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看不見的疤痕
- 螞蟻的小腳丫
- 4663字
- 2019-05-06 18:46:22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先說程晨。
參加完沛兄婚禮,時間尚早。阿斯漢開著程晨的車,轉悠到新開的上島咖啡喝了點東西,程晨點了香草藍山咖啡,阿斯漢要了奶茶。喝完,程晨送阿斯漢上班。
剛上主道,前邊的車亮起了剎車燈。有人說前面一輛私家車碰了一下出租車。其實不能叫碰,就是剛好挨上去,你如果閉上一只眼仔細瞅,實際上還有一根頭發的距離。這是因為他們剛過去時,私家車司機正蹲下去,雙手扶在地上,瞇著一只眼丈量,他大聲喊,“來來來,不信你看,這不還有一根頭發的距離,甚叫碰你車了?”他使腳后跟先著地,努力挺直身子站起來,“啪啪啪”拍干凈膝蓋,“賠你一百就是嫑讓你白忙乎這半天,嫑真以為我給你碰了!”出租車司機敞著上衣,一只腳斜撇出去,雙手插兜挺著胸膛叫囂:你別說賠一百,我告訴你,這車我不要了,這玩意兒就跟老婆一樣,別人碰過就不能要了,我跟你說!”說完,狠狠啐向旁邊一口痰。很快,交警就來了,他們上車,阿斯漢左手扶著方向盤,探過身子,親了程晨一下,詭譎地一笑,然后大力踩下了油門,驅車前進。
幸福的路上鋪滿荊棘,程晨知道,但無法言說。
程母的電話始終沒有來。好吧,她想,不來就不來,那就我回去,但前提是要表現出能奈我何的樣子,用“我知道他沒錢怎么啦我愿意啊”的態度壓倒媽的氣勢,從開始就不服軟,這樣阿斯漢就有可能成為我家的一份子。這么想著,程晨已經在用鑰匙開著家門。
此刻,程母也是剛進門,她丟在沙發上的圍巾在程晨眼皮子下滑落到地上:“就這么個條件你也看得上?”程母人在廚房。
程晨吃了一驚。管我呢,她固執地想,她像刺猬一樣,本能地豎起了針刺。程母上手接住了李姨正遞上來的水杯,邊往閨女身邊走,邊以自然流暢的排比句式,精準無誤地揶揄了阿斯漢一番,她說:那后生哪哪都有那么一股子窮酸氣。他的衣裝,他的口音,他的發型,他的牙齒,簡直就是吃化肥長大的,白還不忘捎帶出那么一星子農村氣息。
程晨不置可否,跟程母說單位派她去西安學習,當時就走,她出門就去了阿斯漢那里,在阿斯漢家住了好多天。
她一甩手把這個燙手的山芋丟給父親,是因為她知道她媽轉踵會打電話給父親,罵她不爭氣,找了一個窮光蛋,讓全家抬不起頭來。她還知道,如果是十二三年,她爸正撓頭嘆氣找不到掙錢的門路時,她媽總能很巧妙地刨自己不舒服的老底,刨著刨著就刨在了她爸身上,“你看,這就是你閨女,跟你那毛驢脾氣一樣樣的!”她準會這么抱怨,然而現在,她相信她媽也僅限于狠狠地抱怨她,但她爸也能強有力地說服自己的老婆,勉強接受這個甿栗之子的女婿。
程晨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早上起床,她打豆漿,阿斯漢掛著圍裙煎雞蛋,避免雞蛋放肆流淌,他選圓圓的西紅柿切個圈套上,等豆漿的功夫,他拖地收拾家,她洗臉化妝。下班后他繼續鉆進廚房,照著菜譜研究鯽魚湯,玉米排骨湯,山藥燉雞湯,吃過飯,他們在樓下的公園里散步,她挽著他的胳膊,日子就像詩一樣。
再說程母。
程母帶著一團怒火兩腋生風刮出了酒店,可讓她措手不及的是,男人劈她的火苗澆了一瓢汽油――半年前她親手處理掉的女人已起死回生,正坐在自家男人的副駕駛上。
豈有此理!
半年前的某天,馬美的麻友們一起煮酒論麻將,其實他們就是借著麻將的名談談他們之所以錢夠花覺夠睡,膀大腰圓紅光滿面靠的是誰,不消說,肯定是自家男人。然而,他們中有個女人對這幫心死眼瞎的娘們兒崇拜自家男人的勁兒就嗤之以鼻。她說:別說你以為虎溫順,給他扔個羊試試!終究它是獸。普天下男人都是一個樣,獸樣!她說他男人是人人眼中的好男人,溫柔體貼會掙錢會做飯,有女人貼上來的時候一樣挺成直棍。什么正經?她男人一開始是關心一個男人出軌的女下屬,可結果呢?他打著為那女人解心結的旗號,解著解著解成了扣子。女人打扮多半為了悅己和吸引自己的男人,男人打扮多半也是為了悅己卻是吸引外邊的女人。即便自己的老婆打扮起來是為了勾引別的男人,那他自己的男人也不會用打扮自己這種窩囊手段吸引老婆回頭,你們信不信?這話倒像是暗示了馬美,別的女人聽了貌似都沒什么反應,該打麻將從不缺席,而程母卻在管中窺見了大花豹,很快不安起來。
程功剛當礦長的那幾年,衣服都是馬美買,老婆買了什么他穿什么,有時候買了也不穿,他說別給他買,女人愛穿,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有穿的就行。他說盡管他們煤礦是全市乃至全國綠色煤炭示范礦井,他也穿不了干凈衣服,可漸漸地,那個男人變了:他都知道“蔻馳”在幾百里之外的首府的哪個商場的第幾層!
自從那個江湖女人指點完江湖之后,馬美便開始把程功的日常一頁一頁往前翻。可不是,你說!程功那個蔻馳包和那套耐克運動服根本不是她買的。她數綿羊數到第二天一早,剛過早點的時間就打給了男人,說朋友想買個“蔻馳”包,跑便了商場沒找見,于是程功一五一十報告給自家老婆,在首府維多利亞三層有賣。程母一聽,渾身軟成一團。完了,自己在男人那里唯一的價值就是幫他挑選衣服,而現在,連這個工作都剝奪了,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就這么混吃等死嗎?度過又一個漫長而寧靜的長夜之后,她便暫別麻將事業,一天一千塊租了出租車在程功的煤礦周圍蹲點,一定要揪出那個婊子。
幾天過去,一無所獲。程功出出進進,總是司機跟著,晚上在餐廳吃完飯之后,還是司機送回了煤礦。程功住在煤礦,基本十來天回來一次,市里有會,會順便回來住一晚。出租車師傅是個江湖油子,他說:“你見哪個碩鼠敢在大白天而且是人來人往的地方偷東西?偷情也是偷,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干,你要來晚上來!而且,男人這種東西我了解,他們工作是工作,紅火是紅火。”
阿彌陀佛,臥榻之側豈容其他女人酣睡!焦灼上火疲憊不堪的程母與師傅約定,白天在家休息,晚上來。
煤炭市場紅火起來之后,帶活了整個市場經濟。除了煤礦周圍紛紛開張的各種地域性特色小餐廳,鎮里賓館食堂酒吧歌廳應有盡有,以滿足來自全國各地下井的,販煤的,拉煤的,賣設備的,搞生產的和突然暴發起來的征地戶們的吃吃喝喝,逍遙快活。師傅以自己好幾天偵探經驗再次作出大膽判斷,程功很有可能在哪個餐廳吃飯的時候,順便紅火,完事之后各走各的,所以要縮小捉奸面積,但要深入奸情重地。馬美表示同意。
那是夏天的晚上,太陽好不容易落下,啟明星終于在淡藍色的天空明晃晃掛起,程功很晚才給司機送去吃飯。師傅載著馬美遠遠跟在后面。男人吃飯的地方是鎮子把邊一家農家樂,坐北朝南,門面貼著亮白亮白的瓷磚,院子里分上房和下房,典型的四合院。
很快,幽深的天幕扎滿了金釘一樣的星星,前排的的食堂燈光把農家樂前面打得暗一片,亮一片,農家樂院子里傳出孩子們打鬧嬉笑的聲音。經過熱心的師傅逐一排查,程功吃飯的房間靠外,窗戶開著,里邊男的女的都有,他招呼馬美親自去看看。馬美不能直接上去,這樣里邊的人也能看到她。于是她圍好紗巾,帶上口罩,摸在西墻根下,貓著腰往前挪。剛挪到碳倉邊,聽見有人大聲喊叫:“程哥讓司機先走,咱們換地方,活動完讓我的司機送你和二嫂回去。”
馬美像給人迎頭一悶棍,腦袋“轟”的一聲,癱軟在了地上。可她還來得及喘一口氣,一個狂奔而出的小孩兒“嘻嘻”偷笑著藏在她身后,她像一只會“裝死”的負鼠,屏氣斂聲直到那孩子給同伴“電報”。萬念俱灰的馬美剛要起身,看見一個人晃悠悠走來,她只能再次縮成一個刺猬,一動不動,直等那人提出家伙照著她的膝蓋尿了一腿。
她呆呆著坐在墻根底下,人聲變得稀稀拉拉,倒竟是越來越多的窸窸窣窣的衣服的聲音,走路時鞋跟磕上地板的聲音,還有“哼哈”吐痰“咵咵”咳嗽的聲音。終于,她聽到了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那是自家爺們兒的聲音,只不過在那一刻,她覺得再厭惡再惡心不過。他聽見男人說:回家吃點藥吧,你嗓子啞了。
家?家?!!
馬美有千萬種辦法走向他們,有千萬張嘴臉面對他們,她可以肆無忌憚羞辱那個女人,可以當著一票男人的面扒光她的衣服,鼓勵他們,白上不白上,上了還白上,可以名正言順地罵她婊子,想男人去青樓,客源穩定,品種齊全......可她什么都沒做,就蜷縮成一團,臉色寡白,四肢冰涼,品咂著舌尖上咸咸的味道。
馬美不懂愛情,他鄙視年輕人的卿卿我我摟摟抱抱,她希望閨女嫁一個有錢又有貌的老公,她賭氣似的想:如果泰宇集團鰥夫老板現在想接近她,她會怎么回應?這想法一出,她不自覺地狠狠擰了一把大腿,她實在厭惡自己,怎么可以如此褻瀆自己的男人!
她終究沒想挑明此事。第二天一早,馬美急不可耐的找到了自己的御用大師――甄猴孬。雖然他曾經差點給她送進了班房。大師甄候孬一見馬美,就遞上紙筆。甄大師算卦從不問客戶需求,財運還是桃花,全憑神靈的指點和一個自制的“簡易X光機”――膠粘紙筒,從里能看見“稻草人內褲”幾個大字,還有穿著褲衩兒的男模特明顯的頂凸。
馬美對此熟稔于心。她幾筆寫完,推在大師懷前。甄大師右手擺順字的方向,左手攬過紙筒,雙手舉過頭頂,邊繞著腦殼轉圈,邊虔誠地念著“天靈靈,地靈靈……”念畢,像使用拔火罐一樣,猛地罩住那幾個字,湊上眼睛往里瞅。須臾,大師緩緩抬頭,抬頭的路上緩緩放下魚肚皮一樣的白眼,接著放回紙筒,語重心長地說道:最近少生氣!注意婦科。
馬美一聽說到了心坎上,如釋重負地微笑了下,問他怎么辦。甄大師難為情地搖了搖頭,說:“不太好辦。”馬美也是行走江湖之人,她一聽這話,趕緊把備好的五千元置換金擱在他懷前。
甄大師至今沒有寬敞舒適的辦公場所,他的家就是他的辦公室,他也沒有豪華氣派的辦公桌,只有他屁股底下這張單人床和放著的寫字桌。這張床白天肩負甄大師辦公重任,晚上供他休息放松。有了這五千,甄大師就真成了大師,事情也就好辦了。可馬美真是粗心,她從未開封的一萬中抽出一半,白色封條還卡在給大師的五千上,那封條明顯不合身,又松又寬大,就算凡人都覺得再塞一半才合適。大師瞅了一眼,不露聲色,抽出黃標,大筆一揮,劃拉了什么馬美也認不出來,只是遞給她讓燒了喝掉。
馬美當年四十八九,來時本就著急慌忙,加之大師家高居樓首,到了他家喘息未定,就要磕頭上香,手有顫抖,再正常不過。先是打火機打不著,好不容易打著又跟黃標湊不到一起。貪婪的人總是性太急,貪婪的火苗也一樣,它剛顫巍巍夠到了紙的一角,便“呼啦”一下整個燃了起來,險些燎了馬美的眉毛。她的手指著了一下,生疼,本能地丟在地上,慌忙中回頭問了甄大師:“這是怎么啦,從來沒有過,太不正常,是吧,大師?”可不是不正常嘛,甄大師那么粗的大拇指都能塞得進去,怎么能正常?馬美回頭時,他的大拇指正套在那個白封條里,耐人尋味地左右滑動著。目光相對,甄大師順勢將白色封條卸下,示意馬美把錢送到神臺前,可她心里不踏實,總覺得有這么一個“小坎兒”,恐怕不能徹底掐斷男人鬼混的命門。
馬美極不甘心地站起來,又追問了甄大師一句:我會不會離婚?甄大師再次取來摸過萬能掃描儀,重復了上面的動作,氣定神閑地解釋:“嗯,感情上有變故,當然,要寬容,有些事忍了也就忍了。”馬美一聽,更加泄氣,她問:“那我怎么辦?”甄大師心疼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放低聲音說了句什么,馬美沒有聽清,于是甄大師圈起右手,撅起半拉屁股湊上來給馬美耳語:把錢往自個兒兜里裝!
馬美講給我這個事時,我問她,“周圍的人不知道回避一下嗎?”她愣愣地看著我好半天,抹掉了臉頰的淚珠,淡淡地說:“周圍沒人,就......我們倆......”
馬美很聽話,關于她聽到的“二嫂”一事,從此壓在心底。中間又約了司機師傅一起去捉奸,程功忙于工作,早出晚歸,還是一如既往,隔十來天回家一次。不過,她試探性地問過男人,要不要買衣服,程功扯了扯身上的耐克外套,他說:“衣服足夠穿了,這是跟楊礦長去自治區開會時,他給買的。”
許是馬美很太愿意相信,所以她從此也就放死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