝落,黑黝黝的斑斑駁駁,有半人多高。樓上大多數房子都是空的,沒有幾家人住,藍色的木框門窗碎得沒有一塊整玻璃,黑洞洞的犬牙交錯,只有一樓的燈亮得整齊,看牌匾都是做生意的門臉。
出租車已經駛進了東城廢棄的老工業城區。
我既好奇又茫然地看著窗外,這座城市我太熟悉了,年輕的時候我跑遍了它的每一個角落,當然也包括這里,我甚至還能記起和樓上哪扇門里的哪個女人在哪里發生過哪些事情,這些事情單調、重復、千篇一律,卻又無一例外地激動人心。
我還記得她是個端莊嫻雅的好女人,這些年一直后悔沒有珍惜她,沒有珍惜的原因不是心慈手軟,而是當時還不太懂事,對那些本應該早點發生的事情還沒有在生命里覺醒。
我們沿著黑黢黢的馬路前行,成排的房屋門窗緊閉,不時從黑暗中傳來一兩聲狗叫,我現在又感到這個地方非常陌生,從來也沒走過這么曲里拐彎、黑咕隆咚的路,路兩邊荒草齊腰,草叢里是攔著幾道鐵蒺藜,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斷。老疤和圓臉男人上車后一言不發,偶爾到了岔路口圓臉男人告訴司機正確的方向,剩下的時間車里靜得讓人心慌,我轉過頭焦急地望著車窗外,這條路上前后空蕩蕩的,不要說車連個人也沒有。
“停下車。”我說:“我尿急,讓我下去一趟。”
司機不耐煩地說:“還有一會就到了,你憋一會,到地方再尿。”
“你他媽廢什么話,讓你停車就停車,尿憋長了對腎不好,你知道嗎?”我咆哮著說:“真把腎憋壞了就吃多少大串腰子都補不回來。”
司機只好靠邊停車,嘟囔著說:“那你快點。”我下了車,一瘸一拐地朝著路邊草叢走了幾步,掏出煙叼上解褲腰帶,圓臉男人也從車上下來站到我身邊,我說:“你也撒尿?”他愣了下,搖頭說:“我不尿,出來透透氣。”我尿完系上腰帶在身上擦擦手,看著他說:“兜里帶火了嗎?借我用下,抽根煙。”圓臉男人掏出打火機給我說:“上車再抽。”“馬上就好。”我點著煙抽了兩口,把打火機遞給他,他猶豫了一下,伸出兩根指頭去拈打火機我沒抓過的地方,我把打火機塞進他手里,忽然抓住這兩根手指一拗,感覺就像折斷兩根筷子一樣,他立刻跪倒在地上哀嚎。
我又重重地朝他臉上踢了一腳。
我轉過身眼前一片漆黑,一步跨過草叢里的鐵蒺藜撒腿就跑,等我的眼睛習慣了前方黑暗,蹲在草叢里向他們張望的時候,老疤和出租車司機兩個人扶起圓臉男人也向我逃跑的方向張望。
老疤站著看了會就要回到車上離開,出租車司機死活不讓他們再上車,他們爭執了好一會,說的什么沒聽清,最后好像司機連車錢也沒要就倉皇離開。老疤和圓臉男人站著互相商量,圓臉男人扶著手很激動,不斷大聲說話,最后老疤沒有辦法只好聽他的,兩個人跨過鐵蒺藜向我這個方向走過來。我蹲在草叢里盯著他們,他們兩個人離我越來越近,漸漸能聽到他們低低的咒罵聲,都是抓到我先把我打殘了,再把我拖回去之類泄憤的話。我蹲著向旁邊挪開十幾米,移動到他們側面,從土里扒出塊石頭抓手里,他們邊吸煙邊向我這邊走,煙頭的火光映著他們的臉,時明時暗。他們走到我身邊不遠處停下,似乎已經感覺到我藏身在附近。
老疤笑幾聲,大聲說:“兄弟,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誤會,跑什么?車租車司機讓你嚇得連我們也不拉了,自己跑回去了。”
圓臉男人咬牙不說話,可以看出他現在很痛苦,眼睛不停觀察周圍動靜,老疤又說:“快出來,別躲了,有什么事我們當面說開,你跑了,你老婆孩子可跑不了,我們要是就這么回去,我饒得了你,我這個兄弟也饒不了你,他還不得把那娘兒倆都活剮了,這樣的事你也不是沒見過,我跟你說到時候你可別怪我。”我蹲在草叢里屏住呼吸,眼前不斷浮現女兒和老婆兩個人的樣子,圓臉男人表情猙獰,扶著受傷手指發出幾聲呻吟。老疤扭頭看著他說:“怎么樣,挺得住嗎?”圓臉男人說:“估計這兩個手指廢了,剛才我有骨頭斷了的感覺,也不知道能不能接上。”老疤用手機照明看了下,“沒事,就是脫臼了,回去接上就好,先把這小子哄出來再說。”圓臉男人說:“他是不是已經跑遠了?”老疤說:“不能,剛才他就跑到這附近藏起來。”圓臉男人說:“你真的確定他是警察的空子?”老疤說:“我猜的,寧可錯殺他一個,也不能著了這小子的道,過去我們有幾個人莫名其妙地折進去,我總覺得和這小子有關系。”
圓臉男人說:“那我們快找吧。”
老疤說:“你找那邊,我找這邊,看到人就喊,我們兩個一起動手,我怕你自己不是他的對手。”
圓臉男人憤憤地說:“剛才是我大意了,就他跟個癆病鬼似的,我一只手就能給他拆零碎了。”
老疤朝那邊走,圓臉男人向我這邊來,我把身子蹲得更低,手里抓緊石頭,趁他走過來還沒看到我的時候,我躍起來砸他的臉,他向旁邊躲閃,大石頭整砸在他的額角上,我舉起石頭接連砸了第二下,第三下,直到把他砸倒在草叢里不動彈,手里的石頭黏糊糊的都是血。我狠狠朝圓臉男人身上啐了口唾沫,站起來看老疤,老疤也看到了我,左右看了會,沒看到圓臉男人,臉上閃過一絲驚慌,我氣喘吁吁的說:“老疤,別找了,他讓我給弄死了。”老疤狠狠地盯著我說:“你就是警察的空子,我猜的沒錯吧。”“不是。”我說:“你猜錯了,我真的是想找你做生意,現在生意也做不成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老疤看看我,把手慢慢伸進衣服下,我掏出仿真槍打火機說:“別動,動一下打死你,把你衣服里的東西慢慢拿出來。”
老疤看著我說:“你手里的噴子哪來的?”
“買的,便宜貨,可對付你足夠了。”我說:“現在把你衣服里的東西慢慢拿出來,別讓我看到你有其他的動作,這里就是放炮都聽不到,你可別逼我這么快弄死你。”
老疤用兩根手指夾出把匕首,我朝旁邊努努嘴,他把匕首扔到一邊,我說:“雙手抱頭跪地上,眼睛看著自己褲襠,別抬頭,你知道抬頭后果是什么。”老疤說:“私藏槍支是大罪,你和我不一樣,你還有老婆孩子,我就不信你真敢殺我。”我笑了,說:“過去不敢,可是現在敢了,殺多少人我都不在乎。”老疤抬頭看我一眼,很快就垂下頭說:“為什么?”我說:“我得了絕癥,沒幾天好活了,弄死你我就算去領功,警察的見義勇為的獎狀還沒寫完呢,我就他媽的死毬了。”老疤又抬起頭說:“真的?”我指著自己的肝區說:“騙你干什么,就是這里有病,活不了幾天,所以急著跟你做筆交易,沒想到你還算計我。”我說:“不過撕破臉也挺好,我也不用跟你不好意思,弄死你就一了百了。”
老疤不再說話,抱著頭跪在地上,我走過去用一只手上上下下把他搜了一遍,連褲襠鞋底都沒放過,確定再也沒有防身的東西,伸手去他脖領子里掏,發現他戴得翡翠扳指不見了,我說:“你的扳指呢?”老疤低著頭想了會,抬頭看著我說:“原來你是在打我扳指的主意。”我把槍口對準他的頭說:“少廢話,問你呢,扳指去哪里了?”老疤說:“放老林的商店里了。”我盯著他說:“你不是從來都隨身戴著,怎么突然摘下來了?”老疤笑著說說:“誰知道呢,可能這就是命,下午你走后我洗了個澡,摘下來放到水池邊的臺子上,出來的時候就忘了。”
我拖著老疤到圓臉男人旁邊,圓臉男人還在草叢里趴著,頭上砸出個大窟窿,身體里的血已經流干,我解下圓臉男人腳上的鞋帶踩著老疤的后脖頸,把他雙手的中指從后邊牢牢系在一起。控制住老疤我蹲下來抽了根煙,風迎面吹來煙灰迷了眼,用手一擦頓時熱淚盈眶,我用衣服袖子揉著眼睛說:“老疤,你想死還是想活?”老疤從地上掙扎著翻身坐起來,吐出嘴里的泥沙說:“當然想活,你就說你想要什么吧?”我說:“我要你的扳指,用扳指換你的命,你看怎么樣?”老疤看著我笑了,說:“你能饒了我?”我說:“當然能。”老疤搖頭說:“我不信,你現在跟我一樣是爛命一條,不在乎多活幾天少活幾天,可是你的老婆孩子活得好好的,你為了她們不會留我活口,這我心里明鏡似的,你太了解我了,知道我不可能饒了她們。”
“你說的沒錯。”我說:“可是如果我死后能讓你脫身,而且隱姓埋名活一輩子,你就不會冒這個風險。”
老疤說:“你死后我能隱姓埋名活一輩子?”
“沒錯,我都替你想好了。”我說:“我拿到扳指就開車帶你們離開,到沒有攝像頭的地方你下車,我穿著你的衣服把車撞毀燒得血肉模糊,你連夜逃走讓警察誤認為車里的死人就是你,我替你去死。”
老疤輕蔑地看我一眼,嗤地一聲笑了,“你真把警察當成吃干飯的了,DNA懂嗎?脫氧核糖核酸,我進修的時候抽了一管子血,他們門清,能讓你這么容易就糊弄了,他們都是火眼金睛,看人的眼睛毒著呢,你這主意跟他們沒戲。”
“有戲。”我說:“你別忘了我也懂他們那一套,我有辦法蒙混過關,只要你把扳指給我,我就能讓你替我活著。”
老疤眨眨眼看著我說:“你說的是真的?”
我說:“真的。”
我們站起來朝著大路方向走,他還是背著雙手,我沒給他解開,他也沒要求我善待他,到了路邊我脫下他的衣服披在他身上,看上去像個雙臂殘疾、自強不息的中年人,我扶著他在街邊走。這個附近是新開發的城區,很多樓很多路都是新建的,路標有些拆了沒掛上去,有些殘缺不全看不清上面的字,老疤說他知道一條穿過舊樓區的近路,我們順著一條黑漆漆的巷道穿過去,兩邊的門都是關著,靜悄悄的、黑漆漆的,周圍人家都黑著燈也不知有人住還是沒人住。我們摸著黑磕磕絆絆深一腳淺一腳的終于走出這片黑暗的樓區,在街邊又等了很久才截到一輛送人回來的出租車。上了車老疤不說話,扭頭看著窗外,司機問去哪,我告訴他老林商店附近的市場地址。
到了市場我們下了車,市場關著鐵柵欄門,我們從旁邊一條胡同穿過去,到了胡同口就能看到老林的商店里亮著燈。我看著窗口明亮的燈光說:“你別上去,我信不著你,我自己去。”老疤說:“我不上去他們會宰了你,我出來的時候跟他們說了你是空子。”我說:“你放心,我有辦法對付他們,這幾條蝦米還不夠一盤菜的呢,你就在這看好戲吧。”老疤看著我,我說:“你轉過去蹲在這,別出聲,壞了我的事饒不了你。”老疤順從地轉身蹲下,我看看左右,從旁邊墻頭拿起快松動的磚拍在他的頭上,這磚年頭久風吹雨打的都酥了,拍上去就四分五裂,他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臉朝下昏死過去。
我把老疤拖到墻根,在他身上蓋了些東西掩飾,又從墻頭拿下幾塊磚抱著,還順手操起根鋼管向老林的商店的方向走去。老林商店旁邊的胡同通向他的后院,我把幾塊磚藏在胡同兩邊,把鋼管也藏好,走到后院的側門前一推,門是虛掩的,開了,一點動靜也沒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