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看不見的疤痕
- 螞蟻的小腳丫
- 3661字
- 2019-05-07 21:31:34
然而這一天,沛兄的黃道吉日,對馬美來說,諸事不順。她原先是走在程晨他們后邊的,因為有人跟她聊天。可那當口,電話響起來,是看房的客戶打來的,所以只好急匆匆下樓。
程母在半年前用“喝符”的辦法“喝”死了他的情人,回家之后又細細回味了甄大師的金口玉言,覺得甄大師后邊耳語的那句更關鍵,要有錢,有很多錢,才能保證萬分之一的變故之后自己依然能衣食無憂的活到老。剛那么想著,程晨二舅馬昭電話就來了,他正計劃搞開發,他想讓他姐幫他融資。
發展經濟要靠人,這是一條顛簸不破的道理。經濟形式一片大好時,山水市緊緊跟上國家政策的步調,積極擴大招商引資,努力促進產業升級,加快資源轉型,同時將城市規劃為百萬人口的大城市,重手筆引進人才,大踏步向二線城市邁近。
四面八方的人很快就涌入了這座小城,講閩南語的,說朝鮮話的,講東北話的,說廣東話的,都來了。城市一下子熱鬧起來。多少人的美夢給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震碎,以為外地人順手帶來了自己的風俗,夜色闌珊往回娶媳婦兒,程晨也是實在太好奇,約了阿斯漢看它個青紅皂白,原來是又一棟拔地而起的高樓封了頂。馬昭的朋友就是給這深更半夜“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激發了賺大錢的靈感,一舉做起了搞開發的春秋大夢。
要不不掙,要掙就掙大的,他吐了一個煙圈,如是想。
馬昭的朋友知道馬昭有個有錢姐姐,知道他有個當礦長的姐夫,便跟他說了自己的想法。馬昭覺得切實可行,于是找到了程功。
程功一向視老婆的兄弟為自己的親兄弟。然而,當馬昭跟他提出搞開發的想法時,這個敢于擔當的姐夫還是果斷拒絕了。程功說:“咱們這三四線城市,人口本不多,未成形的房子一片連著一片,你現在才借錢買地,蓋起來給誰賣去?”
馬昭一字不落將原話轉述給朋友,說他姐夫指望不上并請他另辟蹊徑,他朋友眼珠一轉,笑瞇瞇幫他開那些尚且封閉的竅,他說圣人曰過,動得腦中腦,賺得錢中錢,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并手把手教他如何使用人脈。怎奈馬昭天性老實怯懦,斷不敢再張口。但他朋友不輕言放棄,在他三五次情深深淚濛濛的煽動下,不出一天,馬昭便撥通了他姐的電話,讓他姐跟他姐夫商量,給他投上一筆。
接到馬昭電話時,馬美有些猶豫,可馬昭一再說他的朋友多靠譜,他的親戚又是誰,只要地批下來,人們看著“過家家”似的沙盤就出手買房,根本不用等到房子蓋起來再賣,也就是說,只要地批下來,個把星期就能回款。馬美轉踵一想,為什么不自己投資呢?
對于馬美來說,融資要比她兄弟容易得多。當城市開始計劃大規模改擴建時,人們一眼就瞅出商機,并紛紛扎進搞工程蓋樓房的行列。包工頭開發商們首先想到了征地戶們拆遷戶們手中的錢,而對于拆遷戶們征地戶們來說,一輩子都沒見過那么多錢,一下子到手根本不知道怎么管理,做生意怕賠,存銀行利息低,當有人提出放高利時,他們一邊穩住悶聲發了大財帶來的沖擊波,一邊興奮地擁抱了這個不出力不費腦錢能生錢高枕無憂的好買賣。一夜之間,有多少人的票子肩負傳宗接代之大任殺進了開發商們包工頭們的兜子。到后來,人們都不問錢到了哪里,干了什么,只要有個有頭臉的人說他的錢放給了張三李四王麻子,幾分利幾時結,他們就百分之百信任他,并托他送給或張三或李四亦或是王麻子。一夜之間,又有多少人替開發商包工頭們收起了高利貸,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二道販子。再到后來人們變得更加狂躁,沒有頭臉也行,你干什么也無所謂,就說你給幾分利,只要利息夠高,管你是張三李四王麻子,賬號戶名拿來,借條回頭再打。錢來得太容易真不是好事,街頭巷尾的小商人們看著眼紅,拿死工資的上班族們也感覺難受,他們紛紛撂下鋤頭,丟下筆頭,尋門路托關系,搞起了搭橋修路的體面工程。
馬昭在搞開發之前,是他姐夫煤礦車隊的車隊長,他如果借他姐夫程功的名義吸收高利貸,完全奏效,可他沒有那個膽,他生性就是那樣。于是在甄大師大展經綸手為馬美清理后院的那個下午,馬昭正合時宜的一個電話,馬美旋即落錘,成交。
“既然你姐夫不同意,最好嘴上有個把門的,別讓他知道,包括小穆......”
“知道了,姐。”馬昭興奮地答道,像當年回答教官訓話時的口吻。
良好的開端讓人感性一半。馬美有程功的靠山,好多征了房子征了地的親戚朋友急吼吼把錢打給了馬美,所以不到一周,馬昭團伙就已登上了幾千萬富翁的寶座。于是膽小怕事的馬家二兄弟只好不務正業,自己當起了老板。他們先租了寬敞時尚的辦公樓,司機座駕豪華配置,黨務財務一應俱全。接下來才辦正事,征地。
可他們萬沒想到,征地征了大半年,地塊兒還沒拿到財務已經告了急。
馬美心慌,逼問她兄弟錢都去哪了?馬昭唯唯諾諾,首鼠兩端,一會兒說打點這個多少,一會兒說請誰誰誰吃飯用去多少,顛三倒四,五麻亂六,馬美只好親自跑去自家兄弟單位找財務查賬,財務明細又給馬美迎頭一悶棍。除了已付的征地款一千八百萬外,支給債主的月利息三分,一個月將近二十萬,請客送禮二百萬,司機的小車費用三十多萬,辦公日常房租費用五十多萬,差旅費用三十多萬,單單同一家ktv就消費了將近六十萬。財務說這些賬辦公室主任最清楚,這些錢花給了誰,為什么花,于是不擔事的財務立即把辦公室主任叫到面前。
辦公室主任是個小后生,大學畢業,說話辦事干脆利索,邊敘述著他知道的那些款項,邊打發旁邊自己的手下叫來老總們的司機。
那天很巧,老板出去了,司機們卻在家。馬美給辦公室主任恭恭敬敬領進了兄弟朋友的辦公室,小后生倒好龍井,說人馬上到,讓老板大姐等著,自己先去忙了。
馬美呷了幾口茶的功夫就聽著有敲門聲,她喊道:進來。進來的是兩個年輕后生,個頭不高,細皮嫩肉,看著二十出頭。他倆一進門便貓著腰環顧四周,雙雙往旁邊一個門里瞄。那是套間,老板午休的地方。程母大聲喊到道:坐那兒!這一嗓子給司機們嚇得夠嗆,只見他們一哆嗦。也就是說,他倆進來老半天還沒鬧明白人究竟在哪里。
大老板的辦公室可謂是高檔大氣有品位。一個三米多長的實木辦公桌,帶有微微的弧度。一張椅子將近一人高,上邊綁了機關遍布的按摩儀。馬美姐弟妹七個,她雖是老大,個頭卻最矮小,坐在大老板的老板椅上,深深陷在里面,加之這個老板喜歡斗地主,一臺二十四英寸的聯想電腦擺在臉前,灌籃高手流川楓看她也費事。
兩位司機謙卑有禮,直呼馬美大姨。馬美先是一愣,后來一想,這應該是規矩,顯得跟主子親近,也就很坦然的嗯了一聲,并要求他們坐下。可當馬美提問時,他倆支楞著耳朵對視,誰也沒有聽清真正的幕后大老板問了什么。
這間辦公室很大,背景墻放了通頂書柜,馬美一進門就看見了書柜里整整齊齊的套裝書,像剛買得一樣新,跟家里那些五顏六色朽皮破頁的書甚有不同。進門右手放著一溜黑色皮椅,至少距離自己二十步遠,現在,那倆個后生就坐在門口的皮椅上。她正要起身過去,不料兩個識相的后生齊刷刷站起來,來到馬美面前。
馬美捏著從財務室拿來已經入賬的票本,翻在貼機票的那一頁問其中一個:“為什么一個月機票上萬,你們老板去BJ上海干什么。去中南海審批手續去了嗎?”司機的回答讓馬美當場氣絕。“理發!”他說。
馬美血灌瞳仁,甩開了賬本,看向了另外一個,“你的老板呢?也去理發了嗎?”“不是,吃早點!”他誠懇地回答。“你倆誰給馬昭開車?”“我開。”一個回答。“那你呢?你老板叫啥?”“趙輝。”
說趙輝趙輝到。馬美險些跳了起來。
趙輝有吃首都早點的愛好。程晨三姑家拿到第一筆征地款時,他就去BJ吃了豆漿油條。他七點半給兒子送到幼兒園,十點多點兒老師打電話叫家長,他就說他在BJ。這讓老師一度懷疑這位家長不管孩子,逃避責任,是撒謊。
趙輝愛吃愛喝愛玩耍,家里幾百萬征地款短短幾年給他揮霍一空。家族里的人都替程三姑難過。說她受苦受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趕上好時候,還生了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程功心疼他三姐,除了一萬兩萬隔三差五安撫他姐姐受傷的心,還把老城區的一個底商無償租給趙輝,趙輝在那賣起了成人保健品。然而連程功都對他敬而遠之。趙輝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在家人眼里是蟲,是草,還是冬蟲夏草,所以他從未向任何人提及他要扯高利的虎皮拉開發的大旗,除了自己的老鄉親戚兼朋友,就是程晨她二舅馬昭。
馬美不能等債主找上門來,只能自己出資給他們出利息。盡管三萬五萬對程母來說,還不算啥,可清鼻子也能流死人。她只好貼上廣告變賣家產,先賣掉自己名下一套底商。
就是這個下午,有人打電話看房,馬美便先一步到了底商那,打開門等著客戶到來。聽著動靜時,馬美愣住了,進來看房的是程功,還有一個女人,身上還穿著上次因為自己一夜輸掉幾十萬,為贖罪并討好起見,死乞白賴拉著男人買給他的夾克外套。
九年前的那個煤販子,她曾幾次猝不及防抓起他的手,摸著他的虎口痣,揚起給在座的麻友:“看看我們程功多會長,看看這招財貓的福手手,我馬美這輩子就憑這福手手,讓你們贏個夠!”于是一群男男女女放下手中的牌,你一把,她一把,有揩油的,有沾光的,有伺機偷瞄一眼隔壁的,也有趁勢從河里換走一張“四筒”的,他滿臉恍如突然通電一般,極目所望,紅成一片,下死勁抽回那只普度眾生的手,丟下一句“八圈完了就回來”奪門而去。
而那天,程功的臉不再猝然的紅,手也已經在別人手上。
馬美圓睜眼睛,沒讓眼淚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