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將至。
沖在最前面的以列巴-雷蒙和貝利安,知道活下去唯一的辦法是沖殺。他們的前面是回教軍團,左面,右面和后面也都是。耶路撒冷的大部隊早就看不到了。前鋒們只有不斷跟回教軍肉搏,但是周圍的回教士兵越來越多,他們自己的人越來越少。
最后只得七八個自己的舊友還能看得見在喘氣。
以列巴-雷蒙頭一次這么絕望:雖然他幾次從劍和斧頭中間奪回自己的命來,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他的戰馬也沒有力氣了。就在他的劍被對方硌脫手的一剎,跟著他多年的馬忽然一下跪在地上,好像一個卸甲的武士,托起雙手劍投降一樣。以列巴-雷蒙被扔在一邊。他看著剛剛被砍倒、在靜靜的流血和瞪著眼睛死去的范代爾男爵,也閉上了眼睛,知道下一個風聲就是要砍掉自己腦袋的彎刀掄過來。
但是,周圍,忽然都停了下來。什么也沒發生。
很快聲音也都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兩只全是血的銀色靴子出現在他的眼前。
“以列巴-雷蒙大人,今天不是你的死期。”這個人聲音洪亮,而且極其耳熟。以列巴-雷蒙不抬頭都知道這是薩拉哈丁王的親信和軍師塔吉丁,同時也是自己多年的筆聊好友。大家原先總是一起用書信分析對哲學和戰略的思考。
幾個回教士兵,在一片靜旎的暮藍中,把前攝政王的馬從地上拉起來,把被俘虜的、還活著的貝利安和另外兩三人交到還爬在地上的以列巴-雷蒙眼前。
“大人,我的主人其實才是您多年來真正的知己。他告訴我,務必要放您一次,以報答您曾經多次實施公正的審判,挽救了很多回教徒的性命。”
以列巴-雷蒙將信將疑的看看眼前的將士和包圍圈,“如果我離開這里,會去尋找新的兵源”。
塔吉丁露出他白色的牙齒,襯著他橄欖色的皮膚,笑了:“我的主人不擔心。他只是可惜您生在錯誤的一方。如果居依-呂西安陛下聽了您的建議,我們或者已經撤到戈蘭高地,只留下少數部隊繼續包圍以列巴要塞。不過,我們有著遠勝于貴軍的機動性。遲早,以列巴要塞會成為我們打進巴勒斯坦地區的楔子,直至吃干凈你們為止。”
以列巴-雷蒙沒有握住塔吉丁伸過來的手,他繼續在地上趴著。周圍的回教士兵開始拾將戰場上的殘骸。天光將明,迎著朝陽的微紅色,以列巴-雷蒙卻覺得自己的生命,從沒像現在這樣的在流逝。他看見幾個回教將官為范代爾男爵合上了眼睛。然后他點點頭,一個將官掏出隨身的匕首,吃力的把男爵的心臟,小心的剜了出來,畢竟這是他可以請求對方能給他的最大限度的遺骨了。以列巴-雷蒙這才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把范代爾男爵的心和貝利安他們,領在手里。
幾個人抱著走走試試、不然就死的想法,往前走了幾步。并沒有一個回教士兵對他們舉起彎刀、利劍或者斧頭。然后五個人一匹馬,越走越遠,在回教軍中趟出一條細細的道路。
幾個人沒想到真的走出了包圍的口袋,可是他們再回頭,口袋就扎住了,把他們剩下的人的尸體和國王在后面的人都包圍在里面。以列巴-雷蒙回頭看,只能看見黑壓壓的烏云里豎著一只巨大的金色十字架,隨著濃云蔽朝日,漸漸失去了早上反射出來的第一縷光芒。
前攝政王捂住臉,忍不住要抽泣,但是他不能。他必須回到眼下的現實里。薩拉哈丁的大軍下一個目標就是耶路撒冷,路上的城堡要塞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哂。自己要去找援軍,而且必須要快:
“我必須去塞浦路斯,在那里召集醫院騎士團和歐洲來的軍隊,等待返攻的機會。”
他和他帶走的幾個活人身后,更多的人死在地上,他們的舌頭都腫脹著伸在外面。耶路撒冷國王把哈丁山坡作為最后的立足點。在這里,最后只剩下了不到200名騎士圍著在國王,大多數是想為王朝盡最后的義務,但是他們只能看見自己的血肉和對面人的血肉。但是到底是誰的血,誰的肉,已經分不清了。
“耶路撒冷的國王,不要再做無謂的斗爭了。你和你的人已經失敗了,投降吧!”塔吉丁在重圍之后大喊。
居依-呂西安的兩只腿在騎士們身后發抖,但是他發不出一個字來。基督教徒的騎兵幾乎全軍覆沒,阿卡主教陣亡,“真十字架”也被對方繳獲了。
“以列巴-雷蒙大人已經識時務的投降了。我主已經下令將其恩赦!”另外一個回教大將在對面的方向大喊。
這話打垮了耶路撒冷軍最后的意志。圍著居依-呂西安的騎士忍不住停下手,有人趴在地上,有人眼淚奪眶而出,只有雷蒙德的養子韓弗萊還像個傻瘋子,緊緊的用自己的血肉護衛著居依。隱身在國王背后的圣殿騎士團長杰拉德連鼻涕都出來了,剛才聽見以列巴-雷蒙他們得了恩赦,他就已經想好了,要向回教大軍供出所羅門王的指環,來換得茍且。
不講信用的雷蒙德看看剩下的人,養子如他所愿的貼在國王近身,那反倒是個安全的位置;眼前能見到的人里面,只有不到一成是自己的手下。他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他忍不住想起二十幾年前自己的人就剩這么幾個、自己被俘虜的事情。那次被抓,自己一下子關了十幾年,那黑乎乎臭烘烘的露天地窖里,頭頂永遠是那方高高的天和木柵欄格子。就連阿爾斯蘭的母親,從年輕起就好像喜鵲曬干了的女子,都成了他夢里的仙女。當然了,那里的晚上凍得他總以為自己等不到明天,白天卻熱的他好像日頭下面的野狗-----他甚至記得獄卒朝他撒尿的騷味,可是他口渴的卻一滴都不放過。
那真是生不如死。現在自己老了,再也沒有勇氣重來一次了。于是雷蒙德大喊:
“無恥小人,無恥小人以列巴-雷蒙!”
全場一片安靜,回教將士都看見了他,而耶路撒冷軍這邊沒有一個人敢回應,因為人人都怕死,除了求死心切的雷蒙德。
居依-呂西安看看四周,他擦擦眼淚,對迎面走來的塔吉丁扔出了手里的劍。幾個回教士兵立即沖上來要按倒投降的國王。韓弗萊抄起國王的劍頂在最近的士兵首領脖子上:“塔吉丁大人,國王依舊是國王。就算受降,也該有他應有的安全和尊嚴。“
塔吉丁對士兵們擺擺手,然后他看看韓弗萊沙色的眼睛,點點頭。
戰役結束后,耶路撒冷軍的戰俘被集中起來,埃及王對那些幸存的基督教徒作了如下的處理:他基本寬恕了國王居依-呂西安和最后依舊保衛國王的騎士,只是把他交給了自己的兒子阿爾夫。
“沒有必要流太多的血,對君王和勇士應該寬大。至少他們的命,可以換來寶貴的城堡要地,免得我們自己的人流不必要的血。”
然后,他叫親信塔吉丁對居依-呂西安說:“您最大的失敗是成了國王。手握重兵,卻不知道如何統御,是您和先王最大的差別。他雖然是個病入膏肓的麻風者,可是知道作為君王,該把自己的私心放在國家的利益之下。”
下層軍官、軍士和騎兵則照理賞給回教將官,淪為奴隸。
被活捉的兩百名圣殿騎士和醫院騎士被就地屠宰。
只有不講信用的雷蒙德,被親身帶到了薩拉哈丁的王帳。
“你有什么遺言?“
“沒有,我是個寡老,沒兒沒女,死了就死了。“雷蒙德注意到韓弗萊被分到了國王的那一堆,在這里望過去,已經望不到了。至于阿爾斯蘭和大女兒阿貞,他們不在戰場,應該沒有馬上被殺的危險。阿爾斯蘭的母親?他知道她雖然像個干喜鵲,可是卻是個有辦法的女人,可以長達二十多年把自己牢牢攥在手心里,而且跟城堡里的貧下中農也都保持了親密的關系。自己一死,她反倒輕松了。于是,他在心里長出了口氣。現在,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一個大將對薩拉哈丁稟報說:“塔吉丁大人說還捕獲了一個叫韓弗萊的……“
“就是那個保護耶路撒冷國王到最后的年輕人?“薩拉哈丁眼睛像蛇一樣盯著雷蒙德緊張的翻動的喉結。
沒等大將回答,薩拉哈丁手里的匕首飛快的割斷雷蒙德的喉嚨。看著奸殺自己姐姐的敵人捂著脖子狂咳不止,埃及王大聲說:“我不為你的罪,去屠戮他人。“
在那里,薩拉哈丁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和卡麗娜姐姐對雷蒙德發的預言。雷蒙德被割開喉嚨,像頭被宰殺的牲口一樣,倒掛起來,血流的很遠,招來了很多蒼蠅,在他臨死前不斷在他的眼前抖動著。沒人知道慢慢死去的大塊頭在想什么。
耶路撒冷周邊大部分城堡,因為軍隊被抽調、死在哈丁之戰,被薩拉哈丁輕而易舉地蕩平了。而少數幾個進行抵抗的城堡,也被他狡猾的用釋放重要戰俘換給走了,比如,用國王居依和騎士團長杰拉德換了阿什凱隆。只有騎士堡堅守了一年以上。
哈丁戰役的勝利,被后世看成是新月對十字架在中東勝利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