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看不見的疤痕
- 螞蟻的小腳丫
- 5140字
- 2019-05-04 00:14:15
程晨是看到她媽生氣的樣子才想到她家的這些親戚這些年,她出了好一會兒神,想到哪去了?這跟阿斯漢有關系嗎?
阿斯漢看出程晨的心事重重,伸手將兩縷飄她臉上的頭發擱在耳后,順手扯開一罐可樂遞給她,自己像已經喝醉了似的講道:來,下一個灼灼桃花季,哥娶你。
碰完,他仰頭喝干。
“哥,姐今天怕涼,想吃熱過的皮凍!”程晨強顏歡笑。
很快,程晨他們這桌就給坐滿了,穿金戴銀,婦孺老頭。
坐在阿斯漢旁邊的老漢老婆兒來自不遠的農村,因為老婆兒一落座就翻著白眼給老漢下命令不準他喝酒,等會兒回去,還要喂豬。她的小外孫女很喜歡那里的每一樣東西,她拔了一大把舞臺前面玻璃棧道兩旁的玫瑰花,嘰嘰歪歪要裝在她姥姥的手提包。她姥姥先是不肯,可當那束花剛好路過她久經考驗的嗅覺器官時,頂端的視覺器官就亮了起來,杵在燈光下一瞅,簡直喜歡得可以說是要人命,掖不牢的笑意“欻”給眼睛一帶逼出里三層外三層的褶子,最終,那束花由她親手塞進了提包。進而,她唯恐在座一桌聽不見,大聲喊到:這孩子就是不聽話,這破花要它作甚,家里菜園子邊上都是!她老伴兒實在得可愛,翻著灰黃的白眼反駁自家老婆兒:“鬼嚼牙槽骨,這是甚花兒,那是甚花兒,那是大出氣花,那花兒連驢都不吃。”老婆兒給這猝不及防的一嗓子驚的夠嗆,“啊哈哈”著抓起阿斯漢的茶杯嗞溜嗞溜喝起了個精光。阿斯漢提起茶壺,給她斟上。老婆兒這才發現抬舉自己的竟然是這么整齊的一個后生。她盯著阿斯漢的臉,又愛又憐地問道:“這小后生才襲人了,你是誰家親戚?”
“我跟新郎新娘是同學!”阿斯漢微笑著回答。
“昂!”她放下眼皮看看自己的杯子,往旁邊挪了挪。
“嗯!”阿斯漢撈起程晨的手,攥一攥,認真地點頭。
那老婆兒再次抬起頭來時,灰黃的瞳孔里已經滿是希望,她說,“我有個侄女,在文化局了,人家正式工,他爸他媽……”
程晨給阿斯漢緊緊握著手,拉上餐桌,合時宜的,老婆兒住了口。
程母滿臉泛紅,她啜口茶。
后來,那個小女孩看見了桌上精致的喜糖盒,心形小鐵盒,外邊一對塑料小人,眉眼口鼻都做得清清楚楚。小女孩率先看到了我面前已經打開的那個,滿臉可惜,隨后掃描桌子一圈,便繞著桌子站在有糖盒的客人后面,瞅著左右嗑著瓜子剝著橘皮聊著天的客人,不說話。顯然,她正在拿捏大人們的心思。等到大人們嗑完一把瓜子或者說完一句話想要緩口氣時,就能感覺到他們身后站著一個窺視他們的小家伙。這些年逾半百的人們不再對有著華麗外表的東西感興趣,因為其中一個一眼就認出了桌上的五糧液,簡易紅布袋裝就,“這才是好東西!”老漢如是說。對方屁股一抬攬過酒瓶,邊扯紅布袋邊回答:“52度清香型!”“好眼力!”阿斯漢在桌子轉了一圈又一圈,瓶子轉了好幾圈之后,如是說。小女孩確定大人們無意拆開糖盒,突然擠在其中兩個中間,伸手摸到了怡心之物。旁邊的人們看見她的舉動,都憐惜地看著小女孩,紛紛丟過自己胸前的盒子,接著聊天嗑瓜子。手提包放在她姥姥座位上,老婆兒一邊訕笑著要求外孫女裝兩個就行別都給人拿走,一邊往前挪了挪。
程晨心說,幾年前的奶奶還在說她吃鹽比我吃米多,意思是她有經驗,凡事叫我伏低做小,這會兒,程晨突然覺得奶奶所言甚是,因為當糖盒時從四面八方趕來投入小外孫麾下時,老婆兒一眼就瞅準了它們的占地面積,又不動聲色往前挪了挪。于是小女孩懷抱一堆糖盒,貓著腰挪在她姥姥身邊,扯開提包,統統塞了進去。
程晨探過頭問阿斯漢:你猜這位姥姥姓啥?阿斯漢呵呵一笑,一本正經回答我:劉。
程母一臉明火,再呷口茶。
一會兒,當主持人鏗鏘有力地說道“歡迎今天二位新人閃亮登場”時,遠處“廚房重地”早已準備就緒的四排服務人員連同餐車,一股風沒入人群。許是觸景生情,阿斯漢又一次舉起可樂罐,他看住女朋友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生活的樂事,我愿與你同斟共飲,生活的苦楚,我愿比你先干為敬!”說完,重重碰了一下程晨的罐,又一次仰頭,喝光,然后將空罐四馬攢蹄攥在一起,回身丟進身后的垃圾桶。
再過一會兒,程晨拾起筷子,向盤子們看去,但多半已見底,那個小女孩的奶奶正向層層疊起的盤子間扯著一根羊排。她努力讓自己歸于平靜,把一切用心體會到清清楚楚。
程母挪了挪茶杯,沒有動筷子。
整個宴會廳將近四十桌人,抬頭致以掌聲的客人并不多,沛兄請來的大學同學都已在頭一晚夜坐時喝趴下了,第二天正席還在睡覺。舞臺下一兩桌大概是關系過硬的閨友同學,程晨他們不認識。那些人嘻嘻哈哈吹著口哨,拍著手掌,開著玩笑。有那么一兩桌,云集了程母那個年紀的女人,他們的表情很值得玩味,時而投去羨慕祝福的一眼,時而掛著意味深長的一笑。后來程晨再回想她們的表情,加之她媽對她婚姻的態度時,她便有了原汁原味的解釋。因為那些人的孩子也到了行將結婚的年齡:如果是兒子,她們聽到沛兄那一句重重的老婆我愛你時,就是那意味深長的一笑,如果是女兒,她們投去的便是那羨慕祝福的一眼;如果是女兒,她們聽到了屁股高過頭的那一段,便是那羨慕祝福的一眼,如果是兒子,又是那意味深長的一笑;如果是女兒,聽到一香的那一聲擲地有聲的“媽”也是那么意味深長的一笑,如果是兒子,也是那么羨慕祝福的一眼。
還有那么七八桌,都是頭大膀圓,案牘勞形已有風霜的中年男人,他們幾乎不動筷子,只動杯子,頻頻起坐,頻頻舉杯,在那么半小時的功夫里,就已酒酣耳熱,頭重腳輕。這里邊,還有少許拍手奉笑之人是忌憚于攝像機。帶小外孫女的那個老婆兒就是。因為她突然用肘子杵了一下旁邊的老伴兒,老漢正舉著一根一尺來長的羊棒骨噘著嘴吸著髓,隔三差五閉起右眼瞄一瞄髓還離嘴有多遠,一瞅還遠,便梗著脖子往桌子邊敲下去,“當當當”的聲音把剛上來的一盤輪船造型的果盤震成一堆,他沒有發覺餐桌上由他而起的地震,又準備伸長舌頭把到了邊上的髓勾出來,就這個當口,他著了這么一下。精明的老婆兒大人一雙眼睛依舊望著臺上,憤憤然丟了一句,“看攝像機!”
程母再呷一口茶,她還是沒有動筷子。
結婚儀式進行到一半時,坐在程晨對面那個已然是桑榆之年的男人,端著酒杯示意阿斯漢共同喝一杯,阿斯漢笑著說不能喝酒,端起了茶杯,打算以茶代酒。他的同伴見此情景,覺得很替這倆年輕人遺憾,他努力咽下一口不知什么東西說道:“吃你吃不回本,喝你才能!”說完哈哈大笑起來,他的同伴也笑起來,于是滿桌子人都笑起來。笑聲蓋過了臺上激情四射的主持人。程晨驀然發現,所謂玩笑,就是真話,就是嘻嘻哈哈佯裝無意地說了有意的話。
終究小水滅不了大火,程母吃了一口涼菜。
沛兄的岳父挺拔高大,大背頭露著大腦門,微微凸出的肚子,老成持重,有著正宗的一把手威嚴,可當他接過主持人的話筒,他卻沒能像一把手那樣深沉老練擲地有聲地“說兩句”,他側著身,扶了扶本就安好的眼鏡,接著干脆掀翻它,使勁揉起了眼睛。令人高興地是,揉完眼睛,話筒終于給他送至嘴邊。本以為他就要開始“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參加我女兒......”但還是沒有,他學著初次登臺的人們,兩腿隨便一叉,說了半句“首先我代表全家”就激動不已地吹起了話筒,仿佛底下四十多桌飯菜燙嘴,他代表全家“呼呼呼”吹個不停。旁邊的主持人幾次幫他過渡,但都無濟于事。他給自己試好了話筒,又覺得領帶勒住了脖頸,話筒換在左手使勁扯起領帶來。
阿斯漢幫程晨把盤子里的魚刺收到到煙灰缸里,他說紅燒肉馬上就登場了。可等到他們再一次為舞臺上哽咽的辛父鼓掌完畢,他倆都傻了眼。紅燒肉只剩三條肥肉,瘦肉被她們掏空了。
那是程晨第一次認真觀察每一個人,第一次發現竟然有那么認真享受美食的人,他們對臺上的一切視而不見,對那么傷感的父女離別視而不見,對那么幽默風趣的主持人視而不見,對那么溫馨動人的場面視而不見,眼珠只盯著一圈一圈轉過來的菜,咂著嘴告訴旁邊的熟人或陌生人:這個羊排還行,這個米糕太涼了,這個大閘蟹黃太小,這種魚不如紅燒......
程母雙手捋了捋頭發,她做了準備撤離前的工作。
跟程晨同齡的人都有或姐妹或弟兄,而程晨卻是獨生。想到父親也會在自己婚禮上抽抽嗒嗒不知所措,程晨一下子激動起來,她伸手抓住阿斯漢的胳膊,堅定地跟他說,“我打算娶你!”阿斯漢一怔,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她的盤子,問她還要不要吃點啥,程晨恍然明白了什么。阿斯漢跟她相處這么久,他還從來沒有主動問過我她,她爸做什么工作。
有一次,他們在去吃飯的路上,程晨接了她爸的電話,掛掉電話沛兄問程晨:你爸是不是煤老板?程晨笑著說我爸在煤礦打工。沛兄騰出右手拍了拍阿斯漢,說了一句“兄弟,哥回去就靠你了”,那句話讓阿斯漢很難堪。
人們吃飽喝足就大面積撤起來,帶外孫的老漢老婆兒要走了,挨阿斯漢坐著的老婆兒把那個鼓鼓囊囊的包塞給老伴兒,讓他下樓等,自己悠悠站起身來。阿斯漢連忙幫她把椅子往后拉了拉,并示意讓她先走。她笑笑表示謝意卻站著沒動。在程晨于人群中找尋她媽的那一瞬,老婆兒突然微貓一下腰,左手“哧溜”伸進褲兜右手“呼啦”轉了一把餐桌,一個響指間,白色塑料袋已經打開,羊排業已在眼前。阿斯漢反應很快,他微微俯下身子看向老婆兒:“大嬸,這個是你的筷子吧,要哪個,我幫你拿?”“行,我先把羊排裝上。”她已經徒手將兩根羊排丟進了袋子?!斑@么幾個個泡,老得糞也夾不住了還得伺候!”阿斯漢怔怔看著老婆兒,筷子舉在半空,程晨知道阿斯漢想知道什么,他是想問,大嬸你說的這幾個野種是誰。
“誰?”阿斯漢這么問。
“說了不怕你們笑話,看你們也是好娃娃,”她邊貓著腰挑干煸豆角里的干豬排邊說:“就我養的那幾個個泡哇,整整打了一天麻將,等著我帶回去飯,就把這些給拿點哇,哎……”老婆兒說著拎起袋子看了看多少,夠了沒夠。
“今天是星期三,他們不上班嗎?”
“哪有個班?!”她吊起眼睛說。
“那大嬸你肯定有錢,要不然不上班哪來的錢打麻將?”
“前幾年煤礦占了地,征下點兒了哇,可害怕她老子那點眼睛珠子禍害不完,天天打他老子那些腦瓜蓋子!還讓我買飯回去,我做的也吃不下了!”
老婆兒剛抬眼的那一瞬,程晨才認出了她。她兒子程晨知道——趙東明。
在山水市經濟環境一片大好時,她家的地給占了,就是程父煤礦給征用了的地。她家沒了地,可房子還在,他兒子趙東明雙手卡腰,站在自家大門口,一條腿向外撇出去,均勻的晃蕩著,等程父煤礦的出納給他送錢去。錢送過去之后,他就說不去學校了,要在家享受生活,那個出納打趣他說你不念書長大找不下老婆,他反問那個出納:“你念書為甚?終極目標是不是想過個好日子?”出納回答?!笆牵 薄澳忝刻煜骷饽X袋是為了甚?是不為了錢?”“是!”“你想想如果你只有那些書本沒有錢,你能找到老婆不?”“不能!”“可是問題是,你追求的東西我現在有,我再念書?我是不是有病。”“沒有!”
就這樣,趙東明親眼看著一顆耗盡她媽錢財好不容易裝滿知識的高傲頭顱,漸漸蔫巴了下去。
很快,趙東明千萬錢財給他揮霍一空。然而,活人是不會給尿憋死的。趙東明終究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他靈光一現,就地取材,零成本,零風險,建立了我國有收費站以來的第一個民間收費站,一度打破了收費站既修路耗錢財又收費耗人力的尷尬局面。收費站就建在他家門前的那條大路上,路的一邊栽一根木頭樁子,拿繩拴上去,趙東明提起板凳,拿上陽傘,揣上零錢,坐在路的另一邊。有車過來,他拉起繩,交了錢,他松開繩。他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據說有好多信奉“腦子如此金貴,怎能說動就動”的人們紛紛效仿,自學成才,一學就會,轉眼變成了能奈我何的地頭蛇。
程晨心里很不是滋味,幸好,她也拿得差不多了,他們一起下樓。
程母馬美已經穿好衣服,站了起來,好像有人問她什么,她笑了笑。這是在那年農歷十一月二十這天,程晨看到的她唯一喜色的一回。
同桌那幾個臨陣相識的老頭也已然非常熟悉,他們深情款款呼兄喚弟地喝翻了四瓶五糧液,抽塌了兩盒軟中華。
程晨心煩意亂,想讓自己安靜下來。她見過阿斯漢媽媽,她媽媽很喜歡她,可她的漢話說的并不標準,她跟她說,讓她帶孩子,這樣他們的寶貝就蒙漢皆通了。她媽媽笑著,脫口而出了一串……架架架,眼里閃著幸福的淚花。
程晨出神地想,她的媽媽如果也一樣喜歡阿斯漢,那該多好啊。
等他們走出去幾步,程母整個人都轉了過來。她把頭一甩,一批頭發都甩到了后背,跟在他倆后面。程晨心說,媽肯定不喜歡阿斯漢卷起襯衫露出光禿禿的手腕的樣子,她肯定不喜歡阿斯漢發灰的黑色絨夾克,那件衣服是他大學就有的,她猜她也不喜歡阿斯漢沒有背包的樣子,因為富家公子都會或背或拿或普拉達或蔻馳的單肩包,如果她走近看看,阿斯漢腳上的皮鞋,我猜她更不接受:攔腰兩條深深的折痕,任何鞋油都無濟于事,一如現在的程太太,眼角清晰的兩道是任何高檔產品也無法抹平的一樣,她大概都看到了,大概沒有看到,可程晨從咫尺處的防火栓方框鏡面上清楚地斜睨到了母親怒不可遏的臉。
程晨假裝沒看見她媽,心說等她跟爸爸主動問她,為她著急,那時候她好歹就不那么被動了。
不過,阿斯漢也從未提及要見她父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