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曉月園林空唳鶴
- 夢華燼余錄(下)
- 王世穎
- 1913字
- 2019-05-08 10:08:13
“你住哪里?帶我去認認門,下次我來,好過去找你。”顏音問道。
“別……那是下奴住的地方,怪腌臜的,你別去。再說……你去我那里,被別人看到了,或許會有什么不利于你的傳言。”金郎連連擺手。
顏音想想也對,倒是不怕對自己不利,只怕會給金郎帶來麻煩,于是又問道:“那我怎么找你?”
金郎從懷中摸出一個樺木哨子,對顏音說道:“你來找我,就在湖邊吹這個,我不管在哪都能聽到。”
顏音把那哨子放在嘴邊,輕輕一吹,一聲凄厲的鶴唳,震得人耳鼓發麻。顏音嚇了一跳,定了定神,才自嘲地笑道:“沒想到這么大聲,嚇了我一跳。”
“就是要這么大聲,我才能聽到啊。”金郎笑道。
“可是這聲音跟鶴唳太像了,你能分辨得出么?”
“當然能!這哨子是我做的,也只有我能分辨出它和鶴唳的不同。”金郎的語氣,有幾分得意。
顏音卻隱隱覺得有一絲不祥:據說鶴只有在喪偶的時候,才這樣凄厲的鳴叫,而這哨聲卻比鶴唳還要激越三分……
就這樣,冬去春來,最尊貴的王子和最卑賤的下奴,時常相會在這空寂的湖畔,談畫,談鳥,談花,也談大梁……
顏音給金郎帶來了文房四寶,金郎卻不肯繪制完整的畫作,只喜歡在一張紙上,零散的繪上各種鳥、蟲、草、花,各種姿態的,各種季節的,送給顏音,作為他繪畫的參照。
顏音也給金郎帶來了趙國的吃食,素簽紗糖、冰雪冷元子、荔枝膏、廣芥瓜兒……這些精致的點心小食,也被那些趙國戰俘帶到了北邊。
金郎總是默默地吃著,臉上無喜無悲,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但總會吃很多,像是要把鄉愁一口一口咽下一般。
兩個人并排躺在湖堤的斜坡的新草上,望著天空。斜坡的角度剛剛好,人躺在上面,并不吃力,不用抬頭就能看到整個水面。
“它們回來了!”顏音指著天上一行雁陣,說道。
“嗯。”金郎不說話,只覷著眼睛看著它們,直到它們棲止在水湄,才悵悵說道,“大部分都不是去年飛來的那些了……十成中有七八成丟了性命,能返回的只有兩三成而已,像我們當年一樣……若不是連年打仗,或許……它們活下來的會多一些……”
顏音見金郎又想到了被俘北遷之恥,忙岔開話題,“你能分辨出它們每一只嗎?”
“是呀,它們和人一樣,臉上的花紋,眼睛的大小位置每一只都不同,還有羽毛的顏色和分布。”
顏音嘖嘖贊嘆,“你還真是觀察入微,我覺得它們長得都一樣,完全分辨不出。”
“不是你分辨不出,而是你沒用心去看,他們對于你,就像螻蟻一般,你不在意,當然也就不用心。世人對鳥的誤解,數不勝數,大多數都是因為辨認不出它們的長相的緣故。”
“哦?那你說說,都有哪些誤解?”
“譬如這鶴,人們都說它們一夫一妻,生死不渝,如果一只死亡,另一只絕不再娶。其實并不全對,一夫一妻是實,但是絕不再娶卻并不是真的,有些鶴,喪偶之后會孤獨終老,有些則會另覓新歡。只不過當一只死亡的時候,另一只會凄絕的唳叫,十分悲傷,并且數日不離巢穴,人們見了,便以為它堅貞不渝。但這種悲傷,常常是轉過年來就淡了……因為人們認不出去年那只鶴的長相,所以會認為它守貞終身……”
顏音突然想起,母親居住的院落名叫鶴園,父王也經常送母親一些仙鶴圖案的禮物,想必是他們曾有過與仙鶴有關的誓言,可如今父王已經再娶……想到這里,顏音撇了撇嘴,再堅貞的盟誓,也抵不過歲月,如此而已……
顏音翻了個身,雙手托著下巴,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鄭重說道:“金郎,我去求皇上給你脫籍,還用你本來的名字。你來做我的侍衛可好?你臉上的疤,我會想辦法幫你弄掉。”
金郎也翻了個身,和顏音一模一樣的姿勢,“皇上不會同意的,所有的趙國皇子,都不可能脫籍。”
“你別管,我去想辦法!”
“別……你之前幫過大哥,受過罰,我知道,不要再為我去觸怒皇上。你對我好,我心領了,這樣不是挺好嗎?除非……你厭煩我了,不想來這里了……”金郎說著,側過頭來,嘴角是一抹局促的笑。
“怎么會?我只是覺得我們這樣廝混在一起,終歸是不合規矩,我心里不安穩,你在我身邊,我才好保護你。”
金郎一笑,“我只有做最卑賤的下奴,才不會礙著誰,也不會招人忌恨,才最安穩。”
顏音怔怔想了片刻,覺得金郎的話也有道理,便不再多勸了。
那天是五月節,一大早顏音便興沖沖地提了幾只粽子來找金郎。那粽子是南邊傳過來的做法:糯米淘凈用艾葉浸泡一夜,再摻上棗、栗、柿干、銀杏、赤豆包成,淡淡的艾香讓人聞著就覺得清爽。
顏音到了湖畔,吹了三聲哨子,等了一炷香的時間,卻不見金郎的影子。
顏音心中登時毛了,拿起哨子不管不顧的亂吹起來。凄厲的哨聲在空寂的湖畔回蕩,將水湄棲止的禽鳥,一只接一只驚起。那些鳥在天上盤旋著,似乎驚疑不定看著下面那個焦急地踱來踱去的白衣少年。
突然,顏音停了下來,但耳畔似乎還回蕩著那哨音,揮之不去……這,多像是失去伴侶的鶴在悲鳴啊……顏音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將一顆心緊緊揪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