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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晚唐之際的劉白詩派與姚賈詩派

張巍

中唐時期最重要的詩歌流派是以白居易、元稹為代表的元白詩派和以韓愈、孟郊為代表的韓孟詩派,到了中晚唐之交的寶歷、大和年間,隨著白居易晚年詩風的變化和韓孟的相繼離世,元白詩派和韓孟詩派的相關成員也重新分化與組合,由于彼此間的交游酬唱和藝術風格的相近,又形成了以白居易、劉禹錫為核心的劉白詩派和以姚合、賈島為核心的姚賈詩派。這兩個詩歌流派可以說是元白詩派和韓孟詩派的后繼,某種程度上具備了從中唐詩歌向晚唐詩歌過渡的性質。

劉白詩派的組成人員都是高官顯宦,其成員除劉白外還有令狐楚、裴度、李德裕、王起等人。他們大多才兼文武,早在元和年間即已成名,并有著出將入相的輝煌經歷。雖然飽經宦海浮沉的政治風波,但在晚年階段,大都官高位顯、名重俸足,詩歌成為他們歌詠閑適、消遣自娛、交友往來的重要手段。

劉白詩派的活動可以劉白唱和詩的三次結集為主線進行考察。劉白兩人之交往始于元和五年(810)或稍前,白居易曾以詩百篇寄予劉禹錫本文所論劉白詩派和姚賈詩派具體的文學創作活動,參看諸家年譜及傅璇琮主編的《新編唐五代文學編年史》(遼海出版社2012年版),不再一一詳考。,劉禹錫作《翰林白二十二學士見寄詩一百篇因以答貺》一詩為贈。然而兩人的謀面卻直至寶歷二年(826),劉禹錫罷和州刺史,白居易罷蘇州刺史,兩人北歸途中相遇于揚州,同游半月,詩酒唱和。初次相逢,白居易作有《醉贈劉二十八使君》,劉禹錫作有《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兩人晚年的詩歌唱和由此而始。

文宗大和二年(828)春末時分,白居易、劉禹錫、裴度、張籍、李絳等人游曲江杏園,極盡詩酒之歡,并先后作有《杏園聯句》《花下醉中聯句》《春池泛舟聯句》等。此次曲江聯句是劉白詩派的首次群體創作活動,標志著該詩派的正式形成。大和三年(829),白居易將他與劉禹錫的唱和詩編成《劉白唱和集》,并對兩人詩歌唱和的情況作了這樣的記述:

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夫合應者聲同,交爭者力敵;一往一復,欲罷不能。由是每制一篇,先相視草;視竟則興作,興作則文成。一二年來,日尋筆硯,同和贈答,不覺滋多。至大和三年春已前,紙墨所存者,凡一百三十八首。其余乘興扶醉,率然口號者,不在此數。白居易.白居易集:卷六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1979:1452.

詩集編成后不久,白居易即赴太子賓客分司東都任,此前令狐楚已任東都留守,白居易將至洛陽時先有詩寄之,令狐楚亦賦詩酬答。劉白詩派此后即以東都洛陽為其詩歌創作的主要據點,而往來洛陽的達官貴士們,也一般都與白居易等有所唱和。

劉白間的第二部唱和詩集《劉白吳洛寄和卷》編成于大和六年(832)。白居易《與劉蘇州書》云:“微之先我去矣,詩敵之勁者,非夢得而誰?”白居易.白居易集:卷六十八[M].北京:中華書局,1979:1445.已明確將劉禹錫視為自己最親密的詩伴,并指出兩人的詩歌唱和對雙方的創作有極大的促進作用:“得雋之句,警策之篇,多因彼唱此和中得之,他人未嘗能發也。”白居易.白居易集:卷六十八[M].北京:中華書局,1979:1445.與此同時,令狐楚雖已赴太原任河東節度使,但與劉白的詩歌唱和依然不斷,如劉禹錫作有《令狐相公自太原累示新詩因以酬寄》一詩,詩中有云:“珍重新詩遠相寄,風情不似舊登壇。”劉禹錫.劉禹錫集:卷三十三[M].北京:中華書局,1990:469.兩人詩歌交往之密切,于此可見一斑。劉禹錫后于大和七年(833)將與令狐楚唱和詩篇編為《彭陽唱和集》,并在《彭陽唱和集引》中記載了令狐楚的來信以說明此集的編撰緣起。令狐楚語曰:

三川守白君編錄與吾子贈答,緘縹囊以遺余。白君為詞以冠其前,號曰《劉白集》。悠悠思與所賦亦盈于巾箱,盍次第之,以塞三川之誚?劉禹錫.劉禹錫集:卷三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1990:588.

可見《彭陽唱和集》是劉禹錫應令狐楚的要求,仿效《劉白唱和集》所編而成,亦可見令狐楚試圖與劉禹錫建立起像劉白一樣密切的詩友關系。

劉禹錫稍后又將他與李德裕之間的唱和詩編為《吳蜀集》。劉禹錫、李德裕、元稹三人早有唱和之作,后編成《吳越唱和集》,所收詩始于長慶三年(823),終于大和三年。劉禹錫在《吳蜀集引》中具體記載了雙方遠在異地時的詩歌唱和方式:

長慶四年,余為歷陽守,今丞相趙郡李公時鎮南徐州。每賦詩,飛函相示,且命同作。爾后出處乖遠,亦如鄰封。凡酬唱始于江南,而終于劍外,故以吳蜀為目云。劉禹錫.劉禹錫集:卷三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1990:589.

開成元年(836)是劉白詩派創作極為活躍的一年。白居易早春頻與李紳游于洛陽城郊,賦詩詠懷。后自編《白氏文集》六十五卷,藏于東都圣善寺,李紳賦詩題于白集后。李德裕由滁州刺史遷太子賓客分司,抵洛陽住于平泉別墅,屢有詩作吟詠風物、寄贈友人。劉禹錫亦由同州刺史遷太子賓客分司洛陽,多有詩與白居易、李德裕、令狐楚、裴度等唱和,后又將其任汝州刺史以來與白居易的唱和詩編為《汝洛集》,這是劉白之間的第三部唱和詩集。開成二年(837)三月三日,河南尹李玨禊于洛濱,白居易、劉禹錫、裴度等十五人與宴,并各有歌詠,“自晨及暮,簪組交映,歌笑間發,前水嬉而后妓樂,左筆硯而右壺觴。望之若仙,觀者如堵”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三十三[M].北京:中華書局,1990:757.。與大和二年的杏園之會隱然呼應。

開成二年令狐楚卒,開成四年(839)裴度卒,劉白又與另一位詩友東都留守王起有較多唱和。三人曾同賦《秋霖即事聯句》《喜晴聯句》,劉禹錫與王起共賦一七詩。會昌二年(842)劉禹錫卒,白居易寫詩痛悼:“四海齊名白與劉,百年交分兩綢繆。同貧同病退閑日,一死一生臨老頭。杯酒英雄君與操,文章微婉我知丘。賢豪雖歿精靈在,應共微之地下游。”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三十六[M].北京:中華書局,1990:841.但他并沒有停止詩歌交游,會昌五年(845),白居易七十四歲,與趙杲等七老宴于家中,宴罷賦詩記之。會昌六年(846)李紳卒,白居易亦卒于洛陽。后一年即大中元年(847)王起卒,大中三年(849)李德裕卒。參加過劉白詩派唱和的重要詩人至此已完全謝世,劉白詩派的活動至此完全終結。從大和二年(828)起至會昌六年,其存在時間共計十八年之久。

作為一批位處上層的著名文士,劉白等人對官場的黑暗仕途的艱險可謂心有余悸。劉禹錫曾因參加永貞革新而被貶朗州司馬,白居易也曾因上疏請捕刺殺宰相武元衡之兇手而被貶江州司馬,但此刻他們早年的政治銳氣早已蕩然無存,白居易在甘露事變后所作的兩首詩,頗能代表他們當時的心態:“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三十二[M].北京:中華書局,1990:734.“重裘暖帽寬氈履,小閣低窗深地爐。身穩心安眠未起,西京朝士得知無。”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三十二[M].北京:中華書局,1990:734.因此他們大多與政治保持疏遠關系,《舊唐書·裴度傳》中對這一詩人群的生活與精神面貌有生動的記述:

度以年及懸輿,王綱版蕩,不復以出處為意。東都立第于集賢里,筑山穿池,竹木叢萃,有風亭水榭,梯橋架閣,島嶼回環,極都城之勝概。又于午橋創別墅,花木萬株,中起涼臺暑館,名曰綠野堂。引甘水貫其中,釃引脈分,映帶左右。度視事之隙,與詩人白居易、劉禹錫酣宴終日,高歌放言,以詩酒琴書自樂,當時名士,皆從之游。劉昫,等.舊唐書·裴度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4432.

正是因為力求閑適遠離政治,所以無論對方昔日的政治態度如何,劉白二人都與之相處甚歡。開成二年,裴度由東都留守為河東節度使,李德裕由浙西觀察使為淮南節度使,牛僧孺由淮南節度使為東都留守。劉白二人剛結束了與裴度、李德裕的唱和,又與李德裕的政敵牛僧孺多有唱酬。《舊唐書·牛僧孺傳》記牛僧孺“洛都筑第于歸仁里”劉昫,等.舊唐書·牛僧孺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4472.,“常與詩人白居易吟詠其間,無復進取之懷”劉昫,等.舊唐書·牛僧孺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4472.,白居易作詩記述了牛僧孺服藥養伎的奢華生活,并云“妒他心似火,欺我鬢如霜”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三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1990:767.,戲謔中略帶羨慕之意。

劉白詩派最主要的文學活動有聯句、詩歌贈答與唱和、詩歌別集與唱和詩集的編定三項,而詩歌內容基本上都是歌詠閑適生活。大和八年(834),白居易集在洛陽所作之詩為《洛詩》。其作《序洛詩》云:“序洛詩,樂天自敘在洛之樂也。”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七十[M].北京:中華書局,1990:1474.并記此集內容曰:

自三年春至八年夏,在洛凡五周歲,作詩四百三十二首。除喪朋哭子十數篇外,其他皆寄懷于酒,或取意于琴,閑適有余,酣樂不暇;苦詞無一字,憂嘆無一聲……斯樂也,實本之于省分知足,濟之以家給身閑,文之以觴詠弦歌,飾之以山水風月:此而不適,何往而適哉?茲又以重吾樂也。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七十[M].北京:中華書局,1990:1474-1475.

這與白居易早期主張的“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1990:15.的詩歌觀點簡直判若兩人。而白居易后期的詩歌也因此缺乏激動感發人心的力量,幾乎沒有什么名篇佳作。不但不見《秦中吟》《新樂府》一樣諷喻的“正聲”,也沒有《長恨歌》《琵琶行》那種感傷的“風情”,甚至連《錢塘湖春行》中物我兩得的清新自然、活潑歡快也不多見,而所有的都是官高位重的心滿意足。劉禹錫等人的詩作也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著這個問題,他的一曲《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蒼涼中有激越,自傷時亦不忘奮進,實無愧于詩人“詩豪”的稱號,因為那是被貶召還后的痛定思痛,有的是充足的情感與感受。他后來與白居易唱和的詩歌連篇累牘,卻沒有一首能與這篇相比。

他們本是一批優秀的詩人,但此刻卻變成了平庸的退休官僚。無論是文學才華還是創作經驗,劉白等人都堪稱元和、大和詩人中的佼佼者,可晚年詩歌卻時常顯得淡而無味,內蘊不足。白居易早年詩作“理太周”“意太切”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二[M].北京:中華書局,1990:40.的弱點,一旦有了高官厚祿的土壤,就陷入無所不記的流水賬,數字多得令人生厭,如“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閑人”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三十三[M].北京:中華書局,1990:736.“鐘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三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1990:767.。然而這樣的詩作也有它的好處,那就是易讀易懂易學易作,既不要求有杰出的文學才華,也不需要有深刻的情感體驗,只需將飲酒用餐一類的身邊瑣事照實搖筆寫來便可成篇,頗能迎合普通官僚士大夫的品位,因此在動蕩時代可能無人過問,承平年間卻會風行一時。白體經歷了五代十國的短暫消歇之后,在宋初又迎來了它的復興。徐鉉、李昉都是由五代十國入仕北宋的官員,宋太祖、宋太宗對他們既委以重任又不無猜忌防備之心,他們在欣喜之余也多少有些驚懼,一心想遠離政治風波,這與白居易后期的思想頗有切合之處。他們學作白體詩,徐鉉“詩有白樂天之風”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卷十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625.,李昉“為文章慕白居易,尤淺近易曉”脫脫.宋史·李昉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7:9138.;也仿效白居易等人編定唱和詩集,如李昉和李至作有《二李唱和集》,《青箱雜記》云:“昉詩務淺切,效白樂天體,晚年與參政李公至為唱和友,而李公詩格亦相類,今世傳《二李唱和集》是也。”吳處厚撰,李裕民點校.青箱雜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5:3.這與《劉白唱和集》的情況十分類似。

“杯觴留客切,妓樂取人寬”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三十二[M].北京:中華書局,1990:720.,除卻游賞之樂,閑適生活的另一個方面就是聲色之娛。劉白二人聽歌賞舞之余,也致力于就曲填詞,從而為文人詞的發展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劉白的詞作大都寫于晚年。開成三年(838)春,白居易作《憶江南詞三首》,劉禹錫亦作有《憶江南二首》,題為“和樂天春詞依《憶江南》曲拍為句”劉禹錫.劉禹錫集:卷三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1990:495.。這是較早的文人詞的唱和,可以說已具備了文人詞派的雛形。他們的詞體創作早于溫庭筠、皇甫松等人,直接成為晚唐五代時期詞體繁榮的先聲。

與劉白詩派的組成人員與創作情況正好相反,姚賈詩派的成員主要是寒素文士與下層衲子,幾乎涵蓋了張為《詩人主客圖》中“清奇雅正”與“清奇僻苦”兩個系列的所有中晚唐詩人。宋代方岳《深雪偶談》云:“賈浪仙燕人,產寒苦地,故立心亦然。……同時喻鳧、顧非熊,繼此張喬、張蠙、李頻、劉得仁,凡晚唐諸子,皆于紙上北面,隨其所得深淺,皆足以終其身而名后世。”方岳.深雪偶談[M].《叢書集成初編》本.方回《瀛奎律髓》亦云:“晚唐諸人,賈島開一別派,姚合繼之,沿而下,亦非無作者,亦不容不取之。”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卷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338.姚賈一派是晚唐時期人數最多的詩歌流派,其同時唱酬者及后學包括周賀、方干、鄭巢、李頻、劉得仁、元緒上人、馬戴、無可、厲玄、殷堯藩、姚鵠、雍陶、李廓、顧非熊等人。姚賈詩風也從中晚唐之交起至五代宋初持續不斷近兩百年,以至于聞一多將晚唐五代稱為“賈島時代”聞一多.賈島《唐詩雜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6.

姚賈詩派中成就最高者是賈島,但當時的領袖人物卻是姚合。姚合官止秘書監,是姚賈詩派中一位地位突出而且經濟條件較好的詩人,姚合宅幾乎成為姚賈詩人群在京都的固定活動場所,姚合也起到了該詩派實際組織者的作用。姚合曾編選《極玄集》并撰有《極玄律詩例》,《極玄集》中收詩二十一家共百首,除王維、祖詠外,所選皆大歷諸子之詩,著眼于藝術風格的清素平淡,可視為姚賈一派的共同追求。只是由于晚唐動蕩的時代和詩人們貧賤的身世,其詩比大歷詩多了幾分寒苦之音。

姚賈并稱,其詩風卻同中有異。孫僅《讀杜工部詩集序》謂其二人皆出杜甫而取向不同,“姚合得其清雅,賈島得其奇僻”孫僅.讀杜工部詩集序[M]//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古逸叢書》本.。《唐才子傳·姚合傳》亦云:

與賈島同時,號“姚、賈”,自成一法。島難吟,有清冽之風;合易作,皆平澹之氣。興趣俱到,格調少殊。所謂方拙之奧,至巧存焉。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第三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0:124.

更為準確的則是齊己的概括:“冷淡聞姚監,精奇見浪仙。”齊己.還黃平素秀才卷[M]//彭定求.全唐詩:卷八三九.北京:中華書局,1999:9542.這種藝術風格的差異與姚仕途較順而賈則終身坎坷有關。姚賈詩派中的其他成員,也多是處順境時則近于姚,是自適中的寂寞;處逆境時則近于賈,多悲鳴與哀嘆。

姚賈詩派的詩歌活動主要在長安附近,活動形式主要是詩歌酬答、寄贈與唱和,而送別詩尤多,可以姚合的仕歷為主線進行考察。元和十三年(818),姚合在魏博幕,賈島秋日來訪,兩人有詩酬答,這是姚賈之間的第一次交往。元和十五年(820),姚合罷魏博幕調任武功主簿,姚合詩歌創作的特殊風格,正是在任武功主簿時逐漸形成的,世稱“武功體”,姚合也因此得名“姚武功”。姚合在武功主簿任期間,即與賈島、殷堯藩、顧非熊有詩唱和。長慶三年,姚合罷武功主簿改授萬年縣尉,賈島、顧非熊、無可、朱慶余秋日宿其宅吟詩,同年,姚合、賈島、朱慶余有詩送李余及第歸蜀及張蒙饒州赴任,姚合、賈島、朱慶余、馬戴、無可以詩送韓湘冬日任江西使府從事。這一系列的活動標志著繼姚合創作風格的確立之后,姚賈詩派的正式形成。特別是賈島等人秋日宿姚合宅所作之詩,詩風清苦寒瘦,狀寫縣邑荒涼之景,恰是武功體的典型特色。

正好在此后一年即長慶四年(824),韓愈謝世,而此前孟郊早在元和九年(814)就已離開了人間。韓孟詩派消亡后,曾出入韓門的賈島則完全投身于姚賈詩派當中。姚賈詩派從時間上看是韓孟詩派的后繼,但詩風卻更多的是反撥。韓愈、孟郊、李賀等好作古體,顯得奇崛險怪;姚賈卻長于近體,力求精切苦淡。但在好苦吟、多書寫個人身世之悲這些方面又有相通之處,表現出一定的沿襲性。

姚賈詩派正式形成三年后即寶歷二年(826),姚合以祖恩授監察御史,有詩與無可相互酬答,并和賈島同有詩送朱慶余歸越。此后隨著姚合的不斷遷升,姚賈詩人群體進入了詩歌活動的高潮期,寫下了大量的酬唱送別之作。直至會昌三年(843)賈島離世,姚合此前一年也已去世,姚賈詩派的活動進入了消歇期。從長慶三年至會昌三年,其活動共時間有二十年之久。

姚賈詩人群大多身世落拓,漂泊江湖,或宿于荒店逆旅,或游于古剎破廟,生計既無著落,前途更是渺茫。發而為詩,好寫破敗荒涼之景,多為感慨不遇的嘆貧嗟卑之作。他們作詩崇尚苦吟,講究字錘句煉,一語不輕下,數月而后成篇,在感動自己之后也希望能感動別人,所謂“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賈島著,黃鵬箋注.賈島詩集箋注[M].成都:巴蜀書社,2002:384.。他們的不少詩作狀景真切,刻畫精到,頗為感人,有一定的藝術水準和相當的藝術感染力,但格局狹小,氣象不足,“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賈島著,黃鵬箋注.賈島詩集箋注:卷五[M].成都:巴蜀書社,2002:153.這樣的闊大之作,在姚賈集中頗為少見。賈島等詩人們大都過著單調而貧寒的日子,生活內容貧乏,生活面狹窄,因此詩意詩句上屢有重復之處,讀過十篇之后,覺得詩味都差不多,薛能諷刺劉得仁的詩“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終”孫光憲.北夢瑣言[M].北京:中華書局,2002:137.,倒真是切中要害。而且,與晚唐時期同樣地位不高、命運坎坷的溫庭筠、李商隱不同,他們的詩作很少有對社會現實政治的關懷,更少見對于歷史的追問和對于戀情的向往,有的只是在寒冷的山間孤獨地佇立,然而還有一點暖色,那就是友情。他們互相訴說著不幸并關懷著對方,在友情中得到了彼此的慰藉。詩友間的相逢、分別、遙寄、酬答、追憶,成了他們詩歌的主要內容。

以姚賈為代表的苦吟詩風在唐末五代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學習姚賈者不乏其人:“進士李洞慕賈島,欲鑄而頂戴,嘗念“賈島佛”,而其詩體又僻于賈。”孫光憲.北夢瑣言[M].北京:中華書局,2002:164.“南唐孫晟……嘗畫賈島像,置之屋壁,晨夕事之。”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卷十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946.“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賈島著,黃鵬箋注.賈島詩集箋注:卷二[M].成都:巴蜀書社,2002:50.,賈島是在苦吟中尋找安身之處,而李洞、孫晟則是在賈島詩的冷淡寂寞中找到了心靈的棲息地。這是對那個動蕩時代的消極逃避,讓疲憊的生命暫時在精工的五律中得到片刻的喘息機會,雖然這無異于自我麻醉。賈島和他的后繼者們都實在缺乏氣力也不想與黑暗現實抗爭,甚至沒有勇氣多看一眼,只能在荒宅古屋那暫時屬于個人的小天地里,與枯桐孤蛇為友,用寂寞的歌唱排遣生命的余暉。他們的苦吟,似乎有幾分自虐與自戀,玩味著人生的辛酸,得到了一種痛楚的滿足感。作詩成為他們人生的歸宿與必然,一種生存的基本方式。我們可以說他們是“為藝術而藝術”,盡管這藝術是一種社會走向毀滅時的自我保存。

宋初三體之一的“晚唐體”,正是以姚賈為師法對象,其創作成員也多是下層文士與僧人,尤以九僧為代表。學習姚賈的另一個高潮出現在南宋后期,永嘉四靈和江湖詩派都以姚賈為創作典范,姚賈詩風又因此盛行一時。

劉白詩派和姚賈詩派的形成過程中,有一個頗為重要但極易為論者所忽略的因素,那就是詩人的生年和壽命。下表中是劉柳、元白、韓孟、姚賈這八位詩人的生卒年和享年數,仔細觀察該表可以讓我們對這一問題有深入認識。每位詩人的享年數依傳統慣例按虛歲計算,即卒年減生年后再加一;比較詩人的生年或卒年的差距時則依實際年數計算,即二者直接相減。

① 姚合墓志2007年出土于河南洛陽,后歸私人收藏。學界目前代表性的研究論著如下:朱關田.姚合盧綺夫婦墓志題記[J].書法叢刊,2009(1).陶敏.讀姚合、盧綺二志札記[J].文史,2011(1).胡可先.出土文獻與唐代詩學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12.文中關于姚合墓志的信息蒙陳尚君教授告知,胡可先教授提供相關資料,于此謹表謝意。

以上八位詩人中,孟郊生年最早,長韓愈十七歲,明顯屬于前輩詩人。二者的實際關系可以說是亦師亦友,在韓孟詩派和韓愈雄奇險怪詩風的形成過程中,孟郊均起到了重要作用。韓愈生年排序僅次于孟郊,而劉禹錫、柳宗元、白居易、元稹、賈島、姚合均出生于公元7世紀70年代,可以視為同輩詩人。如果細致區分的話,又可分為兩組:劉禹錫、柳宗元、白居易基本同歲,元稹、賈島、姚合生年也相差不大,前一組比后一組早問世五年至七年。但是劉、白二人都頗為高壽,享年均在七十歲以上;而柳、元二人則離世較早,去世時都不過五十歲左右。仔細比較起來,柳宗元要比劉禹錫早卒二十三年,元稹也比白居易早離世十五年。“鐘子期卒,伯牙不復鼓琴”一事如果屬實的話,那是友誼史上的嘉話,但是藝術史上的損失,而創造力豐富的詩人也總是不甘寂寞地在尋覓著新的詩友。對于白居易來說,劉禹錫正好彌補了元稹離世后所留下的空缺,上文所引的“微之先我去矣,詩敵之勁者,非夢得而誰”就是對此最好的說明。

賈島比孟郊小二十八歲,比韓愈小十一歲。如果以十年為一個年限的話,他們可以粗略地算成是三代詩人。孟郊、賈島二人并非同代的詩友,他們的并稱遲至宋代才出現,二人得以并稱的原因是詩歌格調的相似。歐陽修《太白戲圣俞》云:“郊死不為島,圣俞發其藏。”這是較早將孟郊、賈島并稱的做法。此后蘇軾《祭柳子玉文》亦云:“元輕白俗,郊寒島瘦。”韓愈曾作有《贈賈島》一詩,全詩如下:“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頓覺閑。天恐文章渾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此詩見于韋莊《極玄集》卷中,參見傅璇琮等編《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826頁。錢仲聯《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中,因韓愈本集不載,收入“疑偽詩”中,文字亦有小異,見全書卷十二,第1288頁。此處從《極玄集》。該詩即使非韓愈所作,也定是出自于晚唐五代人的手筆,頗能代表當時的看法。就是明確地將賈島視為孟郊的后繼。孟郊去世時,賈島不過三十六歲,在人間還有二十九年的歲月。而姚合與賈島的生卒年都極為相近,以他們二人為核心重新形成新的詩歌流派也就在情理當中。對于姚賈二人的關系,尹占華師《論郊島與姚賈》一文有述,可參看。該文刊于《文學遺產》1995年第1期,收入其《唐宋文學與文獻叢稿》(天津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27-136頁。可以說,從劉柳并稱、元白并稱轉為劉白并稱,進而形成劉白詩派,從韓孟詩派讓位于姚賈詩派,詩人的年歲起到了某種決定性的因素,它和詩人的文學成就也產生了有趣的關聯。時至宋代,這個因素所起到的作用更加明顯。

另外一個值得考察的因素是社會身份。元白詩派和韓孟詩派兩大詩派的詩人之間,還有著比較多的社會交往,例如元和四年(809)韋叢去世之后,元稹就請韓愈為其作墓志銘。某些詩人例如張籍,更是與兩派詩人都來往密切。張籍曾為韓愈之子韓昶授詩,韓愈也曾作有《醉贈張秘書》《贈張籍》等多首詩歌,但他也與白居易有多首詩歌相互贈答。然而劉白詩派和姚賈詩派這兩大詩派的成員間卻顯得界限分明,極少有相互往來。所存在的這種差異,部分可以歸因為社會階層的不同。與元白詩派相比,韓孟詩派總體成員普遍顯得官職卑微,但社會地位的差別還不是太大,韓愈更是與元白地位相近。劉白詩派和姚賈詩派(僅姚合例外)卻分處于社會的較上層和較底層,有著根本性的不同。

劉白詩派和姚賈詩派的創作在唐宋詩歌的發展歷程中具有重要意義。杜甫集先唐詩及初盛唐詩之大成,杜詩中本有平易與奇險兩種風格,元白與韓孟推尊杜甫,分別發展了這兩種傾向而各自成派,劉白詩派與姚賈詩派則可以說是中唐元白詩派與韓孟詩派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蛻變。從中唐的元白詩派與韓孟詩派,到中晚唐之際的劉白詩派與姚賈詩派,再到宋初的白體與晚唐體,始終表現出兩種藝術風格的對立。這可以說是臺閣詩人階層與山林詩人階層的對立,也可以說是平白暢達的詩風與奇崛或寒苦詩風的對立。

劉白詩派和姚賈詩派的創作都帶有中唐詩歌向晚唐詩歌過渡的傾向。他們的詩歌風格雖然截然相反,但與此前的元白詩派與韓孟詩派的創作相比較而言,詩歌境界都趨于狹小,情思均趨于淡薄,關注的目光更為集中于個人人生感受,詩中都表現出對現實社會的疏離之感,這是時代精神與社會環境對不同風格的詩歌流派產生的共同影響。從中唐步入晚唐,社會朝政日益黑暗,文人士子的政治銳氣在“甘露之變”后喪失殆盡,文學作品中的骨氣、風力與氣象大為減弱,晚唐詩文中重視個體情感的特點初露端倪,劉白詩派與姚賈詩派的創作都體現出了這種變化。宋初三體詩中,白體與晚唐體都存在著氣格萎弱、詩意淺浮的不足,其根源也可上溯至此。

劉白詩派與姚賈詩派的創作是晚唐詩歌的重要起點之一,但能代表晚唐詩歌最高成就和創作主流的卻并不是他們而是李商隱。劉白與姚合都頗為高壽而多產,他們與李商隱的創作有一定的重合期,晚唐前期詩壇上出現了兩代詩人并存的局面。李商隱出于令狐楚門下,令狐楚曾引薦李商隱拜會白居易,白居易對李商隱頗為稱賞。姚合曾為李商隱上級官員,也稱許李商隱的詩才。而李商隱并未學習白詩的淺近明白和姚詩的疏野清寒而是走向了“包蘊密致”“沉博絕麗”一路,晚唐詩歌在劉白、姚賈二派之外又有新的發展。

劉白詩派和姚賈詩派分別以洛陽和長安為創作中心絕非偶然。地域文化對詩歌風貌的形成有著重要影響,唐代東都洛陽多為年老官員任閑職或致仕所居,遠離政治斗爭,具有較為濃厚的追求閑適自足的文化氛圍。而都城長安則日常消費較高,貧富差距懸殊,長安附近奔走謀生的下層文人士子深刻地體會到了生活的嚴酷,也較多地在詩歌中抒發人生感慨。洛陽與長安在唐詩創作的總體格局中各自起到了不同的作用。

劉白詩派和姚賈詩派對宋詩的先導作用不僅表現在詩歌風格方面,更重要的是在詩歌流派的文學活動方式上。中國詩歌流派的發端可以追溯至漢末魏初的建安諸子,但完全成熟卻是在中唐時期。比起元白詩派和韓孟詩派,劉白詩派和姚賈詩派的詩歌創作中酬唱的成分更重,寫詩往往是一種群體互動創作行為,并將詩歌創作與詩集編定密切結合起來,這為此后宋代詩歌流派的構成方式提供了典范。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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