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七天無理由
- 清風已識
- 5239字
- 2019-05-10 20:52:56
后院有人敲窗,吃冰棒的女人跪在沙發上,撅著屁股和窗外的人說話,聲音很低聽不清。窗外的小伙子留著長發,左耳戴個亮閃閃的耳釘,邋里邋遢,很像昨晚打我的人之一。小伙子發現我在看他,頭向旁邊閃,女人垂肩披散的波浪發遮住了他的臉,我沒看太清。兩個人也不知商量什么,鬼鬼祟祟,女人跪在沙發上,翹起的渾圓的臀部,正對著我,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腰,姿勢始終保持不變。
我盯著女人的屁股看,好像能把她圓滾滾的小皮裙看透似的,老林對我的樣子很生氣,重重地咳嗽兩聲,那個女人回頭看我一眼,不以為然,窗外的小伙子也看我一眼,閃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我肯定他是昨晚打我的人。
“周先生,周先生,我們繼續談生意,不要讓他們打擾我們。”老林潑掉我杯里的茶,給我換上熱的,那個女人聽到老林這么說,從沙發上下來,整了整翹到胯上的裙子出側門去了后院,在院子里繼續和小伙子說話。
老林說:“周先生,你剛才說談談我的車,你想要幾輛?”
“這個人我認識,我們的生意過會再談。”我說:“我先跟他談談。”老林一怔,看著我,我操起桌上的玻璃煙灰缸去后院,缸里煙頭還有余火,燙到手心也渾然不絕。
老林在我身后大喊:“快跑,這小子找你去了。”
我踹開門恰好看到那個小伙子從眼前跑過,一把揪住他后脖領子拽回來,煙灰缸舉起來砸到頭上,連續砸了三五下,砸得他頭上血肉模糊,老林過來抓住我的手說:“好了,打兩下出出氣就行了,再打就打死了。”
我甩開老林站起來,那個女人扶起小伙子,分開他浸透血的頭發看,恨恨地對我說:“出出氣就好了,怎么還把人往死里打。”小伙子捂著頭上的傷口站直,我掄起煙灰缸狠狠砸了他最后一下,他仰面朝天昏倒在地上。
老林怔怔地看我,我丟下煙灰缸在水池里洗了手,從架子上摘下毛巾擦干凈,回去坐下喝口茶,看著老林說:“我們談生意吧。”老林怏怏地走過來也坐下,端起茶盅沒喝,想了想又放下,說:“周先生,你究竟是哪條道上的?”
“哪條道上的也不是。”我說:“我只是來做生意。”
老林說:“做生意就該有誠意,定金帶來了嗎?”
我說:“我沒想付定金。”
“沒想付定金?”老林慢悠悠地說:“周先生,這讓我不得不懷疑你的目的,你來這里究竟想干什么?”
我說:“買車。”
“不帶定金就說要買車?”老林笑了:“你當我是三歲小孩了。”
我說:“我賣給老疤一句話,老疤給我錢,買車的定金不就有了。”
老林說:“什么話?”
我說:“你現在承認老疤在這里?”
老林說:“老疤不在這里,不過你也沒找錯地方,你的話我可以給你轉達。”
我說:“這句話我只能跟老疤一個人說。”
老林說:“什么話這么重要?”
我說:“我還沒見到老疤。”
老林說:“你跟我說也是一樣。”
我說:“這句話對你一錢不值,你也做不了他的主,我要和正主談。”
老林笑了,攤開雙手說:“那就算了,你不說我也沒辦法,不過我告訴你,你再想從這里出去可就難了。”
我看了下屋子里的擺設,單單我們喝茶的這張黃花梨桌子,價值就幾十萬,更不要提其它的東西,我說:“你這屋子里的東西值不少錢吧,幾百萬有嗎?”老林語調夸張地炫耀:“幾百萬?這些可是海南黃花梨,不是緬甸、越南的新貨,你到外邊打聽打聽,這些東西少說也值個幾千萬,而且還在不斷漲價。
“聽說黃花梨燒著了有股很濃郁的香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從懷里拿出個大雪碧瓶子,里邊裝著有些粘稠的液體,我擰開蓋子晃了晃,老林立刻聞到一股汽刺鼻的油味,我說:“富貴險中求,我來這里賣給老疤這句話,就知道不是容易的事,你是想讓我在這死給你看,還是回去等老疤的消息。”
那個讓我打暈的小伙子沖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幫人,有幾個看著眼熟,是昨晚對我動手的人無疑,我用手指著那幾個人說:“呦呵,都來了,昨天動手的有你們吧,看來我是找對地方了。”
老林急得臉紅脖子粗,“都出去,全都給我出去。”他吼得臉都白了。
那個小伙子粗暴地說:“林哥,這小子不是買車的,就是空子,我們把他廢了。”
老林大聲說:“讓他走,他跑不了,這筆賬我們慢慢跟他算。”
所有人都看我舉著汽油瓶子出去。
我拿著汽油瓶子來到街上隨手扔進垃圾桶,那幫人跟出了很遠。跟這些人打交道,要學的比他們更狠,更壞,還要學會玩人,佛口蛇心,陰謀詭計,卑鄙無恥,我們就像在腐敗的糞土中蠕動的蛆蟲,損人利己,損人不利己,或者根本就不利己,多壞的事在我們這里都不叫事,越壞越不顯壞,你習慣了這些,就說明你習慣了這種生存方式。這種生活過久了,你就會混淆了正確的交際行為,顛倒了正確的生活觀念,錯的是對的,對的是錯的,我們這些人早就義無反顧地把善良的人劃為異類,選擇了與道德相悖的生活方式。
出了老林的屋子,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陽光太強烈,讓我變得有些恍惚,看到周圍為了生活勞苦奔走的人,心有戚戚焉,茫然地雙手插兜朝前走,一瘸一拐,密集的人群中不時有人撞我一下膀子,我也無心計較,走過路邊擺著的一個挨一個的小攤子,望著遠處屋頂上一片又一片湛藍天空。
街邊商店里播放著音樂,一間接一間旋律不同、強弱不一地傳出來,和人聲、車聲混成一片嘈雜的市聲,高一聲,低一聲,緊緊伴隨著我。那些人跟了一段就不跟了,不知是因為太無聊,還是街上人太多,我走出了很久又想起他們,回頭看看發現蹤影皆無。
我只好獨自走過街頭,走過一個,又走過一個,接連走過三個,我停下來,拿起電話撥通了老婆的手機號碼,我走到一個角落背過身,聽著電話里嘟——嘟——嘟——的聲音,眼淚就流下來,我從來沒像這幾天流過這么多淚,這么悲傷過。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我猜她又去市場找手工活回家來做,旁邊太吵聽不到鈴聲。我又撥通了李蘭的電話,電話很快就接通,她的聲音甜得發膩,斷斷續續、氣喘噓噓地說:“喂——”我喉頭堵塞,發不出聲音,只好掛斷電話,她再打回來幾次我都沒接。
我笑了下,我終于認清了現實,一個無法回避、無法否認的現實,不再自欺欺人。
我在市場買了只燒雞,斬好,還買了兩瓶酒,去江邊公園的草坪上席地而坐,看著滔滔江水,一口雞肉一口酒。頭頂陽光強烈,公園里看不到人,我躺在草坪上不停在做白日夢,我血流奔騰,激動萬分,不停地和人說話、聊天,身邊搖曳著枝條亂顫的綠樹,我像是躺在灑滿陽光的金色大廳里,面對著數不清的儀態萬千、顧盼生姿的漂亮女人,看著她們姣美動人的臉龐激動得涌出說不完的話。
陽光下,我的內衣已經汗濕的像塊浸滿酒汁的抹布,又酸又臭,可我卻還是感到陣陣陰冷。
周圍的人忽然間多起來,就像雨后墻根生出的一簇簇新鮮的狗尿苔,到處橫生蔓延,整塊整塊地搶占屬于我的空間,我心生憤懣,冷眼旁觀,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我。
高大、黑幢幢的影子一步步逼近,籠罩住我,我緘口不言,我怕人們把我當成危險的瘋子,只好換了副普通的表情,悠哉游哉,自得其樂,漸至無欲無念,不哀不怨的佳境。
傍晚,李蘭在公園里的長椅上找到了我,我仿佛僵硬的尸體躺在那里,孤零零的,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她坐在我的尸體旁,又大又黑的眼睛蒙著霧,哀傷地看著我,我醒了,還魂般悠悠醒轉,“滾開。”我有氣無力地罵,她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流淚,“放開我。”我奮力掙扎,感到她抓住我的手像鐵鉗一樣深深掐入肉里。
“放開我。”我又重復一遍,跌跌撞撞站起來,她一把拉住我,把我抱住,奪眶而出的淚水沾濕了她的臉頰,也沾濕了我的衣裳,我面無表情,我毫不感動,甚至感到惡心,用力擰開身子卻沒有甩開她,她拼盡全力,始終不發出一點聲音,我一動也不能動,只好扭過頭看著別處。她的車停在路邊,她像拖狗一樣把我拽進車里,重重關上車門,我躺倒在后車座上,全身沒有一點力氣,任憑她把我載到哪去。
“你住哪?我昨天去你家里,你不在。”李蘭終于開口,開口就說起來沒完,“你臉是怎么回事?還有你的胳膊,你的腳,你身上臭的自己聞聞,你看看像什么樣子。”
她看我不說話,抬頭從倒車鏡里看我一眼,目光黯淡,迎面有輛大車亮著大燈沖過來,她急忙扶穩方向盤,“說話呀,啞巴了,你現在住哪?”她又看著我,我朝著她假笑,想讓她閉嘴,“你想讓我說什么?”我看著她,她說:“說什么都行,別悶著,好像我把你怎么著了似的。”“下午打電話的時候,你和誰在一起?”我看著她,兩眼放光,“原來是這事。”她沖我笑:“你是為了這事自殘的?”“愛和誰和誰,正經的寡婦不是好寡婦。”我又準備閉上嘴,她說:“想聽嗎?想聽我就告訴你。”“不想聽,這輩子你也別說出來,爛肚子里。”我扭頭看窗外。
“我可告訴你,周杰。”她突然停下車,我差點撞到頭,她回身看著我,嚴肅地說:“不管你現在怎么想,但下午絕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什么事也沒有。”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憤憤地說。
“我就是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吼得聲嘶力竭,突然震懾我的精神,她轉回身,又重新啟動汽車,我看著她的背影說:“如果我死了,你會想我嗎?”“不想。”她又大吼,我躺在車后座上不再說什么。她像是在賭氣,和我賭氣,汽車在十字路口急速轉彎,輪胎摩擦路面發出尖銳的嘯聲,我的頭重重地撞到車廂壁上,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笑了。“我覺得你有點怪,是不是又疼了?”她消了氣,語氣溫和,“沒有,不疼。”“不疼也得去醫院看看,別耽誤,小病拖成大病,沒人伺候你。”她重重地說。
“你知道嗎?”她平靜了一會,忽然說:“金花今天早晨死了,昨晚吃了一整瓶安眠藥,發現的時候人已經硬了。”
“活得好好的,為什么呀?”我坐直身子,震驚地看著她,她說:“誰知道呢,沒病沒災,雖說離婚了,可也不至于這樣,誰知道怎么就這么想不開。”
“離婚都七八年了,不會是這事。”我又靠回車座上,看著窗外說:“不是這事。”
“我覺得是。”她說:“她一個人太悶了,負擔還重,時間長了就會想不開,女人想的和你們男人不一樣。”
我們又陷入沉默,她觀察著我的變化,盯著我的臉色,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說:“你怎么沒死,你也離婚好幾年了。”她不吭聲,默默地駕駛,時而從倒車鏡里凝視著我。她載我去了她家,屋里空蕩蕩的,收拾得很干凈,陽臺架子上擺滿了盆花,她指著陽臺上的玻璃窗說:“我想在這掛兩盆吊籃,讓它從上垂下來,你看怎么樣?”我覺得很累沒理他,獨自到沙發上坐下,她坐過來偎到我懷里,嘴一撇就要哭,很委屈的樣子說:“還生我的氣呢?”我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可話到嘴邊說不出口,推開她坐直說:“沒有,我不會生氣,那是你的自由。”
“我累了,先去睡了。”我走進臥室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聽到她在外邊輕輕嘆了口起,一陣窸窣之后,端了盆水進來,說:“不想洗澡,你總要洗個腳吧,你聞聞你的腳臭成什么樣子了。”她放下水盆,發現我腳上的襪子浸透血,又發現地板上我走過的地方都踩出一溜帶血的腳印,手里的盆失手落在地上,水潑了一地,捧起我的腳大聲說:“你的腳怎么了?”我坐起來把腳縮回,扒下襪子看到傷口周圍呈現恐怖的紫黑色,腫了一大片。
“你倒底干什么去了,傷這么重也不和我說一聲。”她急得要哭出來,我說:“踩到釘子了,去醫院打了一針,醫生說沒事。”“這還沒事,快跟我去醫院。”她大聲說,我說:“沒事,不用去醫院,我睡一覺就好。”我閉上眼,知道她在注視著我,在小心地看我的臉色,過了會無聲地離去,在外邊打了個電話,叫了個醫生朋友到家里來。打完電話她進來擦地上的水,小聲說:“你先別睡,醫生很快就來,再多堅持一會。”可是我堅持不住了,很快沉沉睡去。
這一覺我睡得很死。
我醒來的時候一條胳膊打著夾板,一條胳膊上扎著吊瓶,腳上的傷口也已經包扎好了,她緊緊攥著我的手流淚,看到我醒來急忙用手擦眼睛,小心翼翼地說:“怎么樣,還疼嗎?”“醫生什么時候來的?”我說:“我怎么一點也沒感覺,你們把我怎么了?”
“你病得這么重,為什么不告訴我?”她說:“我在你眼里難到一直是個外人?”
“我沒病。”我憤怒地說,風從我發燙的臉上掠過,我感覺整個身體都在燃燒,她伏到我身上說:“我全明白了,我不怪你,也再不和你鬧了,都聽你的。”
“你都知道什么了?”我緊緊攥著她的手,不讓她動,她扭過頭不看我,我看到淚水順著她臉頰不停流。她幾次要把手抽出去,都被我牢牢抓住。
“你倒底知道什么了?”我坐起來惡狠狠地說,一把扯下胳膊上的針頭,她也從床上坐起來。我從口袋里摸出煙點上,第一口就把我嗆得連連咳嗽,我下床走到窗前,抽了幾口煙說:“醫生都和你說什么了?”
她咬著嘴唇,垂著頭不說話,片刻,仰起臉,意外地顯得決絕、平靜,“我們結婚吧。”她坐在床上對我說。我頓時震驚、緊張,不知所措,表情僵硬的連笑也笑不出來,“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能和你結婚,別忘了,你比我大四歲,我們的生活會很不協調。”“我不管。”她說:“就算不協調,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你忍忍就過去了,以后每年我去給你上墳,你的女兒我會幫你前妻撫養成人,我會把她們接過來和我一起住。”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她的內心看起來遠比外表堅強。
我剛要開口,她就立刻打斷我的話:“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不想聽,你的狡辯現在對我沒有任何作用,我已經看清楚了你這個人,不要再想騙我。”
“我們不合適。”我說:“我又認識了一個漂亮姑娘,比你年輕,我是不會答應你的。”
“哦,我不在乎,你現在就是外邊有一百個女人,我都不在乎。”她說:“從現在開始,你一步也不準離開我,除非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