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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境超越與悲秋情懷

——以劉禹錫詩的風格主調為中心

尚永亮

哲學家有言:“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心靈的威力,就在于它本身設立矛盾,忍受矛盾,克服矛盾。”“生命是向否定以及否定的痛苦前進的,只有通過消除對立和矛盾,生命才變成對它本身是肯定的。”黑格爾.美學:第一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154,124.顯然,能否克服矛盾、阻力,乃是生命能否最終獲得對自身完全肯定的關鍵。對矛盾、阻力克服得愈多,生命自身的肯定性就愈充分,反之,這種肯定性就愈少。就中唐元和貶謫文學而論,其主要過程是在生命力與阻力碰撞、抗衡的階段展開的,因而其中大量存在的是被壓抑的深沉悲傷、反壓抑的激切孤憤、壓抑與反壓抑長久相持的冷峻峭厲,卻較少有一種在壓抑中備經磨難而能高瞻遠矚傲視憂患的悲壯勁健。這種悲壯勁健,便是生命力對阻力的克服,便是生命對自身較充分的肯定,便是生命之深度和力度的象征。

毫無疑問,在遭受貶謫、身處逆境的韓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等并世著名詩人中,這種悲壯勁健有著不同程度的存在。柳宗元于冷峭中尤見孤直,韓愈于奇險中不乏沉雄,元稹之激切已寓勁力,白居易雖平淡閑雅亦時露健氣,然而,所有這些都不足以構成他們文學風格的主要特征。換言之,他們往往只得到其中一點,或得到者雖多,卻又為另一風格所掩。相比之下,能將悲壯勁健合于一途,展示出一種強烈的逆境超越傾向的,唯劉禹錫一人而已。在《劉白唱和集解》中,白居易曾深為嘆服地說道:“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夢得、夢得!文之神妙,莫先于情;若妙與神,則吾豈敢?”在《后村詩話》中,劉克莊謂劉詩“皆雄渾老蒼,沉著痛快,小家數不能及也”。從這些并不全面的論述中,已可看出劉禹錫詩風的基本特點了。

表面看來,悲壯,主要指氣韻的蒼涼雄直;勁健,主要指骨力的堅挺勁拔。但從深層次看,這種蒼涼雄直的氣韻和堅勁挺拔的骨力又無不源于貶謫詩人生命力的內在充實,源于他對自我的堅定信念。固然,在被貶被棄的嚴酷打擊下,在憂患相仍的謫居磨難中,劉禹錫確實感到了巨大的苦悶,產生了強烈的悲傷情緒,吟出了一曲曲孤臣的哀唱,然而,他卻始終不曾絕望,始終跳動著一顆斗士的靈魂。讀劉禹錫詩文,我們總有這樣一種感覺:詩人雖然竭力希望擺脫苦難,卻從未為苦難所壓倒,甚至往往將苦難視作磨煉自我的一個對象,對之報有一份感激之情。從而悲涼中有執著,沉痛中寓剛勁。在很多情況下,他似乎是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來俯瞰給他造成悲劇命運的人和社會的,在他看來,雖然自己在政治上慘敗于這個社會某些人的手下,但在精神上、境界上、人格上卻要遠遠高于他們,因而,他對政敵不僅憤慨,而且藐視、嘲笑,于是,激切中又糅合著一股雄直豪邁之氣。當然,對昔日持守的信念,他是忘懷不了的,但在此之外,他還始終以他特有的詩人氣質和真誠,執著地追求著一種更本質的人與自然相激相生、緊密融合的自由生命,從而不僅大大強化了他的生命活力,而且由此活力外溢,構成了他詩作中那極具感召力、吸附力和情感張力的勁健風格。

首先,這種風格明顯地表現在詩人對待憂患的態度上。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浪淘沙詞九首》其八

“讒言如浪深”,“遷客似沙沉”,極度突出了世情之險惡、憂患之沉重,而前面冠以“莫道”“莫言”,于否定語氣中展現出一種傲視憂患、獨立不移的豪杰氣概。詩人認為,自己的被貶就好比大浪淘沙,雖“千淘萬漉”、備經磨難,但只有這種磨難,才能錘煉意志;只有風淘浪漉,才能得到真金。這里有飽含哲理的人生透視,有堅定執著的自我信念。“既然災難不可挽救,既然人生不能虛度,精神抖擻的人就有一種崇高的意境,當陷入窮途之際,他高瞻遠矚,仿佛從另一個世界來靜觀世變。”喬治·桑塔耶納.美感[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161.唯其如此,詩人的意志才益發顯得堅強,他的胸懷才益發顯得博大,而他所達到的境界才益發神圣而不可侵犯。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牛織女家。

——《浪淘沙詞九首》其一

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樹小山詞。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

——《楊柳枝詞九首》其一

就詩意看,這兩首作品均曉暢易解,但透過一層看,便會領悟到一種身在憂患之中而不為其所羈絆的樂觀情懷,以及棄舊圖新、面向未來的追求精神。且不說詩中已然存在著一種奔動流走的生命活力,即以其寫景來看,千回百折的黃河裹挾著萬里泥沙,呼嘯著,翻騰著,自遙遠的天涯滾滾而來,其氣勢該是何等雄壯!緊接著,詩人健筆陡轉,語出驚人,“如今直上銀河去”,則此境界又該是何等的高遠!筆酣墨飽,元氣淋漓,胸臆特高,骨力甚健,乃是我們讀此詩作的突出感受。誠如王夫之所謂:“七言絕句,初、盛唐既饒有之,稍以鄭重,故損其風神。至劉夢得而后宏放出于天然,于以揚挖性情,馭娑景物,無不宛爾成章,誠小詩之圣證矣。”(《姜齋詩話》卷下)

其次,劉禹錫悲壯勁健的詩風,還體現在他對生命意志的自覺磨礪、對自我人格的頑強堅持上。人所熟知的《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再游玄都觀》兩首詩,表面看是意在譏刺,深入一層看,展示的卻是對自我信念的堅定持守。身陷謫籍,權貴當道,但詩人卻并不因之而改易行操,一句“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內含何等勇氣和自信!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有言:“考此兩詩所關,前后二十余年,禹錫雖被貶斥而終不屈服,其蔑視權貴而輕祿位如此。”可謂探本之論。在《砥石賦》中,詩人注目于砥石,寄慨于寶刀,自激自勵,高唱入云:

拭寒焰以破眥,擊清音而振耳。故態復還,寶心再起。既賦形而終用,一蒙垢焉何恥?感利鈍之有時兮,寄雄心于瞪視。

盛唐詩人李白曾因懷才不遇而發“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呼喊,劉禹錫這里所說的“既賦形而終用”,蓋與李白同一機杼。不以蒙垢為恥辱,不因生命沉淪而頹喪,而是在逆境中磨礪心性,等待時機,“寄雄心于瞪視”,則其自信何其堅定,意志何其果決!一個“雄心”,絲毫無隱地展露了詩人的豪杰心性。“百勝難慮敵,三折乃良醫。人生不失意,焉能慕知己”(《學阮公體三首》其一)、“受譴時方久,分憂政未成。比瓊雖碌碌,于鐵尚錚錚”(《歷陽書事七十韻》)、“養鷙非玩形,所資擊鮮力”(《養鷙詞》)、“猶思風塵起,無種取侯王”(《武夫詞》)、“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蜀先主廟》)、“世道劇頹波,我心如砥柱”(《詠史二首》其一)。在這些詩句里,有對人生苦難的深刻透視,有對自我志節的真切表白,有對歷史豪杰的由衷敬慕,有對生命意志的極力弘揚,多方面的內涵匯聚在一起,大聲鏜鞳,格調激越,有如洪鐘巨響,令人在對貶謫詩人那顆“雄心”的領略中,深深感悟到一種堅毅高潔的人格操守,一種水石相激般的生命力度。

劉禹錫這顆“雄心”,既是志士之心,又是詩人之心;前者賦予其作品以深厚的思想內蘊,后者則強化了其作品悲壯勁健的風格特征。綜觀劉禹錫各種類型的作品,這種風格特征均有程度不同的表現。在著重抒發悲傷意緒的《望賦》中,詩人的健氣雄風雖有所潛隱,卻并沒有消失:“風蕭蕭兮北渚波,煙漠漠兮西陵樹。夫不歸兮江上石,子可見兮秦原墓。拍琴翻朔塞之音,挾瑟指邯鄲之路!”在其詠史懷古諸作中,這種風格表現得尤為明顯,《西塞山懷古》《金陵懷古》《荊州道懷古》等無不沉著痛快、雄渾蒼健,論者謂其《西塞山懷古》“前半隱括時事,千里形勢在目,健筆雄才,誠難匹敵”(《唐律偶評》),“人事幾回傷往事”一聯“若有上下千年,縱橫萬里在其筆底者”(《詩學纂聞》),而其《金陵五題》之《石頭城》更為白居易“調頭苦吟,嘆賞良久”,并斷言:“吾知后之詩人不復措詞矣。”(見詩前引言)至如其他佳詩美句而具豪雄之氣者,亦所在多有,“萬乘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央”(《郡內書懷獻裴侍中留守》),至被人評為“高唱入云,氣魄雄厚”(朱庭珍《筱園詩話》卷三)。管世銘有言:“十子而降,多成一副面目,未免數見不鮮。至劉、柳出,乃復見詩人本色,觀聽為之一變。子厚骨聳,夢得氣雄,元和之二豪也。”(《讀雪山房唐詩序例·七律凡例》)方回亦謂:“劉夢得詩格高,在元、白之上,長慶以后詩人皆不能及。”(《灜奎律髓匯評》卷四七)細詳劉詩,此二論可謂得之。

然而,這里需要強調指出的是,劉禹錫悲壯勁健風格更突出、更本質的表現,卻是在其悲秋、愛秋乃至頌秋的眾多作品中,這些作品呈現的是一種濃郁深至而又有著大幅提升的悲秋情懷。

在中國古代文人那里,秋主要是作為悲的象征而存在的,“凡與秋可相系著之物態人事,莫非‘蹙’而成‘悲’,紛至沓來,匯合‘一涂’,寫秋而悲即同氣一體。舉遠行、送歸、失職、羈旅者,以人當秋則感其事更深,亦人當其事而悲秋逾甚”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9:628.。這是一種根深蒂固、源遠流長的悲秋意識,尚永亮.生命在西風中騷動——中國古代文人與自然之秋的雙向考察[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這種悲秋意識,對劉禹錫置身逆境而悲傷憂憤的心理自然有著強大的影響。“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這首題名“秋風引”的詩作,最能反映貶謫詩人因景起情、由情會景、悲秋悲己復悲人生的蒼涼心境。唐汝洵謂此乃“孤客之心,未搖落而先秋,所以聞之最早”(《唐詩解》卷二三),還只是一種總體上的解說,實際上,在這“孤客最先聞”的表述中,既有壯志未酬的英雄失路之悲,又有對人生反思而生成的凄楚之感,更有對自我生命空被耗費而深深痛惜的沉痛之情,而所有這些,又都在蕭瑟秋風的刺激下愈發強烈了。然而,劉禹錫的特異之處在于,他并沒有始終陷入這種痛苦之中,也不只是像歷代文人騷客那樣簡單地以秋為悲,而是以悲為基礎,賦予秋一種振衰起弊、激勵生命的內蘊,因而,他筆下出現的秋,便較少蕭瑟悲涼的色彩,而大多是寥廓高遠、清新疏落的秋境,凜冽肅殺、強勁無比的秋風。

寥廓高遠、清新疏落的秋境,固然是自然物候本質特征的一個方面,但當它出現在詩人筆下時,又何嘗沒有留下詩人喜秋愛秋的心理投影?“暑退九霄凈,秋澄萬景新”(《八月十五夜玩月》)、“暮景中秋爽,陰靈既望圓”(《奉和中書崔舍人……》)、“長泊起秋色,空江涵霽暉”(《秋江晚泊》)、“蘆葦晚風起,秋江鱗甲生”(《晚泊牛渚》)……其中,秋以其澄澈、清爽、淡雅、明麗的多方面特征,構成了一個令人心馳神往的美的境界,正是在這境界中,詩人的人生感悟以向心底沉潛的方式獲得了表層的淡化,他布滿創傷的心靈得到了暫時的撫慰,他原本即有的高情雅趣得到了大的提升,而他久經沉淪的生命也由此獲得了更生。“輕陰迎曉日,霞霽秋江明。草樹含遠思,襟懷有余清。凝睇萬象起,朗吟孤憤平”(《秋江早發》)、“塵中見月心亦閑,況是清秋仙府間。凝光悠悠寒露墜,此時立在最高山!”(《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宛如強效應的清涼劑,明凈的秋江、如水的秋月,豁然喚醒了貶謫詩人疲憊的心靈,消解了他長期郁積的“孤憤”,此時登高而望,目極千里,放聲朗吟,興會淋漓,怎不使他產生一種脫盡塵俗、寵辱皆忘的感受?盡管在這種感受中也許還夾雜著人生的幾多酸辛、世事的幾度炎涼,但所有這些在旋轉乾坤的自然變化面前都暫時淡化了、退隱了,都變成了一種潛在的悲感而刺激人去作新的尋覓和追求。這種尋覓和追求,說到底便是貶謫詩人對自由生命的殷切盼望: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秋詞二首》其一

在這首有名的秋詞中,詩人一反傳統的悲秋觀,頌秋贊秋,并賦予秋一種導引生命的力量。就其寫景而言,在寥廓無比的秋空,一只孤鶴排云直上,振翅翱翔,矯健凌厲,所向披靡,該是何等的勁拔,何等的自由!就其內蘊來看,這只孤鶴又顯然可以視作詩人的象征,在它排云直上、振翅翱翔的場景中,深寓著貶謫詩人對自由境界的無限向往。“六翮方鎩,思重托于扶搖”(《上杜司徒啟》),表明詩人這種向往積蓄已久,盡管在專制政治的嚴酷壓抑下,他不可能在政治舞臺實現此一愿望,但可將之寄托于廣袤的自然界中,借此表現自己不屈的心志,表現那源于人性深處不可阻遏的自由生命的勃動。

正是由于秋具有一種導引生命的力量,所以,在劉禹錫筆下,人之于秋便不僅僅是一種單向度的喜愛、贊賞,而是一種雙向交感并以激發生命意志為核心的多維關系。換言之,詩人對秋特具一種主動追求借以立志的心態,而飽含詩人主觀色彩的秋景和秋的意象反轉過來,又極有力地催發了詩人的生命強力,從而不僅使得人與秋在一個更深的層面達到了同一,而且使得詩人的秋作無不具有突出的勁健感和深厚感。

秋季的蒼鷹、駿馬等意象的大量使用,將這種勁健感和深厚感推到了頂點。一般來說,用藝術形式表現情感的主要途徑,便是尋找一個與此情感緊相吻合的客觀對應物,借以更深刻地傳達出主體的情感指向。這些客觀對應物亦即藝術意象大都具有明顯的特征,而“特征的重要程度取決于特征力量的大小,力量的大小取決于抵抗襲擊的程度的強弱;因此,特征的不變性的大小,決定特征等級的高低,而越是構成生物的深刻的部分,屬于生物的元素而非屬于配合的特征,不變性越大”丹納.藝術哲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350.。據此,則蒼鷹、駿馬的意象無疑是表現貶謫詩人剛健不撓情志的最好的客觀對應物,而且就生物屬性來說,它們處于“萬物秋霜能壞色”的肅殺環境,或凌空搏擊,或大漠奔馳,反倒益發顯露精銳之氣,因而也最能代表一種深刻的、不變的、本能的生命強力,這就難怪蒼鷹、駿馬意象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奔赴詩人筆下了。

朔風悲老驥,秋霜動鷙禽。……不因感衰節,安能激壯心?

——《學阮公體三首》其二

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盼青云睡眼開。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

——《始聞秋風》

“朔風”“老驥”“秋霜”“鷙禽”,兩兩相對,若合符契,相激相生,互為依托,在人們面前展示了多么蒼勁雄闊的景象!馬思邊草而至于拳曲的鬃毛俱動,雕盼青云而至于惺忪的睡眼全開,這一“動”一“開”,不正因了那凜冽的秋氣刺激并振起了它們的生命活力嗎?“不因感衰節,安能激壯心?”生命活力的勃發,全在于這一“感”一“激”,唯其有感,故而能激;唯其被激,故所感愈深。前人謂其“寓悼望于秋風,英氣勃發,筆力雄健”(《唐詩三百首續選》),誠然。翻閱劉集,類似的詩句幅湊眼前:“鷹至感風候,霜余變林麓”(《步出武陵東亭臨江寓望》)、“鷙鳥得秋氣,法星懸火旻”(《早秋送臺院楊侍御歸朝》)、“邊馬蕭蕭鳴,邊風滿磧生。暗添弓箭力,半上鼓鼙聲”(《邊風行》)……在這里,鷹的勇猛、馬的矯健,切合著詩人不甘潦倒、勇于奮爭的自我形象。一方面,詩人將自我的生命意志寄寓于自然物候和蒼鷹、駿馬的意象中;另一方面,又借此已經人化了的自然和意象來更深一層地表現自己的渴望和追求。這種渴望和追求幾乎貫穿了詩人的一生,即使在他已脫離謫籍、步入花甲之年的時候,也未稍減。在那篇作于會昌元年(841)亦即詩人卒前一年的《秋聲賦》里,劉禹錫再次以鷹、馬為喻,抒發了自己一懷悲慨激切的耿耿秋情:

驥伏櫪而已老,鷹在韝而有情。聆朔風而心動,盻天籟而神驚。力將痑兮足受紲,猶奮迅于秋聲!

這里流露的是意志的堅強,心靈的敏感,追求的執著。堅強的意志使詩人于行將就衰的孤獨寂寞中仍能保持信念、保持美感,頑強地超拔于濁世;敏感的心靈使詩人時時具有一種強烈的、一觸即發的創作沖動,將其內在的雄直之氣抒發出來;而執著的追求更給予詩人源源不斷的精神動力,使他懷著“秋隼自能凌汗漫”(《樂天重寄和晚達冬青一篇因成再答》)的壯志,在與大自然的緊密融合中,實現個體的同時也完成了族類的自由生命。

這是一種百折不撓、奮迅無比的精神,也是一種振衰起弊、摧枯拉朽的力量,它的終極根源,無疑在于苦難對詩人的壓抑以及在此壓抑下生命不肯屈服而頑強抗爭的向上掙扎,正是在這種壓抑與反壓抑的碰撞中,在萬死投荒的無數劫難中,生命力強化了,意志堅強了,情趣升華了,詩人成熟了,而由此導致的貶謫文學的內在意蘊也大大增值了。因而,我們有理由認為,這是一種飽含生命強力的、具有最高價值取向的悲劇精神。

這種精神同時源于中國民族深厚博大的文化精神的涵育。《周易·乾傳》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孔穎達疏曰:“行者,運動之稱;健者,強壯之名。”“天行健者,謂天體之行,晝夜不息,周而復始,無時虧退。……君子以自強不息,此以人事法天所行,言君子之人用此卦象,自強勉力,不有止息。”阮元,等.十三經注疏: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0:14.這是中國古代文化中最富生命力和感召力的一種觀念,這種觀念經原始儒家理論的自覺熔鑄,更緊密地與個體人格的完善和內在心志的培養聯系在一起,并作為一種集體的無意識,代復一代地積淀在古代士人的心理深層,在意識與潛意識、理性與非理性之間,影響著他們的精神生活和價值選擇。如果說,“天行健”在先民那里還只是對自然運行的泛指,那么,在面對強勁秋風、寥廓秋境的詩人這里,它便得到了具體化、形象化的落實;如果說,“君子以自強不息”對一般生活道路平坦、心性纖弱的文人來說,還沒有展示其最大效力,那么,對飽經人生坎坷而又心性剛烈的俊杰之士來說,便發揮了它催人向上、頑強奮爭的全部功用。劉禹錫精于《易》學,而且明確宣稱:

愚獨心有概焉,以為君子受乾陽健行之氣,不可以息。茍吾位不足充吾道,是宜寄余術百藝以泄神用。其無暇日,與得位同。

——《答道州薛侍郎論方書書》

顯而易見,詩人是以其全副身心去體悟行健不息之理,并將之融匯于自我生命之中去的。在《傷我馬詞》中,詩人徑以病馬象喻自己沉淪之生命,慷慨致辭:

生于磧礪善馳走,萬里南來困丘阜。青菰寒菽非適口,病聞北風猶舉首。

身雖被病,猶昂首嘶鳴,永恒地盼望著那塞北的大漠秋風,時時忘懷不了自己“所向無空闊”的凌厲本性,從本源上說,這不正是上述根深蒂固的行健不息精神的最好展現嗎?是的,正是這種精神,以把握生命的肯定形式表現了生命曾經遭受過的否定內涵,以惜時重時的進取精神取代了悲時嘆時的消極意緒,以自我生命活力與自然生命活力的深層契合相激相蕩,為人們展示了一片新的馳騁天地,同時也為元和貶謫文學增添了一種富大聲宏的蒼茫悲壯、雄直勁健格調。

《二十四詩品》之《雄渾》有云:“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又《勁健》一品說道:“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云連風。飲真茹強,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謂存雄。”郭紹虞注謂:“行神則勁氣直達,絕無阻礙,故云如空;行氣則硬語盤空,蒼莽橫亙,故云如虹。”“‘喻彼行健’,即天地亦可與之并立,如天地之終古不敝;這是勁的作用。‘是謂存雄’,則天地之存神造化,亦無不與之同功;這是真的存雄,同時又是健的作用。”司空圖撰,郭紹虞集解.詩品集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6-17.由此可知,勁、健、雄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雄為健之所積,健中又充溢了勁力,而它們在本源意義上,又無不與行健不息的文化精神緊相關合,具有一種與大自然相互依存、并立同功的特點。劉禹錫作品的風格特征,似乎正當作如是觀。

當然,劉禹錫這種悲壯勁健,與盛唐詩人同一風格相比,確實缺少了一些雄闊博大的氣象,而多了一種崚嶒剛硬的骨力。這種差別,與時代精神和詩人遭際不無關聯。簡言之,盛唐精神蓬勃昂揚,積極進取,中唐精神則相對局促,進取中總有一種勉力為之的沉重之感;盛唐詩人于安史之亂前較少巨大的人生憂患,漫游、交友、飲酒、尚俠、縱橫干謁、大漠立功,構成了他們主要的生活經歷,而中唐詩人尤其是大歷詩人幾乎都遭受過嚴酷的政治打擊,生命的沉淪和心里的苦悶不能不使他們由外向的發越轉為內向的聚斂,即使力大氣雄如劉禹錫者雖能于總體的內斂中不時向外發越,但這發越也早已一掃人生少年時代那種純感性的激情沖動和浮躁氣息,而無形中增添了中年人所特有的成熟持重、深沉堅勁。由此影響到他作品的風格特征,便不能不表現出與盛唐詩人的同中之異來。

進一步說,不獨劉禹錫如此,柳宗元、韓愈、元稹、白居易無不如此。陸時雍有言:“中唐詩近收斂,境斂而實,語斂而精。勢大將收,物華反素。盛唐鋪張已極,無復可加,中唐所以一反而之斂也。”(《詩鏡總論》)此論正確指出了盛、中唐文學的不同風貌,但原因卻沒有完全說準,相比之下,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四的說法似乎更深刻一些:

盛唐句,如“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中唐句,如“風兼殘雪起,河帶斷冰流”;晚唐句,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皆形容景物,妙絕今古,而盛、中、晚界限斬然。故知文章關氣運,非人力。

所謂“氣運”,指的就是基于社會盛衰變化而形成的不同的時代精神,在這種精神的影響下,不同的歷史時期必然呈現出各不相同的美學風神。如果說這里所舉的盛唐詩句代表著一種闊大廣遠、蓬勃開展的進取意向,晚唐詩句代表著一種孤寂冷清、中乏力度的蕭瑟意向,那么,這里所舉的中唐詩句豈不正是代表著一種嶙峋瘦勁、悲而不衰的堅韌意向?固然,就較廣的范圍論,自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元和而后,詩道浸晚,而人才故橫絕一時。若昌黎之鴻偉,柳州之精工,夢得之雄奇,樂天之浩博,皆大家材具也。”(《詩藪》外編卷四)“唐詩至元和間,天地精華,盡為發泄,或平,或奇,或高深,或雄直,旗鼓相當,各成壁壘”(《方南堂先生輟鍛錄》)。但若將范圍稍予縮小,僅就元和貶謫文學論,則無論是韓愈、元稹等人充滿痛苦怨憤的悲慨激切,還是柳宗元描寫山水以寄孤憤的清冷峭厲,抑或是劉禹錫由悲傷而憂憤終至毅然奮起克服憂患的悲壯勁健,都與此嶙峋瘦勁、悲而不衰的堅韌意向大體一致。換言之,在這一意向里,深隱著貶謫詩人們人生的苦難和生命的抗爭,深隱著他們從沉淪到奮起那艱難的心路歷程。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們說,元和貶謫文學諸多藝術特征和主體風格的形成,無不源于元和貶謫詩人命運的悲劇和克服悲劇的精神。

(原題“雄直勁健:劉禹錫詩文的風格主調”,載《中州學刊》1991年第4期,收入本集有增刪改動)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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