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意周杰同志的意見,我們要相信他有能力勝任這項光榮的任務,他畢竟也是受過黨的教育......”
這個人一看就是受過黨的多年教育,在工作上兢兢業業一點錯也不會犯的老黨員,頭發背起來梳得一絲不茍,說出的話鏗鏘有力,他發覺有人伸手輕輕捅了他一下,轉過頭詫異地看著那個人說:“我說的不對嗎?他確實受過黨的教育,警校畢業后雖然沒有參加實際工作,但還是毅然決然的參與到我們公安工作中最艱巨的一線戰斗,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情報和線索,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他身上的西服筆挺但領帶又艷又俗很扎眼,皮膚又粗又黑,就像憨厚的鄉下婦女穿件很土的早已過時的時裝,脖子上卻戴了串時尚亮麗的假項鏈,要多可笑有多可笑,我看著他笑了笑,表示非常同意他講的話。房間里的人都在竊竊私語,低笑,相互引茬,不時抬頭看我一眼,沒有一個人想理他,但氣氛頓時因他的話活躍起來。
他還想繼續說下去,老盧咳嗽了幾聲,所有人的臉都轉過去,老盧說:“周杰同志雖然這么說了,可我們也不能讓他一個人沖鋒陷陣,我們卻在這里坐享其成,我們要制定一個詳細的作戰計劃配合他的行動。”
“這里你職位最高,還是你挑的頭,你說怎么干我們就怎么干,不滿意的現在就可以退出,但是要遵守保密條例,關于我們這個私立專案組的事情不能透露出一星半點,傳到局里沒關系,如果傳到社會上后果不堪設想。”
老盧說:“沒錯,不想參與這次行動的現在還有機會,我們不勉強,但是要注意保密,有人現在想退出嗎?”很多人都打起精神左右巡視,尋找自己與在座同仁間的思想差距,發現嚴峻的事實擺在面前,他們已經退無可退。
沒有人表示要從行動中退出。
老盧說:“既然沒有人表示異議我就宣布這次行動開始了。”
陽光晃著人眼,房間里暖洋洋的,藍色的煙霧自由飄蕩,我抬頭看了眼老盧發現他也正看著我,其實我來這里沒有實際工作,也沒有人會聽我的意見,只是用來填充門面,形式大于意義。現在他們的意見統一的差不多了,我知道的情況也早就匯報結束了,剩下的事跟我半毛錢關系的也沒有,我低頭想了下,旋即再次抬起頭,老盧還在凝視著我,“你有事想說?”“嗯。”我說:“你們下邊的工作都是需要保密的,這我懂,我一個編外人員不適合在這旁聽,我想先回去了。”老盧想了下,伸手拿出一個鼓鼓的牛皮紙檔案袋給我,我接過來沉甸甸的好像裝得滿滿都是錢,老盧說:“別在這打開,出去,這是我為你爭取來的,回去對老婆孩子有個交代。”
“這么快批下來了?”我把牛皮紙檔案袋在手里掂了掂,里邊裝的錢只多不少,我的心里一陣激動:“辦事效率夠高的,改革大見成效了。”
老盧笑了,這是我見到他后第一次露出笑容,笑著說:“快走吧,什么時候了你還犯貧,回去替我帶個好,過幾天咱倆去看她們。”
我夾著牛皮紙檔案袋和在座的人矜持地打了個招呼:“我先走了,你們忙。”沒等他們回答,轉身快步走過去準備拉門,老盧忽然叫住我說:“這里離市區比較遠,我要不派個車送你吧?”“不用。”我回頭說:“走一會就能碰上出租車,你忙吧,你們的車太扎眼,不安全。”我出門穿過走廊下樓梯離開了大廳,那些服務員看我一個人下來,都詫異地看著我。外面陽光強烈,到處是一片片耀眼如電焊弧光閃濺時令人眼前一陣陣發黑的熾光,我疾步朝前邊池塘方向走,身上很快就熱出汗,汗出來了再烤干,結出了一層鱗甲似的黏皮。我在烈日下走了很久才碰到一個公交車站,站牌標示的路線都是往返附近或者更遠鄉鎮、林場、以至于更遠的農村去的,回城的終點站都是市里的公交公司停車場,上哪一輛車都坐不錯。我的運氣很好,在樹蔭下站了沒多久就等來一輛車,郊區車少人多,我在一幫農民大筐小箱帶上來的滿車廂堆著的農副產品中好不容易找了個落腳的地方,蹲坐著倚在滿滿一臟編織袋子也不知是什么東西上,一邊打著瞌睡一邊想著剛才老盧給我的牛皮紙檔案袋,這些錢很可能是他私人的錢,公家的辦事效率沒有這么高,也沒有這么痛快。
我的心里也像是射進一縷暖暖的陽光。
我下了公交車又打出租車在前妻和女兒住的胡同前停下,司機收錢的時候說他也住這胡同里,怎么從來也沒見過我?我指著前妻和孩子住的院門告訴他,院子里那個漂亮單身女人是我老婆,司機又仔細看著我直到我下車離開。
耀明的陽光徹照整條胡同,沿著墻根冒出一溜顏色喜人的嫩草,整齊地延伸到院門,雖然還有些孱弱但已扎下了根,經得起任何風吹雨打。小院窗根下的壇壇罐罐都灑滿陽光,處處流光溢彩,房框門窗雖然殘破灰舊,墻上的紅褐色的舊磚洼痕累累,房上的灰瓦也長滿青草,但此時看起來卻金燦燦的溫暖奪目。院當中有根膠皮管連接著屋里的水龍頭,是澆院子里巴掌大的菜地用的,女兒穿著背心短褲蹲在院子里,脖子上搭條濕乎乎的舊毛巾,翹起屁股低著頭在水盆里用力搓胳膊上的泥,管子里汩汩的水流濺得四處都是。
“好好洗,別玩水,脖子耳朵都洗洗。”前妻在屋子里大聲說。
屋子門窗敞開著,西曬的陽光從窗口射進去,照在前妻的臉上纖毫畢現,整個房間都是陰沉沉的,耀眼的光線之中,前妻仿佛也鍍了層金光,線條清晰,薄薄的舊衣裳貼在身上明亮、鮮艷、生動。
“爸爸。”還沒等我開口,女兒就先看到我,頭發亂糟糟地滴著水踢踢踏踏向我撲來抱住我,我的褲子濕了一大片。前妻在屋里聽到聲音抬頭,臉上頓時出現燦爛的笑容,放下手里的活計跑出來,捋著鬢角散亂的頭發,略帶憨澀地說:“你怎么突然就來了,也不先打個電話來。”我彎下腰準備在女兒剛剛用過的那盆水里洗手,前妻急忙把水潑了重新用水管子接水,還對女兒說:“囡囡,去給爸爸找條新毛巾。”女兒從脖子上摘下濕毛巾說:“我這里有,不用拿。”我剛要伸手去接,前妻一把就搶過去白了她一眼,“小丫頭真是越來越懶了。”說著回屋從鐵絲上摘下一條新洗晾干拿在手里有些發硬的干凈毛巾搭在我的肩上。我彎腰洗手洗臉水撲了一地,女兒穿著拖鞋在水里來回踩一步一個泥腳印。
過去從沒覺得女兒這么可愛,現在發現越看越看不夠,心中深深地痛恨自己。女兒發現我贊許地看著她,更得意了,對前妻的眼神視而不見,在水里踩踏的更歡暢了。
“晚上吃什么?”我看前妻實在忍不住了,要發火,急忙問她,前妻收斂表情看著我,“你還沒吃飯?”她略帶驚慌地說,我捧著毛巾囫圇擦臉說:“吃了,不知道怎么的又餓了,你們吃了?”前妻說:“我給你下點掛面吧,中午我們吃得也是面,新炸的醬囡囡吃了一大碗。”我把牛皮紙檔案袋交給前妻,前妻茫然地接過去打開一看,臉色瞬間就變了,失聲說:“這么多錢?”我笑呵呵地說:“你把錢收起來,在家里安心照顧孩子,不要再去市場接手工活回來干,以后我不會再讓你們娘倆受苦。”前妻板著臉把錢還給我,倏轉身,掉頭往屋里走,邊走邊說:“這錢我不要。”我急忙跟上去拽住她說:“你放心,這錢是我賺的,我不會再像過去一樣了。”前妻回頭看著我說:“那你告訴我,這錢你是怎么賺的?”我說:“你還記得我過去喜歡收藏古玩玉器嗎?現在值大價錢了,我賣了一件。”前妻露出懷疑的表情,說:“那些不都是假的嗎?”我說:“假的買多了總能碰到一兩件真的。”前妻看著我說:“你說的是真的?”我拿出翡翠扳指給她看,說:“還有這個東西最值錢,是溥儀逃出皇宮的時候帶出來的,一件在故宮博物院,一件在我手里,等我玩兩天賣了我們就有錢了,你和孩子就再也不用住這里了。”
前妻接過扳指看半天,臉上并沒出現驚喜的表情,我說:“你們要住大房子了,你不高興?”前妻勉強笑了下,很快就冷了臉,說:“高興,可是我也擔心你有了錢,就又和從前一樣不要我們娘兒倆。”
我的心驟然緊縮。
面很快就煮好了擺在桌上,旁邊放著那枚價值連城的翡翠扳指,女兒進屋嚷著也要吃面看到扳指,剛拿在手里前妻就劈手奪下來放回桌上,拿個小碗也給她盛了面,我們相對而坐拿起筷子,女兒看著我怯生生地說:“媽媽好像生氣了。”我沖她笑笑說:“媽媽只是累了,沒生氣。”我低頭吃面,整個房間里響徹著吞吸面條的聲音,女兒也學著我的樣子把面條成批地塞進嘴里,搖頭擺尾吸溜著吃得十分高興。
“幾點了。”我低頭吃著面口齒不清地說。
前妻抬頭看了眼墻上的掛鐘說:“快四點了。”
我趕緊把碗里剩下的面連湯帶醬都吸進嘴里,端起空碗剛想站起來,前妻接過去說:“吃飽了?”我抹抹嘴笑著說:“吃飽了。”前妻看著我有話想說,遲疑了很久轉身去把碗放進水池里,走回來坐下,我說:“你有事?”前妻點點頭,“有事,可是不知道該怎么說。”我說:“該怎么說就怎么說,你和我還有什么不好說的,你說吧,我聽著。”前妻想了很久,說:“囡囡,你先到院子里玩會,媽媽有話跟爸爸說。”女兒趴在面碗上吃得滿嘴是醬,嘟囔著:“我還沒吃完呢。”前妻把眼一瞪,女兒委屈地放下筷子出去。“你干嘛呀,孩子沒吃完呢。”我看著女兒的背影埋怨,前妻面對我端坐,鄭重地說:“現在囡囡越長越像你,就連脾氣都是一模一樣,你還懷疑我嗎?”我怔了一下,瞧了他一眼,低下頭不吭聲,前妻說:“你要是不懷疑了,我們就復婚吧。”
我聽到前妻的話,鼻尖額頭上都沁出細密的汗珠,身上也在不住地出汗,抬起頭對她笑,前妻也對我笑笑說:“回來吧,我們好好過日子,聽說孩子沒有爸爸心里不健康,我小時候沒有父母,在爺爺奶奶手里長大,心里就不健康,我不想囡囡長大了也像我一樣。”
我本來還想多坐一會,聽到前妻的話幾乎是落荒而逃,并不是因為難堪。我用競走的速度一口氣離開了那條胡同,走到在大街上獨自游蕩,街上到處是鮮麗的瓜果和動人的少女,可這一切并不讓我愉快,街上欣欣向榮和繁華喧鬧讓我更感到壓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什么都不能引起我的興趣,當然除了老疤。我感到麻木,并不是肉體上,而是精神上,在路上別人撞了我,我也沒有反應。前妻讓我回家,我應該感到高興,可怕的是,我突然感覺我已經不屬于那里,我的位置應該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地方,而且已經離我非常近。
如果說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遺憾那就是她們母女。
我漫無目標地走著,忽然電話鈴響了,是個從來也沒見過的外地號碼,我拿著電話看了半天斷定是老疤。“喂,老疤。”我把聲音拉得有點長,做出一副輕松的樣子,“你小子行啊,一猜就猜到是我,看來這個路子以后要改改,不能再用了。”老疤笑著說。“我說老疤,你也太不夠意思了,知道是我還讓人下手那么狠?”老疤笑了:“你下手也不輕,一個成了太監,現在還躺醫院里,一個腦震蕩走幾步路就迷糊,咱倆算扯平了。”我笑著不說話,老疤聽我只是笑不吭聲,說:“你在哪里?”我看了看四周,出了胡同順著大街走,一時也沒認出這是哪里,只看到前面一大群黑壓壓的人都期待地仰頭向上看,我順著他們目光的方向望去,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女孩坐在高層的陽臺上,披散著頭發遮住臉,低頭看手里的紅色手機,人群中時而發出陣陣歡呼和掌聲。
“你周圍好吵,你在哪里?”老疤又問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走岔路了,前面好像有個女孩直播跳樓,我去看看。”我拿著手機走過去擠進人群抬頭向上望。
高處的風將女孩的衣服抽得緊緊的,頭發隨風披散,她忽然失重似的從窗臺上滑下來,雙臂像蝙蝠般張開,很快就聽到路邊的水泥地上傳來一聲沉悶的鈍響,那是女孩身體拍在地上發出的聲音。這一聲響過后是片刻安靜,鮮血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流淌、跳躍劃出一道道強烈、生動的流漾的線條。那個女孩臉朝下伸開四肢趴著一動不動,全身都在滲出殷紅的血,每一個關節、每一塊骨頭、都摔得粉碎,身體變形癱軟的像一堆沒有骨頭的肉。
救援的消防車燈光閃耀,數百群眾駐足圍觀,我從群情激憤的人潮中擠出來,走出了很遠才說:“那個女孩死了。”
老疤說:“什么女孩死了。”
我說:“就是剛才那個跳樓的女孩,就在剛才從樓上跳下來摔死了。”
“哦。”老疤答應一聲,說:“你到老林的店里來吧,我在那里等你。”
我在路邊打了一輛車去了市場,那個給我算卦的中年婦女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我下了出租車幾步跑過去,還沒等我開口中年婦女看我一眼,搖搖頭說:“小伙子,你別說了,你的卦我算不了,你好自為之。”
我想再跟她聊幾句,她連頭也不回就匆匆而去。
我穿過市場大老遠就看到老林和兩個年輕人在巷子口等我,還沒等我打招呼他們就看到我向我招手,我跟他們去了紅木家俱店,老林這次沒留我喝茶直接帶我上了閣樓,閣樓上沒有窗戶,白天也亮著燈,老疤斜坐在藤椅上搖頭晃腦地喝茶聽戲,看我走上來眉尖一挑擺擺手讓老林那幫人下去,并沒有說話。閣樓上很寬敞,有張床有張喝茶的桌子和幾把椅子,藤椅只有一張老疤躺在上面,他的身邊還有個底濾魚缸養著三條很活潑但品相不怎么樣的錦鯉魚,水質清澈,淙淙水聲不絕于耳。
我走到桌前把椅子放斜坐下,面對著老疤,“你這地方不錯,不見天日,自得其樂,喝茶養魚,有點修身養性的意思。”我說:“你干嘛老躲著不見我,怕我是空子?”“我不得不防啊,現在我瞅誰都是三只眼,別說是你,就連樓下的老林我都留一手,人心隔肚皮,這年頭有奶就是娘,沒人拿義氣當回事。”他感嘆地說:“我們小時候可沒這么下流,雖說不像港臺片里燒高香拜關公,可我們英雄主義信仰也不含糊,為朋友兩肋插刀,出賣朋友首先從良心上就過不去。”
我笑著看魚缸里的魚,兩只魚在互相咬架,咬了幾下就分開,我說:“嚯,這魚還打架呢?”
老疤笑了,說:“打,打的厲害,特別是喂食的時候,打的是你死我活。”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老話一點沒錯。”我說:“我還以為這錦鯉魚半傻不苶的能相親相愛呢,合著也和人一樣,為了口吃的翻臉就不認人。”
老疤說:“人和動物沒多大區別,別以為自己多高級,你把美德顛倒過來就是人性,人性是什么?是獸性,人吃人的事也不是沒發生過,沒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說:“聽說你手里有走私車,我想要三四臺,你出個數。”
老疤說:“我聽老林說了,不見我不交易,你究竟什么事找我,找的比警察還急,我他媽都懷疑你是警察的空子。”
我抱肘笑了,亮出大拇指上翠綠的翡翠扳指,老疤看了眼前一亮,沒說話,我說:“我要是空子,我來的第一天你這里就空了,那天我聽到樓上有響動,還和老林說聞到你的味,這不你到現在還好好的,咱們的英雄主義信仰是從小灌輸在腦子里的,改不了,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拿出賣別人當樂趣,老覺得這么做太下作讓人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