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聽說你又辭職了！晴空突然炸響一聲驚雷，媽媽只用一句話就將我這匹行空天馬打回原形，綁上捆妖繩拽回了餐桌——不對，馬上就不是餐桌了，分明就是她搭建的一個血月祭壇，刀叉已經磨得鋒利雪亮，正等著將我的一塊靈魂割下來放進盤子呈給魔鬼，再將我一頭的記憶剪下來扔進旋轉的機器拉出一大團彩色棉花糖……
想什么呢！我才看到，媽媽夾起一塊魚肚子上的肥肉放進我碗里——那是我的最愛。我趕緊把它塞進嘴里，享受著脂肪球在舌間爆炸帶來的快慰，瞬間感覺到一股力量在支撐著我，支撐著我挺過這段煎熬時光。
媽媽總能在第一時間內接收到諸如此類的壞消息，我甚至疑惑她是不是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要不就是有千里眼順風耳之類的特異功能。
接著果然又開始那老一套的，讓我如坐針氈的提問回答游戲（或者叫警察審犯人游戲）。哈甜不得不游離出我的身體，坐在我對面媽媽的身邊，懶散著身體，托著下巴，一臉游戲人間戲謔神情。
為什么呀？這份工作你準備了大半年才考上的你忘了？才干了一年就放棄不覺得可惜嗎！
才一年啊，我覺得已經熬了一輩子了！我從包里拿出記事本，翻出一頁，念出上面的內容：
開會學習155次，寫心得體會301篇，參加文娛活動137次，讀報紙240次，喝茶798次，每周的工作時間加起來不超過兩天！
一年還可以拿十三個月薪水，每個月不斷的補貼福利：進口橄欖油，無污染有機大米和水果蔬菜，還有名牌工作服，免費體檢，兩個月帶薪假期——媽媽趕忙補充道。我年輕的時候，做夢都想找一份這樣的工作！可惜啊，一眨眼我就成了個快要退休的人了，一切都像是昨天剛剛發生過的。怎么這么快呢……這么快……
我寧愿跟你換！我退休，你去做我那份工作好了。我自言自語道。
嘀嘀咕咕些什么呢？好好說話！哈甜模仿著媽媽的口形。
我提高音量。媽媽，我是您女兒啊，還不了解我嗎！我不喜歡去開會，不喜歡沒完沒了寫那些全是陳詞濫調的心得體會，不喜歡參加那些無聊的合唱比賽！我狠狠地念著那幾個“不”字，并把腔調拖得老長。每天不是喝茶，就是在讀報紙，這是在浪費生命好不好，我還不如到處游山玩水，或者干脆一個人躺在河邊曬太陽呢！我根本不需要那些名牌工作服，雖然很貴，但穿在我身上完全不合適。在那里，人人都穿同樣的衣服，臉上全是小心翼翼的表情，一輩子都不敢瘋狂一次——這樣的人生想想都覺得可怕。
每次都說不喜歡。那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工作？哈甜夸張地模仿著媽媽的口形——這個問題她已經問了無數遍。
我去商店買裙子，試穿時每條裙子看上去都不錯，但到了要最后卻怎么也挑不出最想要的那一條。似乎哪一條都可以，結果卻成了哪一條都不可以。媽媽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哈甜還在模仿著媽媽的口形，終于忍不住把自己逗笑了，哈哈！
一開始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后來這種情況出現的次數多了，我也終于想明白了：那一定是因為我真正喜歡的那條裙子還沒有出現。
有些話我卻咽進肚子里。我真正喜歡的，是在一個有著美好顏色和美好氣味的地方工作。也許我可以做個采野果的人啊！茂密的森林，漫山遍野的紅漿果，純凈清新的空氣，我挎著碎花棉布襯里的藤籃，隨性自在地采野果，采啊采啊采，讓皮膚染上陽光和風的顏色——不然，我也可以做個摘花的人啊！開滿鮮花香氣四溢的園子里，我挎著碎花棉布襯里的藤籃，隨性自在地采花，采啊采啊采，讓素花棉布長裙粘滿詩的意境……
噓——這些話只能腦子里想想，千萬不能說出口，不然媽媽會把你送進精神病院。哈甜正色道。
就會狡辯！媽媽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總有這么多理由。就算你想玩，有喜歡做的事情，可這并不防礙你上班啊，下了班休息的時候或者節假日再去做嘛！兩不耽誤。大多數人都是這么生活的啊。這叫勞逸結合！古人說過的，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話是沒錯，可什么是“勞”，什么是“逸”呢？下班的時候哪里還有太陽可以曬，春光明媚百花爭艷的時候只能坐在辦公室里，那什么時候更適合去游山玩水？每天上完班已經很累了，心情又差，回到家里，根本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嘛……
就是啊，玩也要在精神最好狀態最佳的時候去玩。早上睡得飽飽的一覺醒來，吃完美美一頓早餐，然后就輕輕松松地，滿世界溜溜達達——這才不算辜負了美好韶光。總之，“玩”不是買一送一的贈品，不是裙子上的蕾絲花邊可有可無，它應該受到尊重！哈甜接過話茬。
怕了你啦！媽媽不如我巧言善變，只好認輸。不過她深知我另有痛處可以戳。
和偉奇……分手了？那個小伙子長得挺精神的啊！
還提偉奇呢，想起那個納西索斯水仙男就來氣。
什么納西索斯？水仙男？媽媽一頭霧水。
就是那個希臘神話啊：美少年納西索斯有一天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從此無可救藥地愛上了自己，每日在水邊顧影自憐，最后終于忍不住撲向水中的倒影，死后變成一株水仙花。
哦，是這個故事啊，想起來了。不過納西索斯看不上任何女人，偉奇還是喜歡你的……
他哪有時間喜歡我？一天到晚玩自拍，擺甫士，買衣服。自拍完了還要修圖，修完圖還要在朋友圈曬圖……一個星期跟我說不上十句話，忘記我的生日也就算了，連一百年一屆的藍精靈狂歡音樂節都給忘了，這就不能原諒了！
啊哈，這個分手的理由倒是很有創意，只是——不夠厚道，你還不如說他錯過了靈寶天尊的法會！媽媽搖搖頭。那阿諾呢，看得出他很在乎你，乖乖的樣子也讓人放心。
可惜他是一個長不大的彼得潘！我是姆指姑娘，他是彼得潘，都長不大也不愿意長大，我們在一起，你和爸爸只怕會很辛苦！
之前不是有幾個條件不錯的嘛，像杰米，蘇力，還有——
他們？連句求婚的話都說得那么沒有想象力！和他們在一起，我一眼就能看到自已以后的生活和老了的樣子，好可怕！
你看得上的看不上你，看得上你的你又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的，可怎么好！媽媽看著我，眼神悲憫。難道你要一個人過一輩子？
我的要求不高啊！就想找這樣一個人：即使家里有十臺電視，他也會和我一起，一直擠在同一臺電視前面看同一個電視節目。我也不會低就，絕對不能讓一個比我笨蛋的人左右我的寶貴人生——這是我的底線好不好！
擠在同一臺電視前面看同一個電視節目？就像我和你爸爸這樣！我們從來不搶著換臺。
我硬著頭皮點點，說是。媽媽有些自得，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那是當然的，哈甜說，你每晚看電視的時候，爸爸多半不在家里；在家的時候，他多半坐在沙發上打瞌睡；不打瞌睡的時候，他多半一頭撲在電腦上，或者不停戳手機——絕對不會和你搶遙控器。
還記得我的同事郝阿姨嗎？她的女兒琪琪比你還大兩歲，卻一直不交男朋友，怎么勸都不聽，還說什么已經超脫世外，看淡了生死情愛之類的瘋話，把她媽媽急得直掉眼淚。唉，可憐天下父母心！你倒沒少交男朋友，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你不會，不會跟每一個都有過——媽媽突然吞吞吐吐起來，眼神閃爍。
媽媽，您想什么呢！我忍不住叫出聲來。心里卻嘿嘿兩聲，說不定你是在為自己的生不逢時羨慕嫉妒恨吧。
就算有過，也沒什么大不了，至少可以證明你比琪琪正常多了！這種事情年輕的時候不做，難道要等老了再做嗎，老了老了變冷淡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啦……所以我們的古人常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臭哈甜一臉曖昧，欠揍！
和他們在一起，只是因為曾經有愛。我默默地想。可是，男孩們似乎只愛自己，不然就是想象中長著一張網紅臉，身材像芭比娃娃的惹眼漂亮女孩。他們口口聲聲說著愛我愛我，可那都不是真的。他們從來不曾懂我，也不愿去懂我，我從未能走進他們的心里。
自由是自由了，只要有愛就可以肌膚相親。可是，那種愛消散的速度就像來時一樣迅速。現在的人多么擅長遺忘啊！一抬頭忘了愛，一低頭忘了恨，前一秒忘了生，后一秒忘了死……都是尋常。
有時候我會做很美的夢，夢里的男孩對我無比專一無比深情無比的好……真希望自己就活在那一刻的夢里永遠不要醒來。
還有，爸爸媽媽真的愛我嗎？也許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孩子，就像完成一項必須要完成的任務……我常常覺得自己活得像個孤兒！
真是只矯情的小兔子！低頭看看你的大長腿吧，至少媽媽在懷你的時候沒有節食，把你生成一只倉鼠小可憐——從小被同學欺負，體育成績一塌糊涂，考不上好學校，找不到象樣的男朋友，工作……那才是真正的人間悲劇！
……算了，不提——可交一個散一個，總也沒個好結果。你劉叔叔的女兒劉五可，和你同歲，大學剛畢業就了結婚，可幾年過去了總不肯生孩子——現在的孩子都怎么了？一個一個都跟中了邪似的。
我中了邪嗎？唉……你讓一個長相平平又滿腦子奇思異想的女孩子能怎么樣呢？我喜歡的人，是不會喜歡我的。
第二節
片刻沉默過后，媽媽似乎想起什么。對了，你和露露怎么回事？前幾天我遇到她媽媽，她說你們吵架了。露露可是你碩果僅存的一個閨蜜了吧。
那些女人們啊，一點都不了解我，眼里只有她們自己。整天盡說些化妝品啦，衣服包包啦，出國旅游啦，明星的八卦新聞啦，怎么去釣個有房有車的土豪男朋友啦！要么雞毛蒜皮家長里短嘮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要么互相攀比互相揭短玩腦殘宮斗劇。卻總是一句話也不肯聽我說。我心想，她們表情夸張地吃著我做的栗子撻，卻不愿給我留下一塊。也不愿擦去綠蘿葉片上的灰塵。
女孩子不都這樣，她們需要的是聽眾，聽眾！如果你不愿變成沒朋友的怪人，就得忍……
你也知道她們需要的是聽眾，是炫耀的對象，根本不是友誼！連相互交換秘密的機會都不愿施舍給我……哦，我明白了，原來你也是這樣一直忍讓著露露的媽媽……難道友誼真的只存在于男人們之間嗎？就像夏洛克福爾摩斯和約翰華生，就像汪峰和帕爾哈提，魯賓遜和星期五——呃，勉強算吧，還有桃園結義的那三位。世界這么大，總有一個跟我一樣的女孩，只不過沒被我碰到。再怎么倒霉的人，也總有走運的那一天吧！
然后，終于回到正題——前面的所有提問不過是鋪墊。
回家吧！讓媽媽來幫你料理一切，興許情況會變得好起來！
我低頭拔著碗里的飯粒，默默良久。
可能，可能我該養條小狗吧。
小狗！媽媽的一雙眼睛瞪得溜圓。你養過六只小狗你忘了？一只走丟了，一只送給了同事，一只得了犬瘟熱，一只死于食物中毒，還有兩只一直都是我在照顧著！
我們同時陷入沉默！哈甜也深嘆一口氣，垂下頭。
我是不是很讓你們失望啊。什么事都做不好。我的眼眶不中用地發紅。
媽媽也緩和了語氣：你只是，還沒長大。長大需要一個過程。
我知道她心里的失望。我不漂亮，還將一事無成，無法成為她的人生簡歷里出色的一筆。真希望自己馬上死掉，馬上投胎變成一個膚白胸大頭腦簡單的美女，再做媽媽的乖女兒，可以讓她臉上總掛著得意的笑四處炫耀。
怎么突然想吃點甜食了！媽媽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自言自語。
甜食？我想起冰箱里那盒存了有陣子的鮮奶油，心情頓時豁亮。哈甜歡呼雀躍著瞬間飛回我的身體里。
媽媽，你先去洗個澡吧。
等媽媽走進浴室，我跑進廚房飛快地忙碌起來。
半個小時過后，媽媽再次出現在餐桌前，一看上面愣住了：
這不是蛋撻嗎！你叫外賣了？送得好快！
她拿起一個塞進嘴里，像只饞極了的小貓一樣。
嗯，好吃，水果餡的，還是熱乎乎的呢。
有黃桃的，紫薯的，椰果的，木瓜的，香草的。我一一介紹著剛剛出爐的那一打蛋撻。
我用魔法變出來做的！我一邊揮舞著接骨木的魔杖一邊念念有語：波羅波羅蜜波羅波羅蜜……
正經點，別鬧了！媽媽一把奪過我手里的筷子。
好吧，我正經道，我做的。
你什么時候學會做這些？再說家里也沒有材料啊。
你又忘了自己買的東西了吧，兩包甜味飛餅，一升鮮奶油，各種水果和罐頭。飛餅做蛋撻皮，鮮奶油兌上點牛奶，再加幾個雞蛋和蛋黃拌勻做撻水，灑上水果丁，紫薯是早上蒸熟當早餐吃剩下的，高火烤二十多分鐘，不就是蛋撻了嘛，多簡單的事兒！哪里還用花錢叫外賣的。
原來是飛餅做的蛋撻皮啊，難怪這么快。那盒鮮奶油，我買來是為了做奶油蘑菇湯的，忙得沒時間做。用了也好，省得浪費。媽媽一連吃下好幾個蛋撻。媽媽是個甜牙齒。
咦！這個是什么餡，不像水果，不過真是好吃，有一種很特別的香味！
我看了看那塊被她咬掉一大口的蛋撻說，那個放了糖漬紫藤花，腌漬了整一周呢很入味。這個季節紫藤花開得正好。我沖正在蛋撻上方飛來飛去的紫藤精靈們眨眨眼，拌個鬼臉。
紫藤花？那也是可以吃的？媽媽的咀嚼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吞咽突然變得艱難。
難怪味道有點怪怪的。嗯，還是換個黃桃餡的吧。
我無奈地笑笑，把黃桃蛋撻遞過去，看著她把那半塊紫藤花撻扔在一邊。
我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啊！
紫藤精靈們圍聚在媽媽臉上——媽媽頓時變成了系著紫色蝴蝶結的Hello kitty……我差點笑噴。媽媽抬頭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洗完澡從浴室里出來，我看見媽媽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打電話，臉朝窗外背對著我。她把聲音壓得低低的，但還是有幾句飄進我的耳朵里。
……可不又辭職了……瘋瘋顛顛地說些奇怪的話，還吃花，花也是能吃的嗎……但愿她不會像凱莉那樣……
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聽到他們提起姑姑。我悄悄走開了。
媽媽離開的時候，塞了一疊錢在我手里。我沒有拒絕，這至少可以避免被房東掃地出門。灰溜溜地回到家里，那樣會更沒有尊嚴。
而且，這又不是第一次——是一千零一次，哈甜一臉不屑！
唉……好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