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海棠花謝了，薔薇花綻放。你是最后的獨角獸，思念帶你回到故鄉。

山櫻桃落了，玫瑰果芳香。盡情采摘生命之華，留住美好漿果時光。

霧霾消散盡，天空寶石藍。心中再無一絲塵埃，蒲公英帶你去遠方。

還記得我們的玻璃杯定律么？不是什么“命由天定，運由已生”之類的話，那道理卻沒什么不同。只解釋了“運由已生”的后半句話，那是可以改變的命運。而命運的另一面，是一種偶然，就像你隨手抽到的一張撲克牌——無法保證那是否一張好牌。你無法抱怨，為什么有的人隨隨便便就能握一手好牌，而你手里竟沒有一張。它是那么讓人難以琢磨，一邊讓你失望，一邊給你希望，還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悄悄改變你的軌跡。現在，命運正用一首歌謠，留住我的腳步。

我在一個院子前停住了。這個院子其實是凱莉花園的鄰居，它們之間隔了一片桃林，必經的小路有些崎嶇不平，每次我都會繞行。但這次鬼使神差的，我放棄了大路，選擇了走這條小路。

與這首歌同時傳出的，還有一股很特別的香氣：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烤面包的香氣。只是這種香氣更微妙，富有更多的層次感：不僅有谷物烘烤后表皮脆裂的濃郁焦香味兒，緩慢發酵時冒著氣泡泡的酒香味兒，讓人食欲賁張的微酸味兒，還有堅果的油脂香味兒，水果的甜香味兒，甚至香草味兒……各種香味交織混合纏繞在一起，好聞到讓人睜不開眼睛，挪不動腳步。

院門虛掩著，輕柔的歌聲還在繼續哼唱。我忍不住推開院門，朝里走進去。

這是一個跟凱莉花園類似的院子。薔薇織墻，果木參差。只是玫瑰花叢的數量明顯少些，屋前的大片空地種植的也不是藍鈴草，而是各類菜蔬，香草的清香味兒撲鼻而來。我隱約看到菜地里有一個身影在彎腰忙碌。

我的腳步聲顯然驚動了她，歌聲戛然而止。她直起身來面對著我。

于是我看到一張紅潤可愛的圓臉，帶一種看不出年齡的清麗嫻雅氣質。短短的頭發，中等身體同樣的圓潤可愛，腰間系著碎花棉布圍裙。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繼而微微笑起來，那笑容溫柔得可以融化三九寒冰。

你來了。她說。我叫薰依。

薰依！好美的名字。我心想。看到陌生人闖進自家院子，第一反應不是警覺地問“你是誰”，而是用一種意料之中的篤定語氣說“你來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純樸民風？

我是清甜。就住在凱莉姑姑的院子里，離這里不遠。

我知道的。她放下工具，脫下手套。走累了吧，到屋里喝杯茶。

你知道？怎么會！我們之前并沒有見過。哦，一定是阿木說的吧。我不加思索地跟過去，跟著薰依走進香草地——喜歡香草的人總能第一時間贏得我的信任。

在我們這個小村子里啊，從來就沒什么秘密。

我忍不住蹲下身去擁抱那片生機勃勃的香草。

好多好多香草啊，這在城里最大的花卉市場也難得一見！鼠尾草，百里香，薰衣草——花還沒有開就異香撲鼻，難怪能招來小精靈！據說薰衣草是最能吸引小精靈的植物你信嗎？姐姐叫薰依，是因為喜歡薰衣草的緣故吧！洋甘菊，數它開花最早，瞧這些小花多調皮可愛……還有檸檬羅勒，迷迭香，薄荷，紫蘇……我養過一盆蘋果薄荷，可惜總也曬不到太陽，長得又瘦又小，沒多久就長滿蟲子枯死了。如果我有一個朝陽的大陽臺該有多好，我一定會在那里種滿香草，然后給它取個名字叫“女巫的藥草園”。

這些是天竺葵嗎？我揪下一片葉子輕輕一捻，再送到鼻前深吸一口氣。竟是滿滿的玫瑰香味兒呢！我看姐姐這里的玫瑰種得不多，玫瑰天竺葵卻有好幾大簇。

凱莉也喜歡香草，每次來都要在香草地里呆很久。她跟馬郁蘭說話，還唱歌給洋甘菊聽。她說香草看起來似乎平淡無奇，其實它是一種可以治愈心靈，帶來溫暖的東西，有一種很獨特的細碎優雅的美。凱莉雖然不是學藝術出身，但對美的感悟超出一般。

姑姑嗎？可是凱莉花園里并沒有香草？

你姑姑的園子里有她想要的一切。應有盡有，什么都不缺。薰依慢悠悠地說。她總是慢悠悠的，說話慢悠悠的，走路慢悠悠的，看我的眼神慢悠悠的，仿佛從她身邊溜走的時光也變得慢悠悠的。

穿過香草地，我看到一條青苔浸染的石板路，蜿蜒通向大宅的門廊，兩側錯落擺放著幾排及腰高的白漆三層木架，每一層上面都擺滿著小盆種植的多肉植物。有幾種是我熟悉的，荷葉蓮，紅寶石，石生花，黃麗，桃美人……有的看著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名字，也有的從未見過。

還以為多肉植物是大城市文藝青年的最愛。沒想到姐姐也喜歡。

早在十幾年前我就開始侍養多肉植物了。那時候“多肉植物”還只是百科全書里的一個名詞，沒有多少人知道。你看這幾盆，她指著擺在地上的幾盆像小樹一樣的植物說，它們都已經有十五六歲的年紀了，比我的女兒們還要大些呢。

我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這無疑是我見過的最高大的多肉植物。原來看起來萌萌的多肉植物，竟也有長成一棵大樹的夢想！

這種叫“打不死”、“厚臉皮”的多肉植物極容易成活。春天摘一片葉子插入土里，一段時間后就能長出根須重新長成一株獨立的植物。即使在干旱惡劣的氣候中也能頑強生長。無須過多的呵護。

果然是名副其實的“打不死”呢！

第二節

薰依的廚房芳香撲鼻。木質屋椽上懸掛著風干的馬鞭草、薰衣草、迷迭香、百里香、鼠尾草、俄勒岡、芳香萬壽菊、月桂葉……一律保持著頭朝下的姿態。

趁著薰依在廚房里忙碌，我仔細打量著一堵別致的照片墻，那上面貼得滿滿的全是拍立得照片。

這是你的女兒們嗎？我看到兩個女孩各個年齡段的特寫，從小嬰兒開始，直到長成豆蔻少女。好可愛啊，長得都很像你。

是的。姐姐叫紫曦，十三歲了，妹妹叫紫旭，十二歲。今天是她們上植物課的日子，跟爸爸去了草莓農場，不然家里哪能有這么清靜。

紫曦，紫旭！清早第一縷晨光，和剛剛升起的美麗太陽！

草莓農場？我才反應過來。這個時候，她們應該在學校上學吧？

我和我先生戴維，都希望她們接受家庭式教育，并沒送她們去學校。

先生，戴維，女孩們的爸爸！沒錯了，就是在那些全家福里，笑起來一臉清澈，身材英挺魁梧的那位中年男子。

哦。我心想，家庭式教育！這在城里都是難得一見的稀罕事物，更別說在這么偏僻的鄉村。然后就在照片墻的一個角落，看到他倆在一所大學校門前的合影，畢業照，同學照……我的臉不禁羞紅了一下。原來這個遠在天邊的小鄉村并不是只有我一個名校生。

薰依在洋甘菊茶里加入了一束香草——幾枝新摘的迷迭香和檸檬薄荷，香氣清洌怡人。我喝下一口，頓時覺得幾天來的沮喪心情一掃而空。

這是我的鎮靜靈藥。每當覺得心情緊張，有壓力的時候，就泡一壺這樣的香草茶來喝，很有效的。

桌上一碟芝士蛋三明治吸引了我的目光，還有旁邊放著的那個長方型吐司大面包，因為被切去幾片，露出里面細膩綿密的組織，不時散發出我在院子外面聞到的那股復雜然而誘人的香氣。我忍不住拿起一塊三明治塞進嘴里。小巧的三明治表皮焦黃酥脆，里面的芝士卻是溫熱熔融的。

真好吃！我嗚嗚地連聲贊嘆。偶爾我也會做幾個吐司面包，但跟你的比差太遠了，不但沒有這么香，吃起來也沒有這么柔軟細膩。姐姐用的什么烤箱啊！那一定是你的秘密武器。

我的秘密武器，其實是蘋果酵母。如果面團沒有經過恰當的發酵，即使是最好的烤箱，也不能烤制出好的面包來。薰依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你剛才的樣子，很像我的女兒們——她們特別愛吃我做的芝士蛋三明治，每天吃也不嫌煩的。

蘋果也可以做酵母？我只知道在超市里售賣的速發干酵母。想到自己的孤陋寡聞，我不覺又悄悄地紅了臉。

那其實就是一種自制的天然酵母，培養起來要花近一個月的時間，發面的速度也比較慢，不像速發干酵母那樣，可以隨買隨用，發面速度也快。不過一份耕耘一份收獲，長時間的發酵，能夠充分喚醒小麥本身的味道。對面包來說，恰當的慢意味著加倍的美味。

一個月！時間成本不是一般的高啊。現在的人恨不得一兩個小時就能烤出面包！

是啊，人們總想在最快的時間里得到結果。其實很多事情，你越急于得到結果，結果離你越遙遠。不如把結果看淡，找回心里的那份平靜，慢慢地把過程捋順。做面包有治愈的功效哦！教你學會尊重，學會耐心，學會等待。做面包，如同做人。

我有金手指，我還要有綠手指。切勿辜負了食物與綠植。我想起小時候姑姑教我的兒歌。

這樣的口吻——天啊，你覺不覺得薰依有點……田園瑪麗蘇！

沒有吧！

有就有！蘇蘇蘇蘇蘇……

好啦，吵死了，就算有……也是微微啦！其實，要說蘇，誰沒點蘇呢！難道你沒有？我沒有？只要不會防礙他人，只要蘇得合情合理。一點不蘇的人，甚至連蘇都不想蘇一下的人——那是怎樣一個無趣的人！

不過，說來也奇怪，同樣是說教的話，從她嘴里說出來，一點不讓人討厭，還一句句地，走進我心里。

我們家清甜啊，誰的話都肯聽，幼稚園阿姨的，同學的，朋友的，甚至路人甲路人乙的，卻偏偏不肯聽我的話，就像中了魔咒一樣！唉……我似乎聽到媽媽在遙遠的地方一聲嘆息。

第三節

我想起以前做的那些吐司面包，在高溫下快速發酵，中間形成空洞，組織軟弱無力。也因為放太多的酵母，即使在清涼的秋季室溫下，面團也會像外星來的異形怪物，快速復制膨脹。而那種淡而無味如同嚼臘的口感，至今還記人記憶猶新。

我又喝下一口香草茶，幾本隨意堆放在邊桌上的書引起我的注意。都是我以前看愛的：《小王子》，《愛德華的奇妙旅行》，和《夏洛特的網》。

星星之所以美麗，是因為某一顆上面有一朵玫瑰。沙漠之所以美麗，是因為某個地方有一口井。

姐姐剛才說，姑姑的園子里什么都不缺？書卻一本都沒有。在我的印象里，姑姑是個愛書的人啊！爸爸說她在上大學的時候，幾乎把圖書館的書全部讀完。她還送我了好多書，包括桌上這三本。

凱莉從未將書帶進過園子。她說，二十多年來讀過太多的書，一直以攫取別人的思想為樂，就像附著在偉人身體上吸食滋養的水蛭。現在終于有了自己的思想，她也想一字一句地寫出來，分享給有需要的同路人。即使有了疑惑，山，河，花草樹木甚至昆蟲……都會告訴她答案。

她寫的那些文字在哪里？

這個，她并沒有告訴我。她一定有自己的安排吧。相信到了恰當的時候，你會看到的。

我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姐姐就一點不覺得好奇嗎？

如果你想告訴我，就一定會說的。薰依臉上依舊是淡然篤定的微笑。

我卻有些驚訝。第一次遇到愿意傾聽的女子，在我眼里，她簡直就是稀世珍寶。

心事終于有了訴說的對象。我把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訴了薰依，瑪格麗特的照片，姑姑在魔度空間的博客，需要密碼的幸福配方，六月五日的玫瑰花，八月二十七日的玫瑰果……

第六感女神告訴我，薰依一定能幫我解開這些謎題。

六月五日。八月二十七日。薰依默念著這兩個日期，一時陷入了沉思。

我有些緊張地看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表情竟有些激動。

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六月五月是你奶奶的生日。八月二十七日是你爺爺的生日。

哦！爺爺奶奶的生日。姑姑用這種方式讓我記住了他們的生日。我低頭沉吟。

在我們這個小村子里，就數凱莉花園的玫瑰最為有名。不僅數量多，品種也多。初夏開出最香最美的玫瑰花，秋天結出最多最大的玫瑰果。而這一切，都是爺爺送給奶奶的禮物。

奶奶年青時太過操勞，上了年紀后身體完全垮了。爺爺聽凱莉說，喝了玫瑰果煮的湯可以使身體變得強壯，就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玫瑰樹苗栽種在園子里。這里的土地很適合玫瑰生長，爺爺又是種果樹的能手，年復一年地精心呵護，修剪施肥，終于把這些樹苗繁植成現在的規模。這其中的每一朵花，每一顆果實，都飽含著爺爺的心血，和對奶奶的愛啊。

凱莉有海外生活的經歷，很喜歡薔薇，爺爺就在墻根、屋角、籬笆，以及所有便于攀爬的地方種上了十姊妹。一到初夏的季節，凱莉花園到處都盛開著玫瑰和薔薇，香極美極，引得其它村民也紛紛效仿。所以你才能看到現在的趣靈村，世外桃源一般脫俗不凡。而在以前，這里不過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鄉村而已。

又快到玫瑰花開的季節了。清甜，你會看到那些玫瑰花，你會等到那一天的對不對！

我低頭沉默了，在心里數著杯里的洋甘菊，一朵，兩朵……它們在水里優雅地舒展著透明的花瓣，就像美人正在表演水上芭蕾。

剛才路過的時候，聽見姐姐在唱一首歌，什么“花開花落”的，很動聽。

那是凱莉教我的。你喜歡？我教你！

嗯！我果斷做出決定。我還想學做蘋果酵母面包！

薰依一臉釋然，微笑著說：那要從蘋果酵母開始哦。

臨走時薰依送我一束香草。插進餐桌上的那個粗陶花瓶里吧，就像凱莉常做的那樣。她說。它們的香氣可以保持好幾天，那幾枝薄荷甚至可以在水里長出根來。

凱莉是我最好的朋友。清甜，你知道嗎，其實你很像凱莉。

我很像凱莉姑姑？直到走出去很遠，我還在反復咂摸著薰依的這句話。她真是個好人啊！我身上有哪點長得像凱莉姑姑！沒有鉛筆一樣筆直的大長腿，沒有能將紙戳穿的尖下巴，一雙眼睛遠不能占滿整張臉，還有噩夢般的小雀斑揮之不去……不懼暑熱和大風永遠留一頭長發顯得很淑女文藝范，其實只是為了掩飾富士山一樣尖尖的頭形……