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三床位病房，卓然的床位靠窗，他臉色蠟黃，消瘦，躺在床上，眼睛看著液體一滴一滴地從輸液袋里穿過長長的輸液管流進自己的靜脈。他的手蒼白，手背上留置針頭占了手背的大半部分位。

輕輕地腳步聲把他的眼光轉移向門口，那熟悉的聲音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誰來了。他臉上露出無力的笑容，白色床單下的身子挪動了一下。

看著自他生病以來瘦了七八斤的妻子憔悴的臉，他悲哀地感到難過。他知道，這一生，他再也給不了她安慰和依靠。他現在只是在拖累她，折磨她，給她負擔，給她難過。

可螻蟻尚且偷生，他是一個人！對生有著本能的渴求和期盼，他還有好多不舍，好多不甘。

那怕他積極主動的配合著醫生的治療，堅強地努力調整心態，可是他清楚，他留在這世間的時間將會越來越少，他的生命在一點點的被病魔吞噬。

嗷嗷待哺的幼兒，他來不及看他長大成人；白發蒼蒼的養父母，他無力贍養，等不到時間為他們養老送終。白發送黑發的悲哀！

他在心里無數次的吶喊，無數次的悲鳴，如被困籠中的獅子，卻無奈，更無力沖出困境。

“今天的藥快輸完了吧？”林沐雪把包放在陪護椅上，雞湯放在旁邊的桌上，查看掛在輸液袋邊的單子，護士加完一組藥就會在上面作記錄，寫上換藥的時間，簽上護士的名字。

“最后一組了”有些羸弱的聲音。

“餓不餓？”

“不餓！”

“那等輸完了再吃。”

林沐雪拉過有些笨重的陪護椅，在床旁坐了下來，一邊輕柔地捏著卓然放在被單外的另一只手臂，一邊看向進門的那一張床。

那是早上才入院的一個病人，四十歲左右，皮膚黑黃，有著大大的黑眼圈。旁邊坐著他的妻子，短發，白凈的臉，眼睛紅腫著。

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站在病床的另一邊，低垂著眼簾削著蘋果，蘋果皮長而不斷，一圈一圈地擱置在桌上。

一對六十多歲的老夫婦，站在床尾，灰白的頭發，愁苦的臉上皺紋突顯，老婦人時不時背轉身子，擦拭著眼淚。

剛知道親人生病時的場景。林沐雪不是沒有體會過，這場景太過熟悉，就如發生在昨天。她清楚那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她明白那不能接受卻不得不去，面對的惡夢般的事實。

幸福的家庭都一樣，其實不幸的家庭也有著某種相似。同病相憐，她和那個女人也差不多，面臨著同樣的不幸。

中間床位是個花樣年華的十八歲少女，很秀氣的一個女孩，皮膚白皙細膩。一個穿著土黃色襯衣的二十來歲的青年在細心地照顧著她，很瘦，背有些駝，像先天營養不良，有些未老先衰的模樣。

那一天，是他急匆匆地背著女孩來到醫院，一路叫著醫生，又黃又黑又瘦的臉上滿是汗水，皺皺巴巴的衣服，背上濕漉漉一片似乎滴得下水來。

背上的女孩無力的耷拉著腦袋，隨著他的跑動左右晃動。從樣貌上來看他們極為不協調，醫院里的病人，病人家屬在病痛之余，悲傷之隙，也可以抽點時間，帶點好奇地猜測他們之間的關系。

他是她的哥哥。他家種菜為生，在外打工的妹妹因患病回到家中，年邁的父母無奈地放棄了救治，他的哥哥卻一次次去民政局，去紅十字，好不容易為她申請到了一筆救助基金，一次次帶著妹妹往返于醫院。

這一次，醫生通知他，所剩下的錢已經不多了，他沉默地聽著，低下了頭，平靜卻堅定地對醫生說：“只要夠一天的住院費，我也要讓我的妹妹得到一天的醫治。”

醫生無言地看了他半晌，默默地走了開去。

電視里正演著《王子變青蛙》，女孩半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劇中上演的浪漫愛情劇情。

她的嘴角微微上翹，眼梢上揚，笑意盈盈，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色茉莉花骨朵，正憧憬著愛情，向往著在愛情雨露的滋潤下開得炫麗多姿。

她心中可有心宜的王子，騎著白馬，帶著她馳騁在未來美好的人生路上？林沐雪想著。

液體輸完了，代表著這一天的解脫，就如做完了重要的一件事后所擁有的輕松感覺。這是病人們的共識，也是病患家屬的共識。

卓然去上衛生間，輸液過后的連鎖反應。瘦削的身子穿在大型號的病號服里顯得更單薄而愈加弱不禁風。

新進來的病人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腳步，卓然出來時，新病人笑嘻嘻地說道：“我還一點感覺都沒有”

臉上全然沒有知道自己生病后的愁云慘霧。

“慢慢就會有感覺了。”卓然蒼白著笑容，以過來人的感觸緩緩說道。

新病人的家屬也盯著卓然看，然后難過地低下了頭。老婦人又背過了身去，抬手抹了把眼淚。

那病人從精神面貌上現在看起來都還好好的。隨著在醫院的日子一天天呆下去，他就會變得越來越差，就像卓然現在這個樣子。林沐雪太清楚他們的所想所思以及他們內心的難以接受。

卓然皺著眉頭喝雞湯，如同喝毒藥般的難受。勉強吃了半碗飯，吃了幾筷子素炒青筍，就撂下了筷子。

林沐雪簡單的吃了一些素菜，就糊弄了一頓飯。長時間以來，吃飯只是為了維持生存，全然沒了味覺與感覺。即使她剛拿到病危通知單時，她也強硬地迫使自己吃東西。

她告訴自己，她不能倒下，她要保持健康正常的體魄來照顧卓然以及處理將要面對的一切，用她柔弱的雙肩去支撐這突如其來的重負。

“鄧卓然的家屬，你到醫生辦公室去一下，余醫生找你。”

林沐雪洗好碗筷經過護士臺時，那個值班護士頭也沒抬一下，好象頭頂上長了眼睛，看得見林沐雪。

“好的，我馬上過去。”是前兩天作的檢查有結果了吧？林沐雪想，加快步伐走進病房，放好碗筷，卓然正半躺著看電視。

“你休息一會兒，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林沐雪彎下身，握著卓然的手，微笑著溫柔地叮囑他。

“好，你去吧！現在沒輸液，沒有什么事。”卓然的手有些涼，手背有些浮腫，還有好些細的針眼黑的疤點。

“癌細胞擴散了。”醫生從一張化驗單上抬起頭。

“轟…！”

林沐雪如遭到了重擊，身體晃了一晃，臉色刷地變成灰白。

雖然有心理準備，雖然做手術時，就知道有這結果，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可是她還是覺得這個結局，太殘忍。

太殘忍！

好冷！

她雙手環抱著自己的手臂，想讓發抖的身體停止哆嗦。

……

“還有多長時間？”

“三個月，或許更短。”

“哦！”

空洞的回答，有些渙散而飄忽很遠的眼神。

“接受治療的時間太晚，無能為力了！”

醫生嘆息地說。

“知道了，謝謝醫生。”

吃力地吐出幾個字，她感覺好累。

林沐雪如秋風中的落葉，蕭蕭瑟瑟飄出了醫生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