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節 話本小說地域空間分布與理學地域空間分布

宋元以來江南商品經濟的發展與話本小說的生產、繁榮有莫大關系。其中一個有趣的現象是,話本小說、商品經濟、理學的興盛幾乎同步。此現象似乎提醒研究者,話本小說的生產空間與理學空間的并存并非巧合。

一、擬話本小說地理分布及相關問題

明末清初話本小說的作者主要集中在江浙一帶。從刊刻(包括翻刻)地看,現存明刊本擬話本小說中,浙江23部,江蘇24部,福建4部,江西1部,安徽1部。小說刊刻地、小說作者(或編者)籍貫,都以浙江杭州、江蘇蘇州為主,一些不署作者真實姓名的艷情小說,如《歡喜冤家》《弁而釵》《宜春香質》等,也多在蘇杭刊刻。福建、江西、安徽等靠近蘇杭的地區則數量很少。

東南之地是文人聚集的地方,據統計,明代文人中,江蘇、浙江、江西、福建、安徽、上海五省一市共有文人1055人,占明代籍貫可考的著名文學家總數1342人的78.61%。其中,江浙二省文人又占總數的61.15%。清代文人中(截至1840年),這五省一市共有文人1272人,占清代全國著名文學家總數1744人的72.94%,其中江浙二省占70.13% 梅新林:《中國古代文學地理形態與演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97-98、162-164頁。。僅從明代考中進士的人數看,江蘇以3667名位居首位,浙江以3391名居第二位,次之是江西籍進士,共2690名,福建籍進士共2192名 王玉超、劉明坤:《明清小說作者的地域差異與科舉及小說創作的關系》,《蘭州學刊》2011年第12期。

按照經濟發展及科舉比例所顯示的文化教育狀況來看,江浙兩地出現眾多話本小說家理所當然。但有幾個問題有待探究:

其一,雖然江西、安徽、福建三省經濟相對落后,但教育并不落后,且都離江浙二省很近,其刻書亦很精良(如徽州刻書),但話本小說極少。

其二,福建在明萬歷、泰昌時,通俗小說的刊刻最多、最繁盛。建陽書坊中,歷史演義、神魔、公案題材最多,世情題材少,蘇、杭書坊中世情題材較多。

其三,明嘉靖到萬歷前期,是福建書坊最為繁盛的時期,以建陽為中心的刻書區成為全國刻書中心,眾多通俗小說在此刊刻(如《三國志通俗演義》《大宋中興演義》《水滸傳》《唐書志傳通俗演義》《列國志傳》《包龍圖判百家公案》等)。萬歷、泰昌時期,福建所刻通俗小說有26種 陳大康:《明代小說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18頁。汪燕崗統計這一時期的通俗小說有40種[汪燕崗:《論明代通俗小說出版中心的變遷及成因》,《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卻沒有一種是情色小說。當其他地方大量刊印情色書籍以追求利潤時,一向對市場把握準確,并以劣質刊刻來追求利潤的福建刻書家并沒有跟風而上。

解答上述問題,應從理學思想影響入手。有學者指出:“建陽是以朱熹為代表的閩學的故鄉,是深受理學影響的地方,他們出版書籍時,還有一條道德的底線,既要盈利又要承擔教化的任務,所以大量出版歷史演義等宣傳‘忠義’思想,表彰忠臣義士的小說,不敢去刊印那些有露骨的色情描寫的作品。” 齊裕焜:《明代建陽坊刻通俗小說評析》,《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第108頁。此說乃為至論,可惜沒有展開。明清理學的兩大陣營在東南之地根基各有不同,對小說刊刻的影響也有所差別,尤其對刻書種類與題材選擇影響較為明顯。

二、福建理學與擬話本小說刊刻

福建理學以朱子學為主。朱熹生在新安,卻在福建長大,是閩學開創者。朱子閩學提倡居敬窮理、反躬踐行,崇四書。他以講學傳道為己任,講學時以經學義理教育為主,要求人們明人倫、曉義理。朱熹利用刻書,或宣傳自己的學術著作及傳播學術思想,或整理前輩理學家如周敦頤、程顥、程頤等人的著作,并將其作為自己的教學用書。 方彥壽:《建陽刻書史》,中國社會出版社,2003年,第65頁。朱熹門人也以福建籍為多,這些閩學者的后代多為刻書者。如建陽刻書家劉氏、魏氏、熊氏、黃氏、蔡氏、葉氏等,都是閩學者的后代,且書林人物之間也多存在姻親關系。 方彥壽:《閩學人物對建刻發展的影響》,《福建論壇》1988年第2期。建陽書坊林立,刻書豐富,刻錄了不少理學著作。據林應麟《福建書業史:建本發展軌跡考》統計,福建官刻書籍407種,經部66種,占16%,史部70種,占17%,二者共占33%。在建寧府1603種刻書中,經部234種,占14.6%,史部295種,占18.4%,經史類共占總數的33%。 林應麟:《福建書業史:建本發展軌跡考》,鷺江出版社,2004年,第284、309頁。很多書坊往往同時兼刻通俗小說與科考書籍。如余氏書坊共刻書235種,經部40種,史部46種,小說38種;劉氏書坊共刻書297種,經部32種,史部64種,小說13種。 《福建書業史:建本發展軌跡考》,第309頁。后文引自相同書籍時,為避免繁雜,只在引用時指明書目(或篇目)和頁碼。總之,福建刻書很重視經史一類的書籍,這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理學在福建的廣泛傳播。

福建王學學者不多。黃宗羲《明儒學案》雖設“粵閩王門”,但言及閩之王學學者只有馬明衡、鄭善夫。王學福建籍弟子主要分布在泉州、福州地區,“閩中學者中即使有個別來越師從陽明者,后來也大都轉向了朱學” 錢明:《閩中王門考略》,《福建論壇》2007年第1期,第61頁。。即便是馬明衡、鄭善夫,也沒有擺脫朱子學的影響。可以說,在明代福建地區,朱子學占據主導地位,陽明之學顯得冷清。晚明福建的文化巨人謝肇淛(1567—1624)自27歲調任湖州司理,此后絕大部分時間在外輾轉做官。他與心學人物袁宏道等頗有交往,但對陽明心學卻有所保留,認為“良知”“止修”之說只是拾人唾余,欺世盜名而已,對于信奉李贄學說之人,“甚惡之,不與通”,聽聞李贄之死,其評價是“此亦近于人妖者矣” 謝肇淛:《五雜俎》,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159頁。

明嘉靖年間(1522—1566),杭州出現了話本小說《清平山堂話本》(原名《六十家小說》),其中不乏世情題材,如《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風月瑞仙亭》《刎頸鴛鴦會》《戒指兒記》《風月相思》等。謝肇淛萬歷三十四年(1606)評《金瓶梅》,1607、1608兩年都待在福建老家 陳慶元:《謝肇淛年表》,《閩江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第21頁。。在此期間,他完全可以將此書交給書坊刻印——那時,正是福建書坊繁盛時期。與《金瓶梅》同時代的,還有署名為蘭陵笑笑生的1606年刊出的《玉嬌李》 李忠明:《17世紀中國通俗小說編年史》,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6頁。。萬歷三十八年(1610),《金瓶梅詞話》在其他地區刊出。據嘉靖《建陽縣志》載,當時崇化里“比屋皆鬻書籍,天下客商販者如織” 嘉靖《建陽縣志》卷三《封域志》。,書市盛況空前,與外界商賈往來甚為頻繁。對于外界情況及需求,福建書坊坊主應有所了解。

明代福建刊刻的話本小說只有《熊龍峰小說四種》。四種小說中,《張生彩鸞燈傳》《蘇長公章臺柳傳》《馮伯玉風月相思小說》《孔淑芳雙魚扇墜傳》均屬于婚戀題材。建陽熊龍峰刊刻過的婚戀題材的作品還有《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 陳旭耀:《現存明刊〈西廂記〉綜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0-37頁。。建陽刻書中雙峰堂的《萬錦情林》、世德堂的《繡谷春容》所選內容有《鐘情麗集》《天緣奇遇》《李生六一天緣》《嬌紅記》《吳生尋芳雅集》《三妙傳》《劉熙寰覓蓮記》等,屬于世情乃至艷情題材。建陽書坊坊主余象斗所刻的《萬用正宗不求人》中設有“風月門”,錄有很多情書套話和關于春藥、房中術乃至其他風月的知識。可見,建陽小說并非不懂得采用世情題材,更不是找不到新的題材,而是不愿意使用這些題材繼續編撰話本小說。否則,以福建人之才華,建陽書坊坊主之精明及職業敏感,建陽書坊編寫、刊刻更多的話本小說不是難事。話本小說先在福建刊刻,當話本小說盛行時卻沒有繼續刊刻,除了沒有專業人才從事話本小說創作外,或許與話本小說的題材多涉及婚戀有關 《萬錦情林》《繡谷春容》雖然也是白話,卻屬于通俗類書,不是專門的話本小說集。《天緣奇遇》《李生六一天緣》篇目較長,屬于“文心”者居多。。受程朱理學的影響,福建書坊刊刻小說時有意識地弱化世情題材,進而束縛了話本小說在這一地區的刊刻。謝肇淛評而不傳播《金瓶梅》,也當與其作為福建士人固有的觀念相關。

三、江西、安徽理學與擬話本小說編撰

話本小說在江西及安徽也很寂寥。早在明嘉靖時,徽州歙縣刻鋪比比皆是,有“時人有刻,必求歙工”之說。萬歷以后,“雕工隨處有之,寧國、徽州、蘇州最盛,亦最巧” 錢泳:《履園叢話》,中華書局,1979年,第324頁。。胡應麟說:“余所見當今刻本,蘇常為上,金陵次之,杭又次之。近湖刻、歙刻驟精,遂與蘇常爭價。” 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中華書局,1958年,第59頁。謝肇淛也說:“宋時刻本以杭州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今杭刻不足稱矣,金陵、新安、吳興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板,楚、蜀之刻皆尋常耳。” 《五雜俎》,第266頁。徽州官刻、坊刻、私刻頗盛。刻書種類繁多,譜牒、經史子集、日常用書都有刊刻,“以數量而言,明代徽州私人刻書數以千計種次”,“清代前期,徽刻承明代遺風,還較興盛,比較有影響的刻鋪仍有三十多家,刻書仍有數百種之多”。 葉樹聲:《徽州歷代私人刻書概述》,《徽州師專學報》1996年第4期,第29頁。然而,這眾多的刻書中,通俗小說卻極少。究其原因,當也與理學有關。

徽州號稱“東南鄒魯”“朱子闕里”。徽州民眾“讀朱子之書,服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禮,以鄒魯之風自待,而以鄒魯之風傳之子若孫也” 吳翟輯撰:《茗州吳氏家典》,黃山書社,2006年,第3頁。。“其學所本則一以郡先師子朱子為歸。凡六經、傳注、諸子百氏之書,非經朱子論定者,父兄不以為教、子弟不以為學也。是以朱子之學雖行天下,而講之熟、說之詳、守之固,則惟新安之士為然。” 趙汸:《東山存稿》,見《文津閣四庫全書》(集部第408冊),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99頁。“新安為程子之所從出,朱子之闕里也。故邦之人于程子則私淑之,有得其傳者;于朱子則友之、事之,上下議論,講劘問答,莫不充然,各有得焉。嗣時以還,碩儒迭興,更相授受,推明羽翼,以壽其傳。” 程曈輯撰:《新安學系錄》,黃山書社,2006年,第1頁。徽州刻書中,理學書籍眾多,如休寧陳若庸刻《性理字訓講義》百篇,休寧倪士毅刻自撰《四書集釋》,歙縣鄭玉刻自撰《春秋經傳闕疑》四十五卷,徽州路總管郝思義刻《朱文公語類》等。逮至明代,新安理學更為興盛,刻書繁榮。其中直接研究和傳播朱熹本人學說的有官刻圖書《文公年譜》《晦庵語錄》《四書集解》《朱子語錄》等。私家刻書有歙縣汪正刻朱熹輯《上蔡先生語錄》三卷、休寧程至遠刻朱熹撰《孝經勘誤》一卷、婺源朱崇沐刻《重浸朱文公奏議》、新安金氏問玄館刻朱熹撰《四書集注》十七卷等。吳勉學與吳養春合刊的收錄朱熹著作的《朱子大全集》就多達一百余卷。同時,明代理學家的著作也廣為刊刻,較重要的有程敏政的《心經附注》《新安文獻志》,程曈的《新安學系錄》,汪應蛟的《汪子中詮》等 李涵:《新安理學對徽州刻書的影響》,《安徽史學》2008年第5期,第117頁。。在底蘊深厚的理學熏陶下,徽州人有一種自覺的理學精神。不過,明中后期的心學也影響到徽州地區。據大略統計,投身到心學門下的徽州學者達24人 李琳琦:《明中后期心學在徽州的流布及其原因分析》,《學術月刊》2004年第5期。。這些弟子學成歸來,即在本地推行講會,傳播心學思想。湛若水、鄒守益、王艮、錢德洪、王龍溪、羅汝芳等都先后到過徽州,主講盟會。心學講會多樣,有月舉、季舉、歲舉。正德十年(1515)至天啟元年(1621)新安大會“會講大旨,非良知莫宗;主教諸賢,多姚江高座” 施璜編:《紫陽書院志》,黃山書社,2010年,第293頁。。在程朱理學與心學的頡頏中,朱子學說的陣營遂有所壓縮,但仍屹立不倒。嘉靖以來徽州講會在汪應蛟、余懋衡的推動下,與東林講學相呼應。戶部尚書汪應蛟在家鄉徽州居留十九年,主持徽州六邑大會并參與各縣的講會,在正經堂、富教堂、三賢祠、福山書院頻繁出席講學活動,以朱子學為其宗旨。清初程朱理學重興,徽州學者講會亦以朱子學說為尊。正因為如此,徽州書坊也刻過《第一奇書金瓶梅》《覺世明言十二樓》《牡丹亭》《西廂記》等小說、戲劇,但數量遠遠低于江浙一帶書坊所刻的。

江西也是理學家匯集的大省,甚至有人認為宋明理學就是“江西之學”,因為江西不僅是理學的發源地,也是理學集大成之地。朱熹、陸九淵、王陽明等理學大家都曾在江西為官講學。周敦頤在江西南安創立了理學,講學于濂溪書院。二程在江西受學于周敦頤。江西也是朱熹的主要講學之地,他興復白鹿洞書院,并在此講學。與朱熹關系密切的書院有白鹿洞書院、鵝湖書院、豐城縣的盛家洲書院和龍光書院、安福縣的竹園書院、新城的武彝講堂、玉山縣的懷玉書院和草堂書院及劉氏義學、余干縣的忠定書院和東山書院、德興縣的銀峰書院和雙佳書院。 雍正《江西通志》卷一。“程門四大弟子”之一楊時在贛州任職時講學,一時弟子如云。陸九淵本是江西人,在江西金溪槐堂書屋和貴溪書院講學多年,“鵝湖之會”使其名聲大噪。明中期兩個重要的理學家吳與弼、胡居仁都出身于江西。吳與弼一生授徒講學不輟,弟子眾多,著名的有胡居仁、陳獻章。吳與弼認為要成圣,需要“靜時涵養、動時省察”。胡居仁以傳承程朱理學為己任,以“主敬”為其學術主旨,倡導慎獨、力行。婁諒、胡九韶以及羅倫、張元禎等學者,也共創講會、聚集門徒,宣傳程朱理學。在江西諸多學者中,羅欽順是堅守朱學的中堅力量。“時天下言學者,不歸王守仁,則歸湛若水,獨守程、朱不變者,惟柟與羅欽順云。” 《明史》,第7244頁。羅欽順對朱學的堅持,對陽明心學的批判,推動了朱學的發展,“大有功于圣門”。

江西王學極盛。王陽明江西籍的學生有鄒守益、歐陽德、何廷仁、魏良弼、劉陽等。“當是時,士咸知誦‘致良知’之說,而稱南野門人者半天下。” 《明儒學案》,第358頁。然江右王學代表之主張,與吳與弼、胡居仁的主張有很多相似之處。如鄒守益、歐陽德的“主敬”“慎獨”,聶豹、羅念庵的“歸寂”與“主靜”等。江右王門的這一派被譽為王學修正派,其觀點與程朱理學有很多相似之處。黃宗羲稱:“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東廓、念庵、兩峰、雙江其選也。再傳而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陽明未盡之旨。是時越中流弊錯出,挾師說以杜學者之口,而江右獨能破之,陽明之道賴以不墜。” 《明儒學案》,第331頁。江右理學的這些特征,直接影響到文人的思想。“在小說類型的選擇上,江西、福建籍的作者仍傾向于歷史演義和文言雜俎,有所依本,具有很強的史實性,完全虛構的內容很少。……言情一類相對較少……福建只有2部世情小說,江西一部也未發現。”“原因就在于:福建書坊大量刻印歷史小說,而當時很多科舉不得意的江西文人,都被聘請到福建書坊進行創作。” 《明清小說作者的地域差異與科舉及小說創作的關系》,第158、159頁。

四、江浙理學與擬話本小說編撰

通俗小說的崛起與陽明心學關系密切。王陽明倡導良知說,認為“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圣人同”“四民異業而同道”,以向下的姿態拉近了士與農工商之間的距離,也改變了人們的通俗小說觀念。王陽明在浙中講學時,“諸友皆數千里外來” 《尤西川紀聞》,見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第7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86頁。,四方鴻俊,千里負笈,“當時及門之士,相與依據尊信,不啻三千徒” 王宗沐:《敬所王先生文集》,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11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31頁。。王陽明在浙中講學不僅次數多,而且規模大、影響廣。《萬歷野獲編》云:“自武宗朝,王新建以良知之學,行江浙、兩廣間,而羅念庵、唐荊川諸公繼之,于是東南景附,書院頓盛。雖世宗力禁,而終不能止。”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華書局,1959年,第608頁。然而,陽明心學對通俗小說的影響主要是通過王學左派——泰州學派、浙中學派講學實現的。“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 《明儒學案》,第703頁。王陽明去世后,其弟子王畿、王艮之講學,將其推到極致。“自聞陽明夫子良知之教,無日不講學,無日不與四方同志相往來聚處。” 吳震編校整理:《王畿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648頁。王艮大肆發揮陽明學的良知學,很注意對下層民眾的宣傳,鼓吹“愚夫愚婦未動于意欲之時,與圣人同” 《王畿集》,第132頁。。“真性”“天則”“真性流行,自見天則”是其常說之語。王畿主張真性流行,反對虛假做作:“是非本明,不須假借,隨感而應,莫非自然。”“良知是天然之靈竅,時時從天機運轉,變化云為,自見天則。不須防檢,不須窮索。”他認為“性是心之生理”,味、色、聲、嗅安逸于口、目、耳、鼻、四肢乃是自然之性,把人性歸結為自然本性。 《王畿集》,第82、79、187頁。王畿在王陽明之后傳播其學說達四十年之久,無日不講學,在江蘇、浙江、安徽徽州、江西講學達36次之多 《王畿的講學活動》圖,見方祖猷:《王畿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這對明清之際的自然人性論直接產生了影響。

泰州學派是陽明后學中最有影響力的一個學派。學派創始人王艮“多指百姓日用以發明良知之學”,“言百姓日用即是道”,“以日用現在指點良知”。(王艮《年譜》)又提出明哲保身論,呼喚對生命與自我價值的尊崇,把人的主體精神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度。其后王襞、王棟、徐樾、顏鈞、趙大洲、羅汝芳、何心隱等,都得王艮真傳,他們多能“以手搏龍蛇”,乃“名教之所不能羈絡”者。泰州學派的影響也最廣。據袁承業《明儒王心齋先生師承弟子表》載,當時泰州學派中王艮弟子及其再傳弟子可考者487人,江西35人,安徽23人,福建9人,浙江10人,江蘇本省數百人 俞樟華:《王學編年》,吉林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61-262頁。。如韓貞講學“秋成農隙,則聚徒談學,一村既畢,又之一村,前歌后答,弦誦之聲,洋洋然也”,聽韓貞講學者“農工商賈,從之游者千余”。 《明儒學案》,第720頁。王襞繼承其父衣缽,在家鄉,每三個月在東淘精舍舉行一次大型講會;在外地講學,其所至,“士庶輒百十為輩,群聚講下,吳、楚、閩、越之間,信之尤篤,感孚既眾,德譽日騰。一時縉紳、督學幣檄交馳,或本郡師帥構室敦延”。 王襞:《新鐫東厓王先生遺集》,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6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678頁。泰州學派是“中國封建專制社會后期的第一個啟蒙學派”,其“離經叛道”的“異端”思想對民眾思想的啟蒙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其關懷平民、不泥古、不盲目迷信權威的懷疑精神,對獨立主體精神品格的構建影響最為明顯。

深受王畿、王艮影響的李贄尤為“離經叛道”。他倡言“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 李贄:《焚書 續焚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4頁。,把饑來吃飯困來眠等最自然的要求都看作是“道”,肯定人的自然本性和生命欲求。其“童心說”對小說影響巨大。他認為《水滸傳》《西廂記》都是天下至文,把小說與經史并提,極大地提高了小說地位。

要之,浙中王學與泰州王學的傳播本來就影響極廣。加上江浙的經濟發達、文士輩出,有一大批人從事小說的編撰與創作,最終促進了通俗小說的繁榮。

無論陽明心學是否受到官方的推崇,講學運動畢竟使其在民間得到傳播。程朱理學作為官方意識形態,始終居于主流地位;陽明心學作為下層民眾的意識形態,在民眾中盛行不衰。無論程朱理學與陽明心學之消長如何,它們對于人們的影響都不可忽視。二者對于倫理道德的關注,是社會化的人們的必然追求。陽明心學對個體人格的認同、對個體生命的關懷必然受到民眾歡迎。程朱理學與陽明心學在本質上都是為構建和諧社會服務的,有很多共通之處,對民眾而言,同時接受二者并不難。

文學創作相對于社會思想而言,有同步性,也具有一定的滯后性。嘉靖、隆慶時期是陽明心學高漲之時,但細觀這一時期的通俗小說,刊刻數量并不多,且以歷史演義、神魔、公案為主。通俗小說的繁榮時期在萬歷后。據陳大康《明代小說史》統計,嘉靖至隆慶的51年,全國共有通俗小說9部;萬歷至泰昌的48年,共有52部;天啟至弘光的25年,共有通俗小說67部 《明代小說史》,第518頁。。汪燕崗統計的數據為嘉靖、隆慶時通俗小說5部,萬歷、泰昌時76部,天啟、崇禎時80部 《論明代通俗小說出版中心的變遷及成因》,第66-71頁。。世情故事到萬歷后發展迅猛。這一時期,色情小說大量刊行,如《如意君傳》《癡婆子傳》《花神三妙傳》《天緣奇遇》《尋芳雅集》《素娥篇》《繡榻野史》《金瓶梅》《浪史》等。究其原因,固然與成化、嘉靖時盛行房中術有關,也與嘉靖、隆慶時王學的講學之風為艷情小說提供了理論上的支持——對人欲的肯定有關。程朱理學的官方地位及深厚土壤,陽明心學與程朱理學在本質上的一致性,令小說在肯定人倫物欲之際,仍堅持倫理教化。甚至在色情小說中,作者往往再三表明其中的教化意味。《繡榻野史》篇首《西江月》:“都是貪嗔夜帳,休稱風月機關。防男戒女破淫頑,空色人空皆幻。” 《繡榻野史》,遠方出版社,1999年,第1頁。并以果報之說勸人警醒。《浪史》的作者在序中宣稱“情先篤于閨房,擴而充之,為真忠臣、真孝子,未始不在是也” 《浪史序》,見《思無邪匯寶》(第4冊),臺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第37頁。。《肉蒲團》的作者在第一回中稱:“凡移風易俗之法,要因勢而利導之……不如就把色欲之事去歆動他,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時,忽然下幾句針砭之語,使他瞿然嘆息……又等他看到明彰報應之處,輕輕下一二點化之言,使他幡然大悟。” 李漁:《肉蒲團》,春風文藝出版社,第3-4頁。

自《熊龍峰小說四種》《清平山堂話本》刻出之后,直到天啟元年(1621)以后話本小說才重新抬頭。話本小說家經過程朱理學、陽明心學、東林黨爭、復社運動的洗禮,其創作必然會打下時代的烙印。明末清初話本小說中,或有言情乃至艷情之作,如《歡喜冤家》《一片情》《龍陽逸史》《弁而釵》《宜春香質》等,即便是凌濛初這樣的正統文人,在“二拍”這樣的充滿告誡之作中也有許多色情描寫。但總體而言,明清之際的話本小說中,艷情題材的數量仍然是比較少的,色情描述的篇幅也不多,作者常常跳出來對故事進行干預者比比皆是,其教化色彩相對于中長篇小說更普遍,也更濃郁。

概言之,話本小說雖然較早就在刊刻小說盛行的福建刻出,但在整個明代及清代,福建刊刻話本小說都比較少,這與福建刻印通俗小說要講究題材的要求相一致。其原因在于福建程朱理學的底蘊深厚。而在安徽、江西一帶程朱理學原來的陣地,雖然也是陽明心學流派活動頻繁之地,得陽明心學精髓的卻是江右學派,這些王學傳人在宣傳陽明心學時,也在不斷修正陽明心學,使之與程朱理學更趨于一致。江浙一帶則不然。其經濟更發達,思想更活躍,加上科舉考試之盛、王學左派之長期講學、東林之活動、復社之廣泛,使這一地區長期浸潤在程朱理學與陽明心學的土壤中,正是這諸多因素導致明末清初話本小說具有世俗性與教化性的特征。

主站蜘蛛池模板: 长乐市| 五华县| 阿拉善左旗| 青川县| 砚山县| 女性| 康马县| 巩义市| 汾西县| 保山市| 社会| 错那县| 宜良县| 松溪县| 农安县| 宝鸡市| 会昌县| 楚雄市| 休宁县| 柳江县| 阿拉尔市| 南陵县| 汶上县| 石渠县| 大悟县| 静海县| 上蔡县| 乐业县| 铜梁县| 平武县| 谷城县| 德兴市| 长乐市| 桃园市| 贵州省| 莱阳市| 望奎县| 虹口区| 龙胜| 江川县| 香格里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